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见信如晤。
当殿下看到这封信时,妾已经离开了。
妾和殿下毕竟欢好一场,如今分别,自也不舍。但妾知道,宫里不是妾的归宿,妾向往的,永远是不受束缚的自由自在。
从当初初初与殿下相识时,妾就说过,妾并不愿入东宫。
不是殿下不好,而是妾自有自己最向往的生活。
但殿下一意孤行,妾也无甚奈何。只是殿下所认为对妾的好,在妾心中,或许有感激,但却并无感动。
若殿下要问妾是从何时想着要逃的,妾可告诉殿下,从最初入宫起。妾从未想过会永远伴在殿下身边。
日子相处久了,妾也不是铁石心肠,总会留恋不舍。
可正是妾意识到,对殿下越来越不舍后,才越发坚定了妾要速速离开的决心。从前不曾有真心,殿下对妾如何,好或不好,妾并不在意。
可一旦动了情,妾就不能再不介意殿下的顾虑和筹谋了。
妾从未欺骗过殿下,妾心中对先太子妃娘娘十分爱重,妾敬她也爱她。可感情有时候就是这么不讲道理的,妾虽对她爱重,但她和妾却是同一个夫君。
有时候在妾的心中,难免要拿她来做比较。
她所拥有的殿下对她的爱重、欣赏,妾也想有。可这一些,殿下却从没给过妾。殿下极力为她所出之子殚精竭虑的筹谋,妾虽知道那是人之常情,但心中不免也会生怨、生妒。纵妾待雁奴确是视若己出,但妾也控制不了自己的心。
妾知道,这件事情上,没有谁是错的。真正错的,就是当初殿下不该要妾入宫。
所以,为了纠正这个错,妾便走了。
妾也没有那么爱殿下,毕竟,妾做不到为了殿下而百般委屈自己。
妾离开,没有告诉任何人,更不曾有任何人私下相助。殿下乃仁义之君,想来也不会迁怒于谁。
殿下珍重,自此之后,庙堂江湖,两相安好。
民女拜别。”
信到最后,徐杏对自己的称谓从“妾”变成了“民女”。前面算是她以太子良娣的身份在和太子道别,而最后,算是回归到了她本来的身份。
从今往后,她再与东宫太子毫无瓜葛,只是平平凡凡一个普通老百姓。
一封信不过数百字,太子却足足看了有半个时辰。
这上面的字,每一个都像是把刀子一样,在剜着他的心。
他就知道,他让她受委屈了。
她那么七窍玲珑心的一个人,他的那些算计,那些筹谋,根本瞒不过她。她心里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看得明明白白真真切切,她从不曾为这些对他哭过闹过。
她永远都那么的善解人意。
原来,她一早便想好了,受了委屈便要走。
她认为,她的离开,才是对这些事最好的解决法子。
所以说人呐,还是不能做亏心事。他为了雁奴、为了大局的安稳,他算计了杏娘。
如今,是他的戒备和不信任,把人给赶走的。
太子一直静坐不动,一遍遍反反复复读了信后,又把头垂了下来。他坐在石阶上,背微勾着,影子被月光投在地面上,也蜷缩成了一团。
他修长手指紧紧夹着那薄如蝉翼的信纸,垂头丧气之姿态,比之前更甚。
整个院子内都静悄悄的,偶尔风过,树叶被风吹得哗哗作响的声音清晰可闻。太子不动,没有任何一个人敢乱动分毫。
直到将近卯时,快要到早朝的时辰了,一直静候身旁的曹安有才不得不劝说:“殿下,将近卯时,明德殿诸臣怕是在等着殿下了。”
太子一直静默没作声,直到曹安有以为他都不会理自己时,便听太子嗓音低哑道:“回宫。”
而徐杏那边,一切进展得比她相像中还要顺利一些。朱老夫人寡居多年,一个人深居简出的,与前后左右邻居来往甚少。
来往得少,说明之后朱老夫人也不会常在邻居跟前提起她。不常在外人面前提起她,就是减少她的存在感。
少一个人知道她的存在,她便就多一份安全。
再有,老人家如今的确年纪很大了。除了生活还算能自理外,记忆力不太好。而且老眼昏花,回回都要凑得很近来看,才能看清楚人长相。
“你比以前更美了。”二人这一夜都没怎么睡,就促膝说了一夜的话。
次日天亮之后,老人家能看清楚徐杏长相时,就突然说了这样的一句话。
徐杏这会儿倒是能应对自如了,她笑着反问回去:“我以前不好看吗?”
“好看!你从小就好看!”老人家突然又深陷到了回忆中去,思绪一下子就拉回到了二十年前,“那时候你才两三岁,便是身上脏兮兮的,脸也脏兮兮的,但我和你爹一眼就看出来了,你这孩子是美人坯子。”
“那日我是和你爹去乡下走亲戚的,半道儿遇到的你,你当时就站在路边哭。我和你爹抱着你,又拿糖哄又买好玩儿的哄你,你这才止住哭。后来我们等了有好一会儿,都不见你家人来寻……原是要报官的,后来……”
老人家说到这里,忽然沉默了会儿。
徐杏知道老人家心中在愧疚什么,她忙安慰说:“当时若不是您和阿爹救了我,等回头那人贩子再寻回来,我哪有那些年的安稳日子过?我指定……”
徐杏说到这里,不免想到自己悲惨的身世来。
但如今渐渐看开了,所以,她还是说了下去。
“我指定就被人贩子卖去了烟花之地,一辈子供男人玩弄,永远得不到别人的真心和坦诚相待。”
老人家却又哭了:“你越是不怪阿娘,阿娘便越是心里愧疚。还有你那亲生父母……阿娘也愧对他们。早知道他们那么在找你,阿娘一定会报官的。”
见老人家情绪激动,徐杏赶紧坐挨过去,靠得她更近了些。
“您别难过,一切都过去了。”
老人家又问:“那你……你怎么想起来回长安看我的?”
对此,徐杏早编好了理由。
徐杏说:“其实我当初离开,对您就十分不舍得。之后的十年,更是日夜牵挂着您。只是,之前一直战乱,总不太平,我想到长安来探望您,家里总也不让。如今世道太平了,我便想着要过来。凑巧有老乡年后来京做生意,我便随着一道过来了。”
“那……那你……你何时走?”老人家忽然不舍起来,生怕人家今儿来明儿就走。
徐杏说:“老乡生意要在京中呆一会儿,说是至少得三五个月。”
“那还好……那还好。”老人家忙拍胸脯。
体己话说完了,又见外面天也大亮,老人家高兴的起身要去下厨。
“你且坐着,娘去给你做你最爱吃的面。”
徐杏却拦着她老人家,主动站了起来:“阿娘歇着。我总不在您身边,这几个月,就让女儿给您尽尽孝吧。”
说罢,徐杏便转身往厨房去了。
徐杏毫无先兆的突然消失,对太子来说,是个猝不及防的打击。但经过最初的慌乱和痛苦后,太子总归是暂时从悲痛中走了出来,找回了自己的理智。
如今对太子来说,找到良娣,有什么话二人当面说清楚乃为最大。所以,有关朝政上的事,暂时不是那么重要的,太子都往后放了。
差不多辰时,结束了早朝后,太子即刻唤曹安有进明德殿问话。
太子一开始让方绍文去寻,就强调了暗中查找。如今已经找回理智的太子,更是千叮咛万嘱咐,让万不能把良娣不在东宫一事传出去。
甚至给方绍文下了命令,若是消息没藏好,走漏了风声,让他提头来见。
同时,太子传出去一道口谕,对外称说是良娣被秦王兵变一事吓得病了。若不能及时调养得好,五月的册封其为太子妃的册封大典,怕是要再往后推。
但有些人能瞒得住,有些却是不能的。
比如说雁奴。
雁奴每日下了课后,都是要往丽正殿去的。昨儿晚上他去时没见到杏娘,就已经起了疑心。
今儿若是再见不到人,他是会主动去问父亲的。
而太子……太子从小教养儿子,首先教他的就是要诚信。如今面对儿子,他也做不到像欺瞒其他人一样去编一个谎言去骗他。
何况,如今他也大了,纵然是有意欺瞒,他人就在东宫,只要他有心去留意、去打听,也迟早会知道。
所以,关于徐杏离开了一事,太子没有瞒着儿子。
雁奴听后,很是难过。
“是不是阿爹你欺负她了?你对她不好,所以她才宁可逃走,也不肯留下来的。”雁奴如今八岁多,早懂事很多。在太子和徐杏的共同教养下,雁奴也改了小时遇事易冲动的性子。
可如今,得知了杏娘逃走了后,一下子又控不住脾气了。
又急又气又恼,眼眶里的泪水更是一点点溢蔓出来。他双手紧紧攥成拳,他有在用力去控制自己脾气了,可还是做不到淡定。
当然,他气的是父亲,恼的也是父亲。
他就是觉得是父亲对阿母不好,所以阿母才走的。
“我早就觉得阿母不太开心了。”雁奴自己消化了情绪后,抬袖子粗鲁的一抹眼泪,然后继续说,“自从阿母进了东宫,住进丽正殿后,我就能感觉到,她不如从前还在徐家时开心。尤其近来,我回回来丽正殿这边,总能瞧见阿母一个人靠坐在窗前发愣。”
“她那样子,就是心里不高兴的。”
徐杏很多时候觉得雁奴还是孩子,在他面前,偶尔也愿流露出一些真实的情绪来,不愿时刻都演着自己很高兴的样子。但在太子面前就不一样了。
在太子面前,她时刻警惕,从不敢有半分的懈怠。
“你既知道,为何不和为父讲?”太子冷声问。男人似乎一夜间完全褪去了身上所有的温和儒雅,这会儿面色严厉,气质清冷,一副不近人情样。
或许别人怕他这个样子,但雁奴却越来越不怕。
何况,他如今还在理。
“连我一个孩子都能看出来猫腻,阿父这么聪敏的人,难道看不出来?”雁奴满腹的牢骚和埋怨,“你连自己的女人都看不好,护不住,你还说我?”他还生气呢!
太子脸色更差了。
雁奴冷静下来想了想后,又觉得父亲这会儿心里肯定也不好受。所以,他选择暂时不和他计较。
雁奴气了会儿后,又问他父亲:“你如今打算怎么做?”又说,“你一定要把人找回来!”
太子却不大想再和儿子继续说下去,沉默着起身就走。
雁奴追着他说:“我已经没了一个阿母,如今好不易又有了一个,不许你再弄丢了!”
太子驻足停了会儿,最终还是没回头也没答雁奴的话,直接迈着长腿离开了。
因是暗中找人,不能大张旗鼓的各州各县,甚至各镇各村都贴上寻人启事,又因徐杏会易容的缘故……所以,若是最初几日没将人及时找到的话,后面再想找到人,便是难上加难。
起初方绍文还会继续在京城内挨家挨户找,各坊为一个根据点,但凡近日有身份可疑来历不明之女子出现的,都需一一上报。
但如此反复的两三次一筛查,还是没有丝毫消息后,上面自然就不会在同一个地方继续做无用功。
这几日徐杏一直躲在屋里不出来,直到熬过了这几日,外面搜查的动静渐渐小了下去后,徐杏心中这才稍稍松一口气。
她知道太子心思缜密,或许会想到她如今可能仍留在京城。但太子却绝不会想到,她不但人留在了京城,而且还早早给自己准备好了一个真实存在的身份。
她身份不可疑,在这永平坊内有家住,有亲人,所以,便是之前有几次搜查查到这里,也没人会来查她。
但徐杏还是很谨慎,她知道,如今时机还不成熟,还远远不是她离开长安去往别处的时候。
她需要等到春去秋来,在长安度过夏天,等秋天到时再走。
而那时候,时间久了,说不定太子已经放弃找她了。就算没放弃,但动静也远不可能有现在大。
更或者,太子早打消了她还继续留在长安的念头,就算找,也是打发人去别的地儿找。
接下来一段时间,徐杏过了一段她平生最向往的日子。平静,安宁,又温馨。
和朱大娘相依为命,日日为伴。
终日有她在身边作伴,朱大娘身子骨儿肉眼可见的比从前好了许多。甚至到了七八月份时,徐杏还亲自去医馆请了个大夫来给朱大娘号脉看身子。
连大夫也说,大娘身子康健,不见有什么不好。
但徐杏总归不是她的女儿小怜,起初朱大娘思女成疾,病得有些糊涂,徐杏又是初来乍到,二人互相不了解,朱大娘没及时认出人来也情有可原。
但随着日子相处得久了,朱大娘心情好病情也好了,人也比从前精神了……从生活习性的蛛丝马迹中,自能探出些端倪来。
朱大娘知道身边这个女人不是自己女儿,徐杏敏感又心细,她自也能察觉到朱大娘知道了什么。只是,二人谁也没说,都没去捅破那层窗户纸。
直到近日,徐杏因为想走了,犹豫着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朱大娘看出来了,不等徐杏先开口,她倒是主动帮她出谋划策。
“再有几日,我乡下的姑母要做八十大寿。到时候,你随我一道去。”这日徐杏正坐在屋中埋头做针线活,朱大娘推门进来,忽然这样说。
徐杏因想着要走,又挂念朱大娘对她的好,所以,临走前她打算多为她做几件过冬的冬袄。再加上,马上九月十月一过,秋天就要过去了,她出门时除了带些银两傍身,别的什么都没带,她也得做两身换洗的冬衣。
所以,这大半个月来,徐杏一直埋头做针线。
听朱大娘这样说,徐杏撂下做了一半的活,起身迎过来问:“他们从前都认识我吗?”
朱大娘说:“你七八岁时,他们见过。如今都十多年过去了,他们该早不记得你长相。”
徐杏倒觉得这正是一个可以光明正大离开长安的机会,出去后,就不回来了。只是……只是她不知道,朱大娘会不会愿意帮她。
但还没等徐杏问,朱大娘就叹息了一声,主动说:“其实,我早看出来你不是小怜了。”
徐杏忽然垂下眼眸,一时没说话。
朱大娘伸过手来,紧紧攥徐杏手在她掌心中,她则还如从前一样,笑着对徐杏说:“我不知道你为何要扮作小怜来找我,但我知道,你真真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女子。所以你别担心,你不愿说,我什么都不会问。”
“这些日子的朝夕相处,我难道还不了解你吗?便是你有目的的主动接近我,那你也是好人。”
正如朱大娘所言,数月的相处中,彼此间都是以真情相待的。朝夕相伴多日,谁还不了解谁?
徐杏原不愿有所隐瞒的,只是,兹事体大,她实在不能如实相告。日后她离开后,为着朱大娘好,她也是什么都不能说。
“还望大娘见谅。”徐杏朝朱大娘作了揖,“我有我的苦衷。”
“好孩子。”朱大娘说,“你不说才是对的,我怎会怪你呢?只是……”朱大娘预感到她就要离开了,所以,难免有些不舍的哽咽。
但她不想拿感情困住这个善良的好孩子,所以,她还是竭力忍住了。
“你离开之前,还是和从前一样,继续唤我作娘吧。”朱大娘说,“我女儿小怜,她虽也很好,但却远没你这么好。你的父母可真有福分,这辈子竟能得你这样好的闺女。你要真是我亲闺女,我怕不是做梦都得笑醒了。”
朱大娘姑母的八十大寿在九月中,但从长安出发到京郊的县,路上也有个几日车程。若是从前,朱大娘都是步行个十天半月去的。
但如今,为了徐杏,她特意提前几天雇好了马车。
等真到了出发这日,朱大娘倒是还好,徐杏则反倒是万分舍不得。
她从前缺了近二十年的亲情,如今都尽数在朱大娘身上找补回来了。这份情,她想她会一辈子都牢记在心。
“丫头,你出了京,可想好了去处?”
徐杏早前还在风月楼做姑娘时,就收到过牡丹和海棠寄回来给她的信。她们都说,此生若有机会,定要下趟江南,江南风景人情,皆不是长安可比。
徐杏不知道自己能逃多久,所以,如今既有机会,她想先去江南看看。
“打算去江南。”徐杏说。
“江南?”朱大娘双眼亮了亮,她笑着道,“你若真去了,我可有桩事要拜托于你。”
“您请说。”徐杏道,“您于我有恩,不管有任何差遣,我定会照做。”
朱大娘这才说:“小怜亲生父母家就在扬州城,她自走了后,再没送过信回来。我想,若是你去了,顺路的话,可帮忙打探打探她过得可好。”
“她姓什么?”徐杏问。
“姓祁,叫祁怜。”朱大娘说。
徐杏正要应下,就听外面忽然传来阵阵“得得得”的马蹄声。似是来了很多人,围在外面,一时间人流更是拥挤起来,十分哄闹。
徐杏不敢伸手撩开侧帘去看,但即便她不去看,光用耳朵听,也能感知到外面的阵仗肯定不会小。
果不其然,没一会儿功夫,便有一道略粗粝洪亮的声音响在耳畔:“郑三公子且留步,太子殿下召见。”
徐杏蓦地听到这样一句,抓着包袱的手倏的缩紧,她连呼吸都不敢动静太大。
而此刻外面,郑三郎一身湖蓝锦缎圆领袍,身上斜挂个包袱,他人则骑在高高大马上,闻声不卑不亢问那将军:“殿下可说召唤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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