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恍若是冻住了。
这一切都那么似曾相识,水珠在干燥的地面上滚动,渐渐地都渗进泥土,把已经被那一泼给模糊了纹案更是晕得看不清原来的样子了。
兰顿的脸涨成了一种奇怪的猪肝色。
“是、是你——”这熟悉的作风终于唤醒了他尘封的记忆,他抬起食指,颤抖地指着林柚的脸,这颤抖是一种夹杂着恐惧的极度震怒,“你居然还敢回来?”
“我为什么不敢回来?”
林柚无辜地说,骷髅头摇着自己的脑袋叹息一声,它几乎能猜到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了。
“被烧掉大本营的又不是我。”
兰顿:“……”
她的说辞让他惊呆了,这话里话外的无异于又使劲往他血淋淋的心底插刀子。他两只眼睛往外鼓着,胸脯不断起伏,看样子随时都有可能气昏过去——不过,也不知道像他这样不是通常意义上“活着”的人会不会昏倒。
林柚上次见到他的时候,兰顿声称他在试图把自己献祭给黑山羊的时候受到了母神的恩惠,得以重返人间。当然了,是以要活不活要死不死的形式,他没有影子,活得像个有实体的鬼魂。
兰顿到底没有真晕过去,他把牙磨得“咯吱咯吱”响,任由压抑着的咆哮声冲破了喉咙。
“我——杀了你——!”
“信我。”林柚说,“你现在跑还来得及。”
有具被泡得肿胀的身躯就像一堵墙一样挡在了林柚的前面。
原本杀气汹汹的兰顿,几乎是在看清这家伙的同时变了脸色。
有史以来第一次,林柚听见水鬼——现在叫她“兰顿夫人”似乎更合适——开了口。
她的嗓音很古怪,低沉、喑哑,听上去是从某个极其幽深的地方传出来的,带着隐隐约约的回音。明明是在陆地上,伴随着滴答滴答的水声,她一开口却听得见什么东西在吐气泡的声音。
“我们还有笔账没算清,”她叫着他的教名,“亚弗。”
“不。”
兰顿边说着,边往后退去。
“都过去这么久了,你不会……”
“我会的。”
兰顿夫人轻蔑地说。
“你知道我这么长时间为什么动不了你,”她短促地尖笑了一声,“现在你没有它就什么都不是了!是时候算算你把我淹死在那片湖里的账——”
惊惧交加,兰顿竟然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林柚,后者只是耸耸肩。
自知求救无门,他转身想跑却没能成功——林柚泼下的那桶水在他脚边积了浅浅的水洼,兰顿夫人显然觉得这已经够用了。水洼中探出一只由水凝成的手掌,紧紧地攥住了兰顿的脚腕,用上的力气活像是要把他的踝骨给拧断,看得只剩骨头的骷髅头一阵阵牙酸。
“呃……”
他们站得这么近,拳打脚踢声听得一清二楚,骷髅头不确定地问:“我们就在这儿看着?”
“你也听见她说什么了,而且我们上次来这儿,也是他叫那只黑山羊幼仔追杀我们的。”
林柚说:“好在我还是少记一点仇的。”
“给他留口气啊。”她叮嘱道。
兰顿夫人的动作连停都没停。
她揍得痛快,林柚的话还是听进去了的。至少当她起身离开时,趴伏着的兰顿还能捂着自己身上被打的淤青“哎哟哎哟”地一声声叫唤。
他鼻青脸肿地爬起来,脸足足大了一圈。兰顿望向林柚和他前妻的目光惧怕又怨恨,末了还是什么都没敢说,他找了块够粗壮的树根靠着坐下,想起林柚之前问他的话。
这人不说有多么精明,还是知道这时候做什么事对自己有利的。
“好得很,”他显然不想再挨一顿打,泄气地说,“你想知道哪件事?”
“等等。”
这回,反倒是林柚打断了他,“这个待会儿再说。”
她有自己的想法,水鬼在后面抱着胳膊,近乎是强迫地赶着兰顿跟着一起走。她在五分钟的时限过去后就消失了,但兰顿很明显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他时不时还会回头去看一眼。
他没敢跑——事实上,他也没有这么做的机会。骷髅头一直盯着他,哪怕挂在包带上保持视线在同一方向有点困难。
“这么做就行了。”
他们回到了烧毁的旅馆废墟和那辆车旁边,林柚在临近的草丛间捡起一块尖利的石头。
骷髅头:“……啊?”
“留点记号,好让他们俩知道上哪找我。”林柚说着,掂量在树皮上的什么位置划一下合适,“我不可能一直在这儿等着,万一那些家伙又心血来潮再回来一趟呢。”
绕过湖边,每隔几棵树,林柚就会在其中一棵上划出一道浅浅的痕迹。等走到林子深处,她确认不会被轻易看见后才停下了脚步。
“现在我们可以谈谈了。”
“那些人是从哪里来的?”林柚问。
“什么?”原本老老实实跟着的兰顿反道,“这事不该问你们吗?”
接触到林柚的视线,他一时又忘了方才被揍的是谁了,嘲讽似的笑起来。
“你们叫来警方的援助——”
他说。
“引起了——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他们聚集在这里,发现了它的存在。它向他们宣传母神的福音,”林柚注意到他不再像以前一样称呼黑山羊幼仔为“那位大人”了,“然后接受这些信徒的供奉。”
“有个问题。”
骷髅头插话,它已经听说过了兰顿和黑山羊幼仔之间的联系。
“不是你召唤出它的吗?”
潜台词是如今怎么这么不受待见,还被那些戴兜帽的守卫给撵出来。
兰顿脸上的某块肌肉抽动了一下。
“你要知道它们这一族不是每只——每只都坚决地作为母神的信使而行动的,”他揪着自己不是那么茂盛的头发,干巴巴地说,“也有的喜欢一味享受人类给他们的供奉……自从它发现他们献祭给它的比我献祭的丰盛得多以后……”
林柚:“……”
这年头连黑山羊幼仔都这么现实的吗?
“所以,”骷髅头一语道破了兰顿支支吾吾的真相,“它把你踹了?”
要是兰顿夫人还在这儿,估计会冷笑一声“活该”。
林柚怀疑自己听到了兰顿青筋暴起的声音。
“对。”他最后忍了又忍,说。
“现在要召唤母神了,我找到他们想要加入,然后被赶了出来……它好像记恨我当初让它挤在阁楼里,可我那时候又有什么办法?!”
“不过,”林柚说,“再怎么说,你不是有经验吗?怎么他们——”
“我不重要。”
兰顿咬牙道。
“只要有它在,成功召唤母神的几率就大大上升了。反正我也没有召唤过母神,只是知道该怎么做,它完全可以把方法告诉另一个人——我不重要,明白吗?”
“我不在乎你会不会破坏仪式,”他瞪着林柚,“如果我不能参与这个仪式,就没法让母神看到我的忠诚,成不成功又有什么区别!”
他深吸一口气,这才没好气地继续道。
“他们肯定准备好了露天的祭坛,而且召唤仪式得是在一个新月的夜晚举行——”
昔日敌人在某种意义上成了协助的角色,这有点奇怪,但习惯于驱使鬼怪的林柚也早已经习惯了。她看着还一片大亮的天空,“新月?什么时候?”
“明晚。”兰顿说。
时间很紧张。
他们的对话终结于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林柚倒是没怎么担心,她知道来人更可能是谁,即便是那群信徒真追过来也有解决的招。
草叶晃动,走在前面的那个人一眼看见了她。
“柚姐!”他惊喜地叫出了声。
耿清河又看向边上的兰顿,可能因为对方脸肿得太厉害,居然一时没瞧出来他是谁。
兰顿倒是认出了他——旅馆里那个小子。但他跟他的仇远没有跟林柚的那么大,再加上又是挨了顿打又袒露了掉面子的实情,这会儿恹恹地不想说话,只是冷笑了一声。
耿清河:“……???”
他什么都没做就平白挨了鄙夷,满脸茫然,想想还是先把目光转回林柚的身上。
“我看到树上的刮痕了,”他挠挠头,“然后顾衡他猜到是柚姐你留的记号——”
在他身后,有个长相陌生的人走了出来。
“我听他说了情况。”
顾衡道,他看向林柚腰间的骷髅头,“……这是谁?”
骷髅头对他的称呼还算满意,哼哼着说:“谢谢你问的不是‘这是什么’。”
耿清河:“……”
好险!他差点就问了!
“我跟它在寂静岭遇见的。”林柚道,她没打算说得太细,“你们过来路上看到什么了吗?”
“不,”耿清河毫不犹豫地回答,“除了那栋烧掉的旅馆以外都没看到。”
他旋即想起什么,“但是……”
嗯?
林柚挑眉。
“我来说吧。”顾衡自包里掏出什么,“路上没看到,但是我们临走前,发现了件有意思的事。”
他捧在手里的是个狭长的匣子。
“查了记录,是‘我’最新的委托。委托人从他叔叔那里继承了这个,然后在当夜就遭到了袭击,袭击者差一点抢走它。于是他把它寄存到事务所,希望帮忙查查它的来历。”
顾衡打开了盒盖。
软垫上,躺着一把匕首。
匕首大约有三十厘米长,刀刃是纯银质地,刀柄则是由青铜制成。整体的风格古老而精巧,雕刻成一只水鸟的形状,以喙为护手,长颈为手柄。
刀身上刻着一行……象形文字?
“这是朱鹭啊。”
骷髅头突然说。
林柚:“朱鹭?”
“埃及之神的圣鸟,”骷髅头用一种“你们居然连这个都没听说过”的口吻说,“我对它们可是很有研究的。”
——等等。
林柚突然冒出了一个想法。
“你能看懂古埃及文?”她问。
“——倒不如说,”如果身体是完整的,骷髅头铁定得意地挺了挺胸,“你可以问问还有什么语言是我不会的。”
耿清河:“……可以翻译一下这句话的意思吗?”
“不不不,意思不重要。”
这块头盖骨连声说。
“这行字真正的译法是音译,第一个字读‘ny’,第二个字的发音是‘har’——”
听它读出这两个音,林柚已经隐隐预感到了什么。
她低下头,“你不会要说……”
“是啊。”骷髅头平静道,“连起来可以读成‘奈亚拉托提普’,铭文是他的真名。”
这把匕首是三柱原神之一——奈亚拉托提普的信物。
这下乐子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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