云板声连叩不断,哀声四起,仿若云雷闷闷盘旋在头顶,叫人窒闷而敬畏。
国有大丧,天下知。
青樱俯身于众人之间,叩首,起身,俯身,叩首,眼中的泪麻木地流着,仿若永不干涸的泉水,却没有一滴,是真真正正发自内心的悲恸。
对于金棺中这个人,他是生是死,实在引不起青樱过多的悲喜。他,不过是自己夫君的父亲,王朝的先帝,甚至,遗弃了自己表姑母的男人。
想到这里,青樱不觉打了个寒噤,又隐隐有些欢喜。一朝王府成潜龙府邸,自己的夫君君临天下,皆是拜这个男人之死所赐。这样的念头一转,青樱悄然抬眸望向别的妻妾格格[1]——不,如今都是妃嫔了,只是名分未定而已。
注释:
[1]格格:格格原为满语的译音,译成汉语就是小姐、姐姐、姑娘之意。在满语中原来是对女性的一般称谓。而在汉语中出现时则大多表示:一是清朝贵胄之家女儿的称谓,二是皇帝和亲王妾室的称谓,地位较低。
青樱一凛,复又低眉顺眼按着位序跪在福晋身后,身后是与她平起平坐的高晞月,一样的浑身缟素,一样的梨花带雨,不胜哀戚。
忽然,前头微微有些骚动起来,有侍女低声惊呼起来:“主子娘娘晕过去了!”
青樱跪在前头,立时膝行上前,跟着扶住晕过去的富察氏。高晞月也跟着上来,惶急道:“主子娘娘跪了一夜,怕是累着了。快去通报皇上和太后。”
这个时候,太后和皇上都已疲乏,早在别宫安置了。青樱看了晞月一眼,朗声向众人道:“主子娘娘伤心过度,快扶去偏殿休息。素心,你是伺候主子娘娘的人,你去通报一声,说这边有咱们伺候就是了,不必请皇上和太后两宫再漏夜赶来。”
晞月横了青樱一眼,不欲多言。青樱亦懒得和她争辩,先扶住了富察氏,等着眼明手快的小太监抬了软轿来,一齐拥着富察氏进了偏殿。
晞月意欲跟进伺候,青樱身姿一晃,侧身拦住,轻声道:“这里不能没有人主持,太后和太妃们都去歇息了,主子娘娘和我进去,姐姐就是位分最高的侧福晋[1]。”
晞月眼眸如波,朝着青樱浅浅一漾,温柔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不驯,她柔声细语:“妹妹与我都是侧福晋,我怎敢不随侍在主子娘娘身边?”她顿一顿,“而且,主子娘娘醒来,未必喜欢看见妹妹。”
青樱笑而不语,望着她淡然道:“姐姐自然是明白的。”
晞月微微咬一咬唇:“我希望自己永远都能明白。”
她退后两步,复又跪下,朝着先帝的金棺哀哀痛哭,仿似清雨梨花,低下柔枝,无限凄婉。
青樱在转入帘幕之前望了她一眼,亦不觉叹然,怎么会有这样的女人?轻柔得如同一团薄雾轻云,连伤心亦是,美到让人不忍移目。
注释:
[1]侧福晋:顺治十七年(1660)规定,亲王、亲王世子及郡王妻封福晋,侧室则称侧福晋。亦用以封蒙古贵族妇女。为了强调正室的嫡妻地位,又称嫡妻为嫡福晋。嫡福晋与侧福晋都由礼部册封,有朝廷定制的冠服,见《大清会典》。侧福晋冠服比嫡福晋降一等。每年一次由宗人府汇奏请封,咨送礼部入册。相比较于侧福晋,又有一种庶福晋的称谓。庶福晋地位比较低,相当于婢妾,不入册,也没有冠服。庶福晋只是别人对她们的客气称呼,是没经过朝廷册封的。
青樱转到偏殿中,素心和莲心已经将富察氏扶到榻上躺着,一边一个替富察氏擦着脸扑着扇子。青樱连忙吩咐了随侍的太监,叮嘱道:“立刻打了热水来,虽在九月里,别让主子娘娘擦脸着了凉。莲心,你伺候主子娘娘用些温水,仔细别烫着了。”说罢又吩咐自己的侍女,“惢心,你去开了窗透气,那么多人闷着,只怕娘娘更难受。太医已经去请了吧?”
惢心连忙答应:“是。已经打发人悄悄去请了。”
素心闻言,不觉双眉微挑,问道:“主子娘娘身子不适,怎么请个太医还要鬼鬼祟祟的?”
青樱含笑转脸:“姑娘不知道,不是鬼鬼祟祟的。而是方才高姐姐的话说坏了。”
素心颇为不解,更是疑心:“说坏了?”
青樱不欲与她多言,便走前几步看着太监们端了热水进来,惢心侧身在素心身边,温和而不失分寸:“方才月福晋说,主子娘娘是累着了才晕倒的……”
素心还欲再问,富察氏已经悠悠醒转,轻嗽着道:“糊涂!”
莲心一脸欢欣,替富察氏抚着心口道:“主子娘娘要不要再喝些水?哭了一夜也该润润喉咙了。”
富察氏慢慢喝了一口水,便是不适也不愿乱了鬓发,顺手一抚,才慢慢坐直身子,叱道:“糊涂!还不请侧福晋坐下。”
青樱闻得富察氏醒转,早已垂首侍立一边,恭声道:“主子娘娘醒了。”
富察氏笑笑:“主子娘娘?这个称呼只有皇后才受得起,皇上还未行册封礼,这个称呼是不是太早了?”
青樱不卑不亢:“主子娘娘明鉴。皇上已在先帝灵前登基,虽未正式册封皇后,可主子娘娘是皇上结发,自然是名正言顺的皇后。如今再称福晋不妥,直呼皇后却也没有旨意,只好折中先唤了主子娘娘。”青樱见富察氏只是不做声,便行了大礼,“主子娘娘万福金安。”
富察氏也不叫起来,只是悠悠叹息了一声:“这样说来,我还叫你侧福晋,却是委屈你了。”
青樱低着头:“侧福晋与格格受封妃嫔,皆由主子娘娘统领六宫裁决封赏。妾身此时的确还是侧福晋,主子娘娘并未委屈妾身。”
富察氏笑了一笑,细细打量着青樱:“青樱,你就这般滴水不漏,一丝错缝儿也没有么?”
青樱越发低头,柔婉道:“妾身没有过错得以保全,全托赖主子娘娘教导顾全。”
富察氏凝神片刻,温和道:“起来吧。”又问,“素心,是月福晋在外头看着吧?”
素心忙道:“是。”
富察氏扫了殿中一眼,叹了口气:“是青福晋安排的吧?果然事事妥帖。”她见素心有些不服,看向青樱道,“你做得甚好,月福晋说我累了……唉,我当为后宫命妇表率,怎可在众人面前累晕了?只怕那些爱兴风作浪的小人,要在后头嚼舌根说我托懒不敬先帝呢。来日太后和皇上面前,我怎么担待得起?”
青樱颔首:“妾身明白,主子娘娘是为先帝爷驾崩伤心过度才晕倒的。高姐姐也只是关心情切,才会失言。”
富察氏微微松了口气:“总算你还明白事理。”她目光在青樱身上悠悠一荡,“只是,你处事一定要如此滴水不漏么?”
青樱低声:“妾身伺候主子,不敢不尽心。”
富察氏似赞非赞:“到底是乌拉那拉氏的后人,细密周到。”
青樱隐隐猜到富察氏所指,只觉后背一凉,越发不敢多言。
富察氏望着她,一言不发。青樱只觉得气闷难过,这样沉默相对,比在潜邸[1]时妻妾间偶尔或明或暗的争斗更难过。
注释:
[1]潜邸:一指皇帝即位前的住所。宋欧阳修《代人辞官状》:“属潜邸之署官,首膺表擢,陪学黉之讲道,无所发明。”清龚自珍《为龙泉寺募造藏经楼启》:“又诏以潜邸之雍和宫为奉佛处,以大臣专领之。”二也借指太子尚未即位。郑振铎《插图本中国文学史》第五十章:“成祖在潜邸时,已为文人们的东道主。”
空气如胶凝一般,莲心适时端上一碗参汤:“主子喝点参汤提提神,太医就快来了。”
富察氏接过参汤,拿银匙慢慢搅着,神色稳如泰山:“如今进了宫,好歹也是一家人,你就不去看看景仁宫那位吗?”
青樱道:“先帝驾崩,太后未有懿旨放景仁宫娘娘出宫行丧礼,妾身自然不得相见。”
富察氏微微一笑,搁下参汤:“有缘,自然会相见的。”
青樱越发不能接口。富察氏何曾见过她如此样子,心中微微得意,脸上气色也好看了些。
二人正沉默着,外头击掌声连绵响起,正是皇帝进来前侍从通报的暗号,提醒着宫人们尽早预备着。
果然皇帝先进来了。富察氏气息一弱,低低唤道:“皇上……”
青樱行礼:“皇上万福金安。”
皇帝也不看她,只抬了抬手,随口道:“起来吧。”
青樱起身退到门外,扬一扬脸,殿中的宫女太监也跟了出来。
皇帝快步走到榻边,按住富察氏的手:“琅嬅,叫你受累了。”
富察氏眼中泪光一闪,柔情愈浓:“是臣妾无能,叫皇上担心了。”
皇帝温声道:“你生了永琏与和敬之后身子一直弱,如今既要主持丧仪,又要看顾后宫诸事,是让你劳累了。”
富察氏有些虚弱,低低道:“晞月和青樱两位妹妹,很能帮着臣妾。”
皇帝拍拍她的手背:“那就好。”皇帝指一指身后,“朕听说你不适,就忍不住来了,正好也催促太医过来,给你仔细瞧瞧。”
富察氏道:“多谢皇上关爱。”
青樱在外头侍立,一时也不敢走远,只想着皇帝的样子,方才惊鸿一瞥,此刻倒是清清楚楚印在了脑子里。
因着居丧,皇帝并未剃发去须,两眼也带着血丝,想是没睡好。想到此节,青樱不觉心疼,悄声向惢心道:“皇上累着了,怕是虚火旺,你去炖些银耳莲子羹,每日送去皇上宫里。记着,要悄悄儿的。”
惢心答应着退下。恰巧皇帝带了人出来,青樱复又行礼:“恭送皇上,皇上万安。”
皇帝瞥了随侍一眼,那些人何等聪明,立刻站在原地不动,如泥胎木偶一般。皇帝上前两步,青樱默然跟上。皇帝方悄然道:“朕是不是难看了?”
青樱想笑,却不敢做声,只得咬唇死死忍住。二人对视一眼,青樱道:“皇上保重。”
皇帝正好也说:“青樱,你保重。”
青樱心中一动,不觉痴痴望着皇帝。皇帝回头看一眼,亦是柔情:“朕还要去前头,你别累着自己。”
青樱道了声“是”。见皇帝走远了,御驾的随侍也紧紧跟上,只觉心头骤暖,慢慢微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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