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里想,真要命。
惦记了多年的心上人近在咫尺,可以名正言顺地去亲近,要忍住实在需要很大的定力。
可是上回那场意外让他印象深刻,容妄站在叶怀遥的立场上来想,觉得在神志不清的状态下与自己的死对头发生关系,对于叶怀遥来说绝对不是什么愉快的体验。
这个时候他刚刚答应自己要在一起,总得有一个心理接受的过程,容妄可不想表现的太过急切,唐突了心上人。
但开心是一定的,他搜肠刮肚地想着说什么能让叶怀遥喜欢,讨对方高兴。
容妄道:“从离恨天出去再往西三千里,有一片空桑之山,里面都是玉一样的树木,树干中空,内有美酒。等这件事过去了,我去给你取。”
叶怀遥道:“那等这件事过去了,就一起去看看吧。”
说完这两句,两人都没话了,便对着笑笑,本来没觉得怎么,这样一静,反倒都有点莫名其妙的不好意思起来。
稍停片刻,叶怀遥总算找到了话题。
他问道:“不过目前这件事,你有想法了吗?我看着离恨天当中表面平静,实际上可是风雨欲来啊。”
容妄的反应有点迟钝,怔了一会,这才听明白叶怀遥指的是哪件事,便道:“自然不能辜负了这一番设局的苦心。”
他想起之前的种种算计,眉峰微微扬起,那种杀伐果断的冷厉气质就又重新回来了。
容妄道:“今日幻世殿上发生的事明显是有人挑动,想要进一步在魔族与人族之间制造隔阂,借你的处境激起修士们的怒火,进而齐心围剿离恨天。”
他冷冷一笑:“做这件事的究竟是欧阳家,还是咱们要找的幕后主使,都已经不重要了。毕竟他们已经选定了最后一击的地点,那么我自然也不妨按时赴约,将计就计。”
叶怀遥之前听容妄提过这件事,问道:“你说的地点是万法澄心寺?”
容妄点了点头。
叶怀遥记得他跟自己轻描淡写地提过,说是将朱曦杀了,又把他的魂魄提回来拷问。
在魔族的威逼之下,朱曦没有供出幕后者的身份,但以另外的消息作为交换,将魔族一样宝物的下落透露给了容妄,地点就是万法澄心寺。
容妄道:“不错。朱曦这个疯子的话,我从头到尾就不曾相信过,但万法澄心寺却有必要一去。他请君入瓮,我引蛇出洞。”
叶怀遥思索片刻,半开玩笑似的说道:“话是不错,但你既然知道这是个圈套,明明可以有更好的方法避开,完全用不着再亲自去踩一踩。”
他问:“怎么,难道那样宝物十分重要,冒险也非得拿回来吗?”
容妄叹了口气,说道:“是啊,很重要。”
叶怀遥便不再询问,道:“那就按计划来罢。希望这次一举功成,免得麻烦。你去万法澄心寺的时候,离恨天这边的事情就可以交给我。”
当容妄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的时候,那严肃的表情就不自觉变得柔和起来。他微微一笑,说道:“嗯,希望一举功成。”
容妄的语气当中难得带了些对未来的向往:“等到此次事情解决,便可在无后患,到时候我会尽力消弭魔族与人族之间的误会,免得你日后为难。”
叶怀遥笑道:“也好澄清一下那些流言。教人知道邶苍魔君平日里也不是吃人心喝人血的,还会做些小点心。”
容妄翘了下唇,又敛起笑意,认真地说:“旁人怎么想,我从来无所谓。我只在乎你一个人,搭理他们,也只是为了你一个人。只要你……只要你喜欢我,就足够了。”
若不是还为了在叶怀遥面前保持些许形象,其实他想说的是,这天底下的人,除了对方之外,自己都深深地厌恶着。
早已看破了人情冷暖,见惯了世间的种种丑恶,在他需要的时候没有感受到半点善意,那么如今他强大了,也断不会将温柔怜悯分给世人半分。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眼下唯盼布局良久,收网顺利,尘封的往事能够永远埋葬在故国的烟尘当中,而以后的岁岁年年,都可以如愿相伴。
为此,就算万劫不复,也是甘之如饴。
叶怀遥听了容妄这话倒笑了,说道:“你还真是和小时候一样的脾气,从来都没变过。”
两人虽然相认,但中间夹了太多鲜血与坎坷,因此默契般地甚少提及过往。
容妄猛听得叶怀遥说了句“小时候”,心头一跳,过一会才道:“你说那段日子啊。”
那时还小,桑嘉疯起来不管不顾,三五不时的,抓住他就是一通揍。
其他人早都习以为常,只有叶怀遥听说了,晚上经常会偷偷摸摸地拿了伤药过来看他。
他知道容妄性情孤僻,因此进这间小院从来不带随从,所以只好自己上手,笨手笨脚地帮他包扎伤口。
好在容妄乖的很,中间叶怀遥手轻了重了他也从来不吭声,只是任由他折腾。
小叶怀遥有时候就会说:“小容,我要是碰疼了你,你可说一声啊。”
容妄柔柔一笑,道:“不疼,都挺好的。”
叶怀遥看他一眼,忍不住就要叹气:“你说你这不是可以做到乖顺听话的吗?下回见了你娘情绪不对,说几句软话不就好了。”
他以自己平日里一贯讨巧卖乖的经验教育道:“口是心非也没关系,少挨点揍才是真的。小子,是不是傻?”
容妄瞧他一眼,道:“不傻。”
他看着叶怀遥小心翼翼地用刀尖挑他一处伤口中的碎瓷片,白皙的指尖沾了点自己的血,艳艳的,又有些手忙脚乱。
昏黄的烛火到底不比白日阳光,有粒碎渣他非但没挑出来,反倒戳的更深了。
一阵剧痛传来,容妄连眉头都不皱一下,也没提醒他。
他享受着叶怀遥全副精力都集中在自己身上的样子,疼痛早已习惯。
容妄身体放松,依旧不紧不慢地回答叶怀遥的话:“我不喜欢她便说不出口,只能同你一个人这样讲话。再说了……”
他含笑补充道:“挨了打你就会来看我,也挺好的。”
叶怀遥心中忽然升起些许疑窦,瞧着容妄道:“你可不至于是为了让我多来,故意挨打罢?”
容妄微怔,然后笑了起来:“怎么可能。”
这个猜测确实很荒谬,但这些年相处下来,叶怀遥对他的偏激执拗也有所了解,便半真半假地说道:
“不是最好。要不然哪天打死了你,可就什么都没了。到时候我就在书房里立个牌位,让你天天看着我好吃好喝,在地底下后悔到撞墙。”
容妄眨了眨眼睛,慢悠悠地逗他:“得你这样惦记,死也愿意。”
叶怀遥真有些生气了,啧一声抬手作势欲打,容妄连忙缩了缩脖子,笑着作揖赔不是。
当时年少,一个以为对方不懂事,殊不知懵懂的从来都是自己。
他所说的那些话,全都是肺腑之言,掺不得半点假的。
只是这份心意没变,人却早在血腥黑暗的路上越走越远,早偏离了曾经梦想过的未来。
天真愚蠢的少年,和心机深沉的魔君,两者天差地别,又哪里有半点像了?
容妄在心里暗暗地想,也就只有叶怀遥会说,“你还跟小时候一样”。
自己那么坏,他永远只看到好的、可爱的一面。
这人啊。
那一刻心软成水,多少怨恨也化为绕指柔情,伴着面前那副心心念念的面容,血液中涌起难耐的甜蜜,让自己迫不及待地想要拥有更多。
他等了一千年。
容妄忽从桌边站起来,说道:“天晚了,今天发生了不少事,你早点歇息。我要走了。”
这里又没有门禁,叶怀遥不知道他突然急匆匆的是要做什么,也没多问,道:“行,那下面就按照计划的来吧。”
容妄心不在焉地点点头,转头要走,又犹豫地站住,回身看看他。
叶怀遥:“?”
容妄:“能……再亲、亲一下吗?”
他上前两步,冲着叶怀遥将手张开,耳朵都红了。
两人之间更亲密的事都做过,但那在容妄的心目中是不一样的。
那个时候叶怀遥不清醒,但现在,每一个举动都发自于他们的自愿。
容妄心里已经把这话憋了一整个晚上,想要以此来确定自己的“名分”确实已经真切存在。
要不是魔君肺活量不错,恐怕都要窒息了。
叶怀遥看着他紧张的样子,想了想,迎着容妄手臂张开的方向往前走了一步。
还没等把胳膊抬起来,他就被对方大步过来一把拥入怀中,然后在额头和嘴唇上各亲了一下。
容妄觉得自己心脏的跳动从未如此鲜活和有力,他不敢再多做什么,放开了叶怀遥之后转身就走,那背影简直就像是落荒而逃。
叶怀遥方才被容妄抱的这样紧,几乎是整个人被贴到了他的身上去,自然将对方的身体变化感受的分明。
他几乎是哆嗦了一下,首先想到的就是当初那种浑身上下仿佛被拆卸了一遍的酸痛之感。
不过还没等叶怀遥做出什么反应,容妄自己倒先跑了,还在门口那里绊了一下,险些磕个跟头。
叶怀遥愣了愣,忍不住笑了。
而目送着容妄的背影离开,他的笑意终于渐淡。
叶怀遥回身执起银剪,轻轻将那灯花剪去,一任骤然明亮许多的灯火,映上自己若有所思的面容。
容妄平素其实是个极为清心寡欲的人。
他们魔族修炼通常有两种功法,一是修心,一是修欲。
光是离恨天的点墨阁之中,以他人为炉鼎提升功力、疗愈伤势,甚至进而窥得极乐之境的功法就不下万卷。
由于提升迅猛,而且比起枯燥的练功修行,这样的方法修炼下来也确实能令人感受到许多乐趣,因而不光是魔族中的自己人,就连外面的一些散修都会在这上面打主意。
不过容妄从未练过,就连无意中翻一下,看见上面画出来那些扭曲古怪的姿势与人脸,他都觉得几欲作呕。
结果千年单身老处男的定力,到叶怀遥这里,简直化的连渣都不剩。
他若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也就罢了,偏偏一次意外的食髓知味过后,就是继续长久的隐忍,这种感觉实在是痛苦。
不过……想到对象是他,又很甜蜜。
离恨天的气温总要比外面低些,出来吹了个凉风,眼前又没有叶怀遥,容妄体内那把火很快就消了下去。
但怀中拥抱残存的温度却仿佛已经烙刻进了血液里,提醒他刚才的一切都是真的。
容妄又忍不住转头去看叶怀遥的那扇窗,只觉得灯馨月明,心中柔情无限,唇边也露出了笑意来。
他迈着轻快的脚步回到了自己的卧房。
平时多少年都是这样过的,但此刻独处,竟让人觉得异常空虚起来,几乎是立刻便又后悔了,恨不得重新再回到叶怀遥那里去。
不过那可不行,不能让叶怀遥觉得他是个得寸进尺恃宠而骄的人。
容妄坐立不安地在房中转悠了几圈,从自己的抽屉里找出了几个本子。
他翻开空白的一页,提起笔想了想,在上面写:“今天,我也有道侣了。不是只有道侣法印,是真的道侣。”
“也不知道有道侣的人应该怎么做,以前没经验,可能要找人学习一下。”
“很高兴,这就是有家的感觉吧。”
容妄正在奋笔疾书,外面的水晶风铃忽然再一次响起,外面有侍卫远远传音道:“君上,郄鸾将军求见。”
容妄这个时候感情比较充沛,文思正如泉涌,头也不抬地答了一句:“让他进来候着。”
过了片刻,郄鸾就规规矩矩地推门而入,垂手站在一旁等待。
作为一名被重用的魔将,他不是第一回夜里来找容妄议事了,但这回一进门,却看见自家君上全神贯注地写着什么,脸上竟然还带着笑容。
他一侧的头发不知道在哪里蹭乱了,自己却浑然不知,那笑让人看着,莫名觉得有几分傻气。
郄鸾当时便倒抽了口凉气,只觉得一阵毛骨悚然。
这是走火入魔了。
以君上的功力,一旦失控,光凭他可拦不住,再叫上个十来人过来也拦不住……所以说是不是要告诉明圣?明圣本事那么大,一定有办法的吧?
郄鸾心里暗暗盘算。
容妄想着作为一个有道侣的人,说不定以后这离恨天叶怀遥会常来。就算是不常来,他也应当把叶怀遥喜欢的东西都随时备上,这才周全。
于是容妄奋笔疾书,几乎写了一份计划表出来。不时还翻看前面记载过叶怀遥的种种习惯,以便确认自己没有遗漏之处。
他将笔放下的时候,心情十分愉悦。
郄鸾实在是瘆得慌,忍不住轻轻咳了一声,以作试探。
容妄抬头看见他的时候,眉眼间还带着些残余的温存。
柔情版魔君温和地喊他的名字:“郄鸾。”
郄鸾头皮一阵阵发紧,向后退了一步,小心翼翼地道:“是,属、属下在。”
今天的君上真的很奇怪,甚至和蔼地拉起了家常:“我记得你已经娶亲了罢?据说夫妻之间感情不错。”
郄鸾害怕道:“……是。”
难道是媳妇闯下什么祸得罪了魔君?不应该啊,他这个妻子性格内敛羞涩,平日里连家门都不怎么出的。
容妄颇感兴趣地问道:“那你们平日里是怎么相处的,你怎样待她?”
郄鸾更加莫名其妙,不知道容妄问的是哪一方面,想了想道:“就是……属下把所有的银钱都给她管,平日里说说闲话,一块出去逛逛。白天同桌吃饭,晚上同床睡觉……”
容妄觉得太简略了:“就这样?”
郄鸾道:“君上想问什么?”
作为一个端庄的魔,再深入具体他可不能说了,魔君想听也不行。
容妄也不知道自己想问什么:“她每天这样跟你在一起,高兴吗?”
郄鸾不确定地道:“高兴吧?如果不高兴,内子便会跟属下哭闹发脾气,不过女人都是这样,哄一哄就行了,是不是自己的错都先认下,让她打让她骂,打骂过后,总能高兴起来的。”
容妄:“……”
似乎没什么参考价值啊,叶怀遥脾气好得很,也从来不哭闹。
倒是“是不是自己的错都先认下,随他打骂”这一点有些道理,可以稍作吸收。
容妄提起毛笔,在他的本子上又记了点什么。
放下笔,他也想明白了,自己的出发点就有问题。
叶怀遥不是女的,但郄鸾的妻子是女的,对男人和女人,态度肯定是不一样的。这种学习方法太机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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