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红豆倒的茶,很不合傅慎时的心意。
小半个时辰内,殷红豆已经来来回回跑了二十多次,她的腿倒不累,但端了那么多次重重的茶盘,手腕子早就泛酸了。
最后这一次,殷红豆将茶水送过去的时候,傅慎时还是挑剔出了毛病,他道:“茶叶都碎成渣了,是人喝的吗?”
殷红豆低着头,默默地端起茶盘,准备重换一壶茶。她心里明镜儿似的,傅慎时铁了心要整治她,便是无论如何都哄不好的,除非她肯放下身段和底线,但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傅慎时交握着双手,面色沉郁地盯着丝毫不反抗的殷红豆。
殷红豆恍若未觉,端着茶盘子跨过门槛,哪知道这回脚没抬高,一下子跌了一跤,手里的茶盘茶壶茶杯噼里啪啦全砸在门外的青石砖地上,碎了一地,她运气不好,掌心割了一道小口子,立刻见了红。
傅慎时听见声音,不自觉地抿紧了唇。
殷红豆麻溜地爬起来,立刻收拾了渣滓,端着不堪的茶盘,站在门口闷声道:“六爷,奴婢这就换一套新茶具给您倒茶。”
傅慎时声音森冷阴沉地问:“摔了我的茶具,就这样算了?”
殷红豆双手紧紧地捏着茶盘,木盘的边缘硌了掌心,疼得她秀眉狠狠地拧了起来,她瓮声道:“奴婢尽量赔。”
傅慎时冷哼一声,示意时砚推他回去洗漱,殷红豆站在门口不敢动。
他从她身边路过的时候,嗅到淡淡的血腥味儿,傅慎时双手死死地握住扶手,再也没多看她一眼。
殷红豆知道今天这一茬算是过去了,她将瓷片扔廊下的竹筐里,用完好的那只手抓着茶盘,去了厨房。
翠微还在厨房上值,殷红豆托她帮忙善后,又问她有没有治外伤的药。
翠竹和翠叶连忙接了茶盘,叫殷红豆赶紧先回房处理伤口。
殷红豆才走出厨房,就听见两个丫鬟在议论,傅慎时一向最宠爱她,怎么会无端对她发脾气呢。
一晚上换二十多道茶水,这不是摆明了要折腾人么!
殷红豆去了翠微房里,清洗完伤口,确定没有碎渣在里边,上了药,简单包扎了一道。
翠微本不是话多的人,但她同殷红豆情分更深厚,又深晓傅慎时的性子,憨憨地道:“六爷就是孩子脾气,要哄,不管什么事儿,顺着六爷就行。”
殷红豆撇撇嘴,什么事儿她都能顺着傅慎时,就这件事儿不行!她动了动嘴皮子,到底没有多说,她不过婉拒傅六,他就这样动怒,他要知道这事儿旁人也知晓了,还不杀了她。
“谢了,翠微。”殷红豆坐在床上,低着头道。
“还跟我说什么谢谢,我一会儿替你打水过去,你先回房去歇着吧。”
殷红豆点点头就去了。
夜里洗漱过了,她却睡不着,这件事她的确妥协不了。
也不知道胡思乱想了多久,殷红豆到底是睡过去了,次日却睡过了头,翠微过来敲门,她才醒来。
匆匆忙忙地穿好衣服洗漱,殷红豆便端着水,去了上房伺候。
傅慎时已经端坐在轮椅上,他叫了她进来,却不准她放下水,命令她端到他身边来站着服侍。
殷红豆走了过去,傅慎时却并不洗漱,他又传了早膳,慢条斯理地吃着,根本没在意一旁还有人等着他用水。
一顿早膳,傅慎时吃了大半个时辰,殷红豆哪里敢动,等他用完膳,她手里的水早就凉了。
傅六随意地擦擦嘴,叫时砚重新打水进来,洗了把脸,去了书房,殷红豆才得以暂时喘口气。
也就真的只能喘口气而已,她便不得不继续去书房伺候,傅慎时还是同昨日一样,各种挑剔,使唤她跑来跑去。
跑到第三趟的时候,如意领着几个拿案盘的小丫鬟来了重霄院,殷红豆禀过傅慎时,便出去迎接。
今日已是霜降,秋季的最后一个节气,冬季将至,寒风刮面,呼出一口气便能看到隐隐白雾。
京城的冬天冷得早,丫鬟们冬天的衣裳已经提前做好,大夫人正派人送到各院,重霄院向来是如意负责,她便先往这儿跑了一趟。
如意瞧见殷红豆手上的伤痕,拉着她的手问了一句:“怎么回事?”
殷红豆扯了笑,道:“没事儿,就是不小心摔了。”
多说无益的事情,殷红豆不会说。
如意揉了揉殷红豆冰冷的手,温和笑道:“冬天冷,仔细冻手,这还没到冬天呢,倒是没想到你这样畏寒,我那儿有些红糖和干红枣,你得空了来拿,或是我叫丫鬟送来也行。”
“谢谢如意姑娘了,我有空再去拿吧。”
翠微她们也都走到院子里,殷红豆吩咐她们从如意带来的丫鬟手中接过衣裳。
如意牵着殷红豆的手走到一边,问了几句傅慎时的近况,殷红豆只说和往常差不多。
两人还没说上几句,时砚跑过来瞧着殷红豆,道:“红豆,六爷喊你。”
如意笑一笑,温柔道:“不耽误你了,伺候六爷要紧。”
殷红豆也来不及送如意,便跟着时砚一道进屋去了。
傅慎时问了什么事儿,殷红豆如实告知,他又问她:“往年霜降廖妈妈可有别的赏?”
“各赏六斤棉花和十尺的素稠布匹。”
傅慎时没再问了。
当天,傅慎时便叫时砚将东西赏了下去,每个人还多了一钱银子,独独殷红豆没有。
后来的几天,丫鬟们赶着将新衣服做起来穿了,只有殷红豆还穿着旧衣裳,在院子里尤其显眼。
院子就这么大,丫鬟们少不得背后议论,殷红豆倒不在乎这个,后来翠微来问,她也闭口不言。
没过几天,翠叶和翠竹就一致认为,殷红豆失宠了。
殷红豆还和往常一样在书房里当值,傅慎时虽然变着法儿刁难她,却还依旧保留贵公子的风度,只是打压,从未碰过她一根手指头。
进重霄院之后,殷红豆又不是没吃过苦头,眼下这些她倒还能忍。
傅慎时也看得出来,殷红豆丝毫没有怕的意思,他连着几日脸色都黑沉难看至极。
霜降后的几天,下了场细密的小雨,天儿愈发冷了,从屋子里出去,任谁都要哆嗦一下。
傅慎时的书房里已经开始放铜脚盆,夜里太冷的时候,便点着没有烟的银屑碳取暖。
殷红豆换茶也换得越发勤了,晚膳过后,她倒了杯热茶进去,傅慎时端起来抿了一口,便眉头紧锁,砸了茶杯,扔了手里的书,面色阴郁地看着她,不满地沉声问:“不耐烦伺候我了?泡个茶都不肯上心是吗?”
茶水打湿地面,泼在地上的茶水热气腾腾,似燃着袅袅青烟。
殷红豆摇了摇头,低声道:“奴婢这就去重泡,泡到六爷满意为止。”
“站住。”殷红豆刚一转身,傅慎时便叫住了她,道:“你不想伺候,有的是人伺候,滚出去换个人来。”
他说对了,有的是人伺候。
殷红豆还没来得及出去,翠竹便站在门外,手里端着茶盘,朗声道:“六爷,奴婢泡了茶。”
殷红豆握紧了手掌,细嫩的手攥着拳头,她屏气凝神,余光落在傅慎时的脸上,竖着耳朵听书房里的动静,却见傅六眉眼一抬,声音缓了几分,道:“进来。”
她心头一紧,转身朝门外看去,翠竹笑吟吟地站在那儿,一脚跨进来,随即敛起笑容,稳步走到傅慎时跟前,放下了热茶。
查墨锭指纹,翠烟快要暴露那会儿,就属翠竹叫嚣得最厉害,这样的丫鬟是有野心的,在暗处伺机而动。
殷红豆倒也不意外,内宅就是这样,稍有机会,丫鬟们绝对不会放过,何况她早就以身试法,聪明的丫鬟便晓得,在傅慎时身边不是完全没有出路的。
翠竹放下了茶,正要出去,傅慎时看着她,淡声道:“以后就你来送茶。”
翠竹嘴边缀了个一丝得意的笑。
殷红豆抿了抿唇。
他是主子,他说什么都行,他的喜好就是天,他想捧谁就捧谁,他想摔死谁摔死谁。
甚至傅慎时想亲手捏死她,都易如反掌,合乎律法。
她沉住气,仔细地收拾好残渣碎片,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净过手,才进屋垂手而立,而翠竹也正还在屋子里站着。
傅慎时扫了一眼进屋的殷红豆,道:“房里有一个丫鬟伺候就行了,你站这儿碍什么眼?”
殷红豆低着头瞪了瞪眼睛,便旋身出门,站在门口。
初冬将至,长兴侯府的夜晚已经非常冻人,殷红豆穿着好几件衣裳,却还是很显单薄,寒风一刮,犹如刀子割在身上。
她搓了搓手,终于暖和了些许,只盼着傅慎时早些看完书,回房歇息。
可哪儿有那么容易。
傅慎时到了平常就寝的时候,叫翠竹出去换了热茶,似乎还问了殷红豆是否站在外边儿,得知她还在外边,又拖了足足半个时辰,再不见动静。
殷红豆在廊下跺跺脚,牙槽都在打颤。
月朗星稀,寒夜凉意渗骨,冬风摇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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