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停下,姚幼清带着周妈妈和琼玉准备回内院,带回来的那个哑巴则安排在前院,让人随便给他找个住处。
府里多了个人也无非是多出张嘴而已,管事并不在意,点头应下之后问了一句:“不知这人可有姓名?我们该如何称呼他?”
外面的人都把这哑巴唤做阿丑,姚幼清不喜欢这个名字,略微思索片刻,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喃喃道:“四王之王也,树德而济同欲焉【注1】……就叫他阿树。”
管事应诺,将哑巴带了下去,自给他安排了住处,因他身上又脏又臭还让人打了水来给他洗澡。
但这哑巴却不知为何忽然又跑了出去,蹲在姚幼清刚才离开的二门前一动不动。
下人比划着劝了半天要将他带回去,他不肯,见有人来拉他,还死死扒住了垂花门不撒手,口中呜噜呜噜含混不清地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这座宅子不大,里面的人听见了,将这事告诉了姚幼清,没一会姚幼清便自己走了出来,问道:“怎么了?”
下人将这哑巴不肯进屋洗澡的事说了,姚幼清眉头微蹙,不明白他为何要这样,正不解时见哑巴忽然又蹲了下去,咬破手指在地上画着什么。
他画了几笔,姚幼清隐约看出什么,惊讶道:“你会写字?”
说着忙对身边的人道:“去拿纸笔来,别让他在地上写了。”
这里写字说话都不方便,姚幼清让人将他带到了花园的暖阁,这才将纸笔递给了他。
连城将刚刚在地上没写完的两个字重新写了一遍:多谢。
姚幼清笑了笑,拿起另一支笔写道:举手之劳。
之后又问:你姓甚名谁?家在何方?族中可还有亲眷?我让人护送你回去。
连城摇头,回:战事忽起,举家遭难,唯我独活,落于贼手,后因……
他写到这顿了顿,似乎难以下笔,片刻后才再次提笔蘸墨:因不堪受辱,自毁容貌,流落至仓城,幸得夫人垂帘,将我带到此处。但……某宁可流落街头,也实在不想单独与几个男人同住在一个屋檐下,万望王妃体谅,让我回到城中暖棚。那里人多,即便白日我不便住在里面,晚上有个落脚之处也是好的。
姚幼清从他字里行间仿佛亲眼看到了一个家族的没落,以及族中有学识的子嗣骤然遭逢大难,流落在外的场景。
尤其是不堪受辱,自毁容貌几个字所流露出的苦痛。
这让她不禁想起了楚嬿,眉头拧的更紧。
“我先前认识一个人,跟你的经历类似,她……她很好,只可惜……”
说到一半才想起这人是听不见的,摇头失笑,又觉得自己没必要提起。
毕竟是两个不同的人,就算有类似的经历,也没什么可说道的。
这样残酷的经历不值得回味。
于是她再次提笔,道:没关系,你若不喜欢与人同住,我让人单独给你找一间屋子就是了。这宅子虽然不大,但空屋总还有几间的。
连城看着她再次推回自己面前的纸,半晌无语。
这不是有没有空屋的问题,他真的想回暖棚去啊!
可惜眼下他找不到任何别的借口,只能咬牙回了几个字:那就多谢夫人了。
姚幼清笑着回:不客气。
回完又问他刚才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你姓甚名谁?我该让人怎么称呼你?
连城在易容改扮前就已经给自己安排了一个稳妥的身份,即便写出来让人去查也绝不会查到什么。
但鬼使神差的,他看到这行字后并未用那个名字,而是写道:过往姓名,不必再提,如今既已入了夫人府上,还请夫人赐名。
姚幼清只当他是不愿再想起过往,点了点头道:那就叫你阿树可好?
连城:好。
重新安排了房间之后,连城住到了一个单间里。
屋子不大,但好在不必跟其他人挤在一起,那么跟旁人碰面的机会也就少些,被发现的可能也就更小。
更重要的是……不用担心有人夜半三更偷偷来揭他脸上的伤疤。
这疤痕是成宇用牛胶等物帮他熬制粘上的,虽然做的以假乱真,但毕竟还是假的,隔几天就要重新粘一回,不然没准什么时候就掉了。
他还得想办法什么时候再从这找些备用的东西来,不然迟早要完。
连城坐在浴桶里叹了口气,虽然无奈却又感到几分舒适。
好些日子没洗澡了,如今总算能好好泡一泡,这若不是魏泓府上,是他自己的府邸就好了……
他闭着眼让自己暂时忘记这困局,享受此刻的悠闲,昏昏沉沉间却无意想到姚幼清给他赐名时说的那句话。
四王之王也,树德而济同欲焉。
这位秦王妃……对朝中那位亦是不满了啊,不然不会无缘无故的想到这句话,还给他取了这么个名字。
阿树。
连城笑了笑,又往浴桶里沉了沉,嘴唇贴着水面无声念道:“阿树……”
…………………………
魏泓在边关听说了姚幼清开设粥棚的事,写信回来将她夸奖一番,感谢她为自己分忧,让后方安顿。
姚幼清收到信时正在粥棚的屏风后与宋氏说话,下人把信递来之后她迫不及待地便打开看了一遍,看完却是叹了口气,神色并不见如何高兴。
宋氏在旁问道:“怎么了?是边关战事又有什么变化吗?”
姚幼清摇头:“我不知道,他什么都没有说。”
宋氏了然,也不知如何安慰,只能笑道:“没说应该就是没什么事,你不要多想。”
“不是的伯母,”姚幼清道,“王爷向来报喜不报忧,倘若真的没什么事,他一定早早就告诉我了让我放心,他若没说……那就证明形势不好,他不愿让我忧心才不提。”
所以满纸都是夸她开设了粥棚,却绝口不提与战事有关的事。
宋氏其实多少也猜到一些,因为李斗近来的信也是这样的。
但他们又不能亲赴前线打仗,除了在这里忧心,还能怎样呢?只能自己安慰安慰自己罢了。
连城因为能写会算,被姚幼清带来这里帮忙检查誊录一些账目,此刻就坐在另一头的一张桌子前,埋首写着什么。
他身旁是一个打杂的下人,是他自己留在仓城的人见他竟然来粥棚帮忙,费尽周折好不容易才想办法安插进来的。
那人一边研墨一边低声道:“公子,你既然已经出来了,那就别回去了呗?”
他们已经知道连城被带去魏泓府上纯粹是个意外,并不是他自己想去的。
既然不是自己想去,如今又有机会出来,那就偷偷溜走岂不正好?
连城没有抬头,手上始终在忙个不停,嘴唇却微不可查地动了动,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你当我不想?那王妃心善得很,怕我又聋又哑不方便,时时刻刻让人盯着我,我稍微走远两步就立刻有人跟上来,往哪跑?”
这都几天了?他倒是想跑呢,问题是也得跑得掉才行啊。
“那现在怎么办啊?万一王爷什么时候回来了,他跟您那么熟……认出您怎么办?”
连城也在头疼这个,皱眉道:“他一时半会应该不会回来,而且……应该认不出来?你们当初不都没认出我吗?”
下人扯了扯嘴角:“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这要是……”
“行了,”连城打断,“想不出法子就别在这废话,当我多爱在那待着似的。”
说着挥手将这人赶走,不让他再靠近。
他脾气古怪,不喜旁人靠近,这几天已经接连赶走好几个人了,大家也没觉得奇怪,只随便看了这边一眼就没再理会了。
连城闷头继续誊录那些平日里根本不用他过目的简单账目,心烦的不行,偏偏这个时候旁边还传来一阵狗叫。
姚幼清把小可爱带了出来,这只狗之前见过连城,也不知是认出来的还是怎的,在院子里的时候见到他就会冲他叫,出来了还冲他叫。
连城是个聋子,自然“听不见”这叫声,就没理会。
小可爱冲他吼了一会,见他不理,哒哒哒跑开了。
这细碎的脚步声并没有跑远,而是在连城身后停了下来,低头写字的连城皱眉,极力控制着才没让额头青筋跳起来。
果然,他没一会就听到一阵哗哗的水声,这个狗东西又在他身后尿尿了!
这已经不是这只蠢狗第一次在他脚边尿尿了,几乎每次都会打湿他的衣摆,偏偏他还要装作不知道,等别人提醒才能做出恍然的样子。
这次也不例外,等那只蠢狗尿完走了,又过了半晌他要跟姚幼清回去的时候,才有人看到他被尿湿的衣裳,拍了拍他的肩提醒。
姚幼清自然也看到了,给他道了歉又斥责了小可爱一番。
小可爱睁着滚圆的眼,也不知听懂没听懂,嗷呜叫唤一声,将姚幼清伸过来指着它鼻子的手舔了舔。
连城心里恨不能把这只狗炖了吃狗肉,还要强颜欢笑的用随身的纸笔写:无碍,回去换身衣裳就是了。
写完把纸递到姚幼清面前,姚幼清才看了一眼,那纸就忽然被小可爱叼住一角,用力一咬,嘶啦一声便扯碎了。
连城:……
…………………………
半月后的一个雨夜,连城以为一时半会不会回来的魏泓忽然敲响了院门,顶着风雨回到后院。
姚幼清当时睡的正香,醒来见他衣衫尽湿,骤然见面的喜悦转瞬即逝,皱着眉头坐起身来。
“王爷你怎么淋成这样?快让人放点热水好好泡一泡去去寒,待会再喝一碗姜汤。”
说着便吩咐下人去准备,免得魏泓着凉受寒。
下人应诺而去,净房里很快便响起水声,池子里不一会就放满了热水。
魏泓把姚幼清抱在怀里,身上打湿的衣裳将她的衣衫也浸湿,蹭着她的面颊喃喃道:“凝儿陪我。”
说完不由她拒绝便将她抱了起来,向净房走去。
说是沐浴,他却把姚幼清压在池子上亲近许久,池中水声阵阵,直至小半个时辰后方才停下,而他犹未将女孩放开,就让她跨坐在自己腿上,时不时还轻动一二,惹她喘息娇吟。
姚幼清无力地趴伏在他肩上,面色潮红。
“王爷这次怎么又忽然跑回来了?”
魏泓一边亲吻她一边低声道:“算着日子觉得能回来了,就回来了。”
这话却没能糊弄住姚幼清,她稍稍起身,直视着他。
“出事了对不对?”
“……没有,我就是想你了,所以……”
“王爷,”姚幼清打断,“你不是会为了这种事就轻易撇下战事回来的人,何况这个理由上个月已经用过了。”
接连两个月只是因为思念她就从战事紧急的边关赶回来,这绝不是魏泓会做出的事。
魏泓微怔,将她再次揽进自己怀里。
“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南燕兵马大肆进犯,子义那边……可能撑不了太久了。”
姚幼清两眼顿时圆睁:“这还不是大事?”
魏泓赶忙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子义现在不在朔州境内,我说的撑不了太久是指他现在守着的地方,改日若真是遇到什么麻烦,他退守回朔州自然就没事了。”
“只是……如今他守着的几座城,只怕就要落入燕人手中了,我这心里,到底是觉得不太舒服。”
就算那不是他镇守的地方,但也是大梁的国土。
何况虎头寨一线被围,等于朔州的防线也缩小了一圈,这对他来说也是不利的。
姚幼清秀眉轻蹙:“就没有旁的办法守住那里了吗?”
魏泓摇头:“我兵力有限,不能都消耗在那里,若是朝廷的兵马能派上用场的话倒是可以一搏,但是……”
他说着苦笑,再次摇头。
若非朝廷故意放纵,又怎会有今日的局面?
魏弛那个混账东西大概是疯魔了,看他被围困数月也没有受到什么致命的打击,便越发放纵起南燕来,这才导致涌入的南燕兵马越来越多,竟眼看着要将子义等人逼退了。
“若是能找到连城就好了,那南燕就不足为虑,我只要专心应对大金就可以了。”
顶多再多一个朝廷,但朝廷没有合适的机会是绝不会主动对他开战的。
姚幼清听了却是不解:“为什么找到连公子就能解决南燕的问题了?”
她只知道连城是一个来往于南燕与大梁之间的商人,并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魏泓之前是不愿她知道自己掌控着整个朔州,甚至和南燕的皇子有所往来,怕她因此觉得他欺瞒了她,觉得他真的像她爹爹所说的那样有造反之意。
但近来他试探着与她提了多次关于朔州的事,没见她太过排斥,如今也就大胆地说出来了。
“连城其实不姓连,而姓齐,是南燕的三皇子。”
姚幼清一惊,半晌没说出话来,心里飞快地闪过许多过往发生的事,一桩桩一件件都串了起来,总算明了。
“原来如此,我就说……我就说他怎么会如此大胆,总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王爷。”
原来不仅是因为他跟王爷的关系好,还因为身份的缘故,他有恃无恐。
“那他现在去哪了?”
姚幼清回过神后问道。
魏泓摇头:“不知道,可能死了。”
他让人去查过,南燕如今确实有位三皇子,但并不是他认识的那个。
当初他的部下在南燕边境曾见过连城一面,连城那时还开玩笑说让他们帮忙护送他回京,但是当时自然谁都没有当真。
就在那之后不久,南燕京城里的人也来信告诉他说见到了连城。
按时间来算,连城便是会飞也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从边境飞回京城去。
但魏泓自己的部下是不会对他说谎的,所以南燕就有两个连城……
魏泓当时便猜到了应该是那个传闻中多年前就已经被溺死的孩子并没有死,取代了连城的位置,也猜到了连城前些时日为何会被追杀。
可是猜到了也没有用,这是南燕自己的事,他无法插手。
而从那之后他就和连城彻底失去了联系,再也找不到他了。
找不到他的原因可能有两种,一是他死了,被自己的父母兄弟谋害了。
二是……他装死,用假的那个代替自己行事。
两相比较,魏泓宁愿他真的死了。
姚幼清虽然不知道双生子的事,但他能感觉到魏泓这次回来心情十分不好。
她趴在他肩头,想安慰他又不知如何开口,便只是用脑袋在他脖颈轻轻蹭了蹭。
魏泓抱着怀中猫儿般的人,轻吻她的耳朵和脖颈,又顺着她的面颊去寻她柔软的唇。
池水的水再次晃荡起来,直至水温渐凉,他才抱着女孩走出水池,重新回到了床榻上。
刚刚未曾结束的欢爱却仍未休止,又过了许久方才随着窗外渐小的雨声停歇……
作者有话要说:【注1】:四王之王也,树德而济同欲焉——出自:《齐国佐不辱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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