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食宴后,殿选的日子还未定下来,宫内便有另一件事传遍了。
“百纳翁主许给了太官令薛缙?”看着眼前的燕秀,李静涵似有些不敢相信,“果真?”
“奴婢不敢浑说。”燕秀忙道,“昨日陛下连夜下的旨,替百纳翁主同薛大人赐婚,且因着薛大人职位低,陛下还特意将光禄寺少卿这个空缺叫他补上去,还叫太史局择定吉日,以定婚期。”
“可……薛缙不是同长公主曾有过婚约吗?”
便是婚约未成,这薛缙也同百纳翁主扯不上关系。
那小翁主来大魏显然是为了入宫的,眼下竟这样许了朝臣,她未必就会闹?
将心中疑惑问出,李静涵便又听得燕秀回道:“说出来只怕姑娘不信,这同薛大人的婚事,听得说还是百纳翁主自个儿去紫宸殿求的。这中间究竟如何谁也不知,只是小翁主前脚从紫宸殿出来,陛下便立时下了旨。”
那百纳翁主原是李静涵殿选路上最强劲的一个对上。
盖因对方由百纳而来,占了先机,不必同她们这些人一样,还要等着殿选后册封。
且照着先时的例子,百纳送来的翁主册封最低也是九嫔中的位份,可殿选的家人子至高也不过正七品小仪,若单论位份,李静涵便首先输了对方一筹。
原本她还在为此忧虑,未料到不过一夜之间,那个她视之为对手的人竟直接出局了。
臣妻和宫妃,到底还是有着巨大差异的。
至少对方再也不会是自己的威胁。
思及此,李静涵心中一直绷着的那根弦终于松了开来。
不论陛下究竟是何打算,总归于她是有利的。
姑母李太妃在前边替她铺路,她自问今届家人子中,还未有一人是能入眼的。
只要小翁主不在,凭借着她同陛下之间的情谊,自然能将旁人都比下去。
此时,长公主明安殿内,褚师黛坐在红杉木嵌云英石背板的罗汉床上,双眉微蹙,看着对面的人。
“殿下,我……”她想说什么,却又似有犹豫,不知如何开口。
看着对方欲言又止的模样,穆染身子稍稍往后靠,背靠在了身后的凭几上。
“本宫记得你不是磨蹭的人,怎的今日竟这样不爽快起来?”
褚师黛平日自然不是这样,从来都是想到什么说什么,可今日情况不同。
先前她尚不知晓那薛缙曾是长公主未婚夫婿时,还能毫无保留地同对方说自己心悦薛缙,可如今在已经知晓此事的情况下,她实在不知如何开口。
尤其是她同薛缙的婚约。
这明安殿也是她自己要来的,原本来之前她想了许多如何开口的话,只是当来了见到长公主的瞬间,原本要说的便全堵在了喉间,叫她根本不知怎样说。
“其实你不说本宫也知道。”穆染徐徐道,“赐婚之事,本宫今日一早便听说了。”
小翁主一滞:“殿下,我……对不起。”
她看着对方,好半晌才说出一句对不起。
穆染却摆摆手。
“为何同本宫道歉?你心悦薛大人,如今又得陛下赐婚,是高兴的事。”
“可,薛大人毕竟曾是你的……”
“他曾同本宫有婚约不假,可最终未成,且那已是多年前的事了,若非那日太妃提及,本宫自己都记不起了,你实在无需放在心中,更不用觉着对不住本宫。”
小翁主因着她一番话,心中五味陈杂,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她一方面觉得自己对不住对方,可另一方面看着对方这副清冷的模样。
尤其是在说那番话时,眼中神色淡淡,没有一丝起伏,让她不由地脱口问了句。
“殿下,您不难过吗?”
难过?
穆染指尖微顿。
为何难过?
她看着对方,似乎不明白对方为何这样问。
褚师黛细细看着对方,似乎想从对方的面上瞧出什么来,可最终她只是有些挫败地收回视线。
因为她发现,长公主的面上确实没有任何波动。
她似乎全然不为自己曾经的未婚夫婿要另娶他人而觉得难过,那双幽深如冷月寒星的双眸中一片虚无,什么都没有。
小翁主自己忽然觉得有些难过。
为了对方。
因为时至今日她才发现,这个如今皇城中唯一的长公主,似乎并不似旁人所想的那般令人歆羡。
对方或许拥有这世上最好的一切,可从她的眼神褚师黛却能看出,她的心中一片贫瘠。
因为感受不到,所以不伤心。
旁人能轻而易举拥有的悲欢喜乐,对她来说却是极少能感受到。
也许这世上,本就没有过多的事物值得对方停驻。
褚师黛的双眸又看了看对方虚无的眼神。
所以才会什么都不在乎。
“殿下。”她忽地开口,“有人向你求过什么吗?”
对方忽然的转变话题叫穆染一怔,接着顺着对方的话想了想。
似乎是……有过的。
这么多年来,那个人不止一次地在她跟前同她说过。
“皇姐,为什么你的眼里从来都没有孤?”
“一回,哪怕只有一回,只要你能认真看孤一眼也好。”
对方落水那年,她几乎是日夜陪着照顾,那时的少年高烧不退,双颊烧得绯红,可攥着她手的指尖却死死握着,丝毫不愿放开,迷糊之中口中还喃喃念着。
“求你了,看看我,只看着我……”
“求你。”
那时的穆染坐在床边,看着整个已经思绪迷蒙的对方,垂着眸一言不发。
最终她也没应下。
因为她根本不知对方究竟说的是何意。
穆宴总爱说她眼里看不见任何人。
可她也不是眼盲,怎会瞧不见人?
因而只当对方每回的请求是他无故犯疯罢了。
回神后,穆染看着对面的小翁主道:“大约是有的罢,只是本宫也记不清了。”
这么些年,也只有穆宴一人在她跟前那样过,可这些事又怎能叫外人知晓?
小翁主却也不是蠢人,见对方如此,心中便明白几分。
只怕她是不想说罢了。
心中不由地叹了一句。
似长公主这样的性子,若求的只是身外之物,金银财帛便也罢了,可要想在她身上求得什么,只怕难极。
这样想着,小翁主面上竟不自觉地显露出来,恰好被穆染瞧见。
“怎么,后悔了?”她道,“眼下赐婚旨意尚未彻底传开,你若不想嫁了,倒也不是没有回旋的余地。”
对方面上的愁绪让穆染误以为她是后悔向陛下请旨。
小翁主听了便忙摇头。
“当然不是。”
可她又不能说自己为何如此,只得将话往另一边说。
“薛大人很好,能嫁他,比入后宫要好上万分。殿下莫怪我多言,尚在百纳时,我便知道,深宫之中极少有善类,父王那些女人们,为了能得父皇一点儿垂怜,人人用尽手段。母妃这么些年来小心谨慎,就怕有一点儿错处,被旁人捏着治下去。若非我生来便是要到大魏联姻,那些庶女们只怕没一个好开交,这翁主之位也不定什么时便没了。”
小翁主原本还是为着将话题引开,谁知说着说着竟真情实感起来,也顾不得眼前的人是大魏长公主,竟将心中的话都说与对方听。
“在百纳尚且如此,只怕来了大魏更不知如何了。殿下想来比我清楚,眼下陛下虽后宫无人,可那些个待选的家人子们,又有哪个是好相与的?若先前尚未遇着薛大人便也罢了,横竖不过是命,我也认了。可见了他后,我便觉得,这世上总是有值得期待的事去做的。”
“这便是你冒着风险去请旨的原因?”
小翁主点头。
她自然知晓,自己先前入大魏是要成为天子宫嫔的,虽则以前也有先例,百纳的翁主做了臣妻,可她去紫宸殿前自己心中也在打鼓。
先例是先例,若今上不允,她便是断了自己后路。
好在陛下似乎并不在意她的打算。
“我去了紫宸殿后,起先陛下是不怎么愿意见我的,也不怎么同我说话,直到我说了自己来意后,他才忽地放下手中朱笔,幽深的眼睛瞧了我好半晌。”
褚师黛现在还记得昨夜紫宸殿的情景。
那时她稽首行大礼,将自己的来意说清楚后,便不再开口。
整个紫宸殿内静得吓人,就连原本陛下行笔之间衣料婆娑的细微之声都已经停下,除了自己的呼吸声,褚师黛再听不见旁的声音。
殿内的氛围凝滞且压抑。
她虽以手抵额垂首于地,可这样的姿势愈发叫人心中紧绷。
因为她看不见周遭情况。
似乎要印照着她心中的想法,整个殿内的烛火竟也忽明忽暗地闪烁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忽地听见上首的人笑了一声。
“呵。”
短促而低沉,叫人分不清究竟是何意。
“地上凉,翁主起来回话。”上首的祯明帝说了句,便有人低声应了,接着匆匆行至褚师黛身。
“翁主起身吧。”那人伸手将褚师黛扶起,却因着规矩,并未触及她多少,只是力道堪堪够让她起身的。
褚师黛口说了句“谢陛下”后,方自己又用劲,从铺了剪绒地毯的地上站起来,然后才发现,原来下来扶她的,是殿中监陆斌。
想来也是,这殿内所有的人都在外候着,也唯有身为天子近侍的陆斌才能贴身跟着。
而褚师黛起身时不经意瞥见上首的陛下。
对方原本不知何时放下了手中正批阅着的折子,指尖上的朱笔早已放下,一双幽深的双目正盯着她。
冷不防被对方这样瞧着,褚师黛觉着自己全身的血液都有些泛冷起来。
那时仿佛被冷血动物锁定的感觉。
她忙低下头,不敢与之对视。
“翁主果真对薛缙一见倾心,非君不嫁?”她听得上首的陛下缓声问道,“你可知自己身为百纳翁主,当初为何入大魏?”
“妾知道。”褚师黛只能硬着头皮答,“只是陛下天子之尊,富有四海,细算下来,这天下都是陛下的,宫中的女子也一样。妾蒲柳之姿,自问不及诸位家人子们,微星如同与皓月争辉?因而妾斗胆求陛下恩典。”
她说完后上首的人却忽地又沉默起来,半晌后方徐徐开口:“这天下都是朕的,后宫的女子自然也是……”祯明帝将对方的这话重复了遍,也不知想到什么,竟笑了起来,“好,翁主这句说的好!”
“翁主既如此痴情,朕岂有不成人之美的道理?……你的请求朕允了,恰好光禄寺少卿空出,便叫薛缙补了这空缺,届时太史局再择定婚期。”祯明帝说着,声音低了下来,带着些许蛊惑的意味,“朕感念于翁主痴情,故而特准了你的请求。在此,朕先预祝翁主同薛缙举案齐眉,恩爱两不疑。”
最后那句“恩爱两不疑”他加重了语气,听着不像是祝福,反而是命令一般。
两人谁也未提及薛缙曾是长公主未婚夫婿一事。
纵使褚师黛来之前曾想过要如何应对,可也未料到陛下竟压根不提,且这样轻易地便同意了她的请求。
可小翁主到底是个实诚人。
她虽自幼骄纵着长大,性子也被惯的有些无法无天,但不是不明事理之人。
因而才有了今日来明安殿向长公主解释这一出。
虽然确实如长公主所言,她同薛缙之间不过是曾有过婚约,可谁也未见过谁,两者的联系也只在那道早已被收回销毁的旨意上连在一起过。
细算上来,小翁主要嫁给薛缙,其实同穆染并无什么关系。
只是小翁主自己觉着对不住她。
谁知来了明安殿后,对方竟比她想的还要看得开,言语之间并无一丝不悦和遗憾,就连替她高兴看上去也是真心实意。
这也是小翁主为什么在对方跟前卸下心防的原因。
穆染并不知道对方心中这些想法,因问:“你果真如此心悦那薛缙?”
小翁主顿了顿,半刻后缓缓点头。
穆染看着对方面上认真的神情。
“这倒也好。”她道,“先时本宫便想着,这后宫只怕不合适你。”
对方这爽利的性子,心直口快的脾性,显然是眼里容不得沙子的那种。若日后真个入了后宫,便是有百纳作为支撑,只怕也斗不过那些个贵女们。
她还是如花一般的年纪,不该在这深宫中凋零。
如今既能嫁人出去,倒比留在宫内要好。
“也不知是怎的,你要嫁人了,本宫总觉着是要嫁个小妹妹出去一样。”穆染说着,素来清冷的声音带了一丝暖意,“日后的出去了,若得空便回宫来看看本宫。”
这么多年,小翁主是穆染唯一一个觉得有些亲近的人。
她自幼便过得苦,母亲逝世后独自一人生活,遇见穆宴后虽不再风吹雨淋的,可先帝膝下旁的公主也不愿同她一道。
或者说,穆宴也不乐意。
那会儿穆宴便时常同她说,那些皇女骄纵,不是适合深交的对象。
穆染这人也没太多同旁人沟通的想法,她性子太冷,整日也说不出几句话来,同她在一起总会让人觉得闷。
因而也并不在意那些她名义上的姊妹们对她敬而远之的态度。
及至某日她忽然发现,安阳殿外似乎有人来过,却又被拦着才离开了。
她因而问了几句,方知晓是穆宴的意思。
是他告诉安阳殿的人,除了他,谁都不能轻易入殿找穆染。就算有人来过,也不必叫穆染知晓。
事后她也曾问过穆宴。
对方当时坐在她身边,两人在一处用膳,听得穆染询问后,他并未急着回答,而是先自己夹了块水晶角儿放在对方跟前的碟中,接着方看着穆染道:“皇姐母亲已经不在了,那些人不喜欢你,总想着来寻你的不是,孤才下令叫人拦着的。”
他说这话时,唇边带着笑,眼神幽幽,带着莫名的微光。
穆染听后也没再追问。
至于对方说的话的真实性,其实她心中也早已有了答案。
有些事不必追问到底,说多了反而没意思。
只是自那之后,她愈发淡了交友的心思,直到遇见小翁主。
许是对方的性子不似旁人那般沉着,也不会轻易被她冷然的面容吓退,反而总喜欢往她跟前凑。
有时小翁主同她待上一两个时辰也不会觉着闷。
穆染本身不怎么喜欢开口说话,可小翁主倒有数不尽的话一样,总是一句接着一句,即便很少得到穆染的回应也不会丧气。
更有时,她会安静待在穆染身边,即便什么都不做。
正是因为如此,穆染慢慢地习惯了对方的存在。
小翁主和穆宴一样,在穆染的生命中留下了印记。
只是那是不同的印记。
给穆染的感受是不同的。
小翁主似乎未料到她会忽然这样说,整个人先是一怔,面上慢慢露出欢喜的神情,开口正要说什么时,忽听得殿外有匆匆脚步声,接着便见一小宫娥疾步进来。
“殿下。”那小宫娥在罗汉床前站定,先是见礼,待长公主叫她起身后方道,“御前来了人,说是陛下宣殿下去紫宸殿一趟。”
这旨意来的突然,眼下也不是什么大日子,也不是特殊的时辰,且这小宫娥的模样,显然是着急的。
小翁主以前从未见过这阵仗,不由地有些疑惑。
倒是穆染,听了后没什么特别反应,说了句“知道了”,便让那小宫娥退下了。
“翁主早些回去吧。”穆染说着起身,又叫了人将褚师黛送出明安殿。
在对方离了殿内后,她眼中的那丝暖意才逐渐淡了下来,接着消失不见,幽深的双眸中,最终什么都不剩。
“备车,去紫宸殿。”
说完这话,她径直去了寝殿更衣。
同以往一样,穆染这回去紫宸殿一样的无人阻拦,而原本跟在身后的千月经了这么几回,心中早已门清的,眼见那殿门便在跟前,她便止住步子。
“奴婢在外等着殿下。”
穆染略侧眸,看了她一眼,接着点头。
那些候在殿外的内侍眼见她来,便纷纷躬身见礼。
穆染一面往里走,一面叫这些人起身。
及至刚踏入殿门,便迎面同往外来的陆斌对上。
“臣见过殿下。”陆斌也微微躬身。
“大人多礼了。”穆染说着便问了句,“大人这是有事出去?”
陆斌恭敬道:“回殿下,陛下派臣去趟礼部,吩咐几句百纳翁主婚事的话。”
穆染听了便也没多问,只说了句“那不打扰大人”了便往殿内去。
而身后的陆斌直到她入内了,方看了两旁候着的内侍一眼。
那几人见状忙知机地上前,一人拉住一边厚重的殿门,接着小心地关紧。
当门彻底紧闭之后,一旁才有人悄声问了陆斌一句:“大人,这礼部您不是早晨才去的,怎的眼下又要去?”
陆斌将手攒进宽袖里,侧过头斜睨了那出言询问的人一眼,半晌后方道:“新来的?”
那人一怔,忙回:“是,今日刚调来御前。”
陆斌唇边勾起一抹冷笑。
“既是新来的,今日便算了。不过……”他的声音压下来,带着些阴戾,“在御前当差除了要万分当心外,还要记着一件事——装聋作哑。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自己心里仔细想想。”
因着原本就是宦官,面白无须,声音略尖细,再加上自陛下登基后便总领整个殿中省,陆斌身上的气势比旁的内侍高了不知多少,眼下他压着眼神,阴着声音说出这话,倒让那人心中一紧,背后沁出一身汗来。
也不敢再多言,忙应了句便噤了声。
陆斌这才收回视线,接着同殿外的人嘱咐了句:“好好在外候着,莫要去在意殿内的动静。”
待众人应了后,他方转了身,慢慢踱步往不知什么方向去了。
紫宸殿内。
穆染慢慢往内里走去,整个殿内静得落针可闻,她每踏在地上一步,那声音便响了起来,传回她的耳中。
她照着先前的样子,朝穆宴理政的地方行去,可这回却出了意外。
穆染到那里时,却并未瞧见御座处有人。
那上首,除了堆积的折子,皇帝行宝,便是个鎏银镂空刻寒梅香炉。此时那香炉中燃着不知是什么香,袅袅轻烟顺着炉孔一点点飘出,将御案处的一小块地方都熏得有些朦胧起来。
这香的味道也有些奇特,味淡却雅,带着些梅花的清香和幽韵,便是穆染离御案还有些距离,也能清楚问到那香的味道。
她没多想,呼吸之间,便又吸入了些。
因着她止住了步子,原本还有些响动的殿内此刻又回到了先前的寂静。
穆染不知这是何意,转头四周瞧了瞧,却未看见人影。
她自然不会觉得穆宴出去了。
若果真如此,对方何必叫她来?
且适才陆斌离开时也未提及此事。
细想想,只怕又是穆宴不知犯了什么魔怔,想出的新法子。
“陛下?”半晌后,她轻声唤了句。
意料之中的没有回复。
她便稍稍在这地方走动几步。
“陛下?……穆宴?”
她唤了几回,及至后面叫了对方的名字,也还是没有丝毫动静传来。
这殿内似乎真的只有她一人在。
过了不知多久,她似乎有些累了。
也不知是不是早晨起太早的原因。
这几日穆宴夜里都未去她的寝殿,穆染也睡了好几日安稳的觉,只是今日不知怎的,她醒得格外早,醒来时还觉着头痛欲裂,似是梦里梦见了什么,可仔细往回一想,便一丁点儿内容都想不起来,唯余下压抑的情绪在心中蔓延。
在小翁主去明安殿寻她前,她已经独自一人待了许久了。
之后是因着小翁主,穆染才暂时忘了梦魇一事,眼下在这寂静的紫宸殿内,她忽然就觉着累极,整个人的身子都变得有些重起来,眼帘也逐渐沉下。
照着穆染以往的脾性,眼下的情况她只怕不会再等,直接举步便离开。
可今日她实在没了力气。
那御案之下有几张以供入阁朝臣小坐的鸡翅木梳背椅,穆染强撑着倦意缓缓走到梳背椅处,甫一落座,那上香炉内的味道便愈发浓郁。
穆染不自觉地便又嗅进一些。
困意愈发席卷。
她单手撑着额头,身子微微往后靠,幽深的双眸缓缓闭上。
太倦了。
她心中不由地想着。
小憩片刻便好。
羽睫最终落下,她的呼吸最终变得绵长悠远。
又过了小半刻,原本极静的殿内忽地响起点点动静,沉稳的脚步声从更深之处传来,一步步踏在剪绒地毯上,发出闷然的响声。
可此时的穆染依旧完全睡去,丝毫没被这动静惊动。
那从内里走来的人,脚上踏着玄色锦文祥云靴,缓缓行至上首的御案处,接着修长的指尖拿起那鎏银香炉顶的盖,接着拿起放在一旁的香匙,一点点将炉内还在燃着的香熄灭,再用一旁的香灰掩埋盖起。
做完这一切后,他才将炉盖放回,香匙随手放在一旁,接着往下走去。
此时的穆染睡得极深,原本撑在额间的手也开始一点点下滑,整个人都要往一旁靠去。
“皇姐……”低沉的声音在殿内响起,带着缱绻浓烈的情感。
穆宴在她跟前站定,最终缓缓半蹲下。
穆染睡得并不舒服,她的眉心微微皱起,手却已经完全滑落在膝上,整个人也慢慢下意识地由椅背挪到了梳背椅的棂边上。
在穆宴蹲下.身时,她已经是一只手压在棂边和自己的侧脸之间,另一只手则垂落在间色裙上,掌心朝上,在殿外隐约印照入内的日光下,愈发显得莹白细腻。
穆宴的目光落在她白皙的掌心上,眼底有晦涩的情绪闪动。
他伸手,慢慢将对方的指尖纳入掌心中,接着低头,一点点轻吻对方纤细的指尖。
濡湿的感觉似乎惊扰了睡梦中的人,对方唇间发出一点不成调的声音,接着下意识想抽回手。
“不可以哦……”穆宴轻轻开口,握着对方指尖的手却用了些力,阻止了对方的动作。
微凉的薄唇顺着青葱般的指尖一点点向上,最终停在对方莹霏的脖颈处。
穆宴微微侧头,视线所及之处,是对方凝脂般的肌肤,和上面细细而微微跳动着的经络,他稍稍凑近,唇角贴近那微青的经脉,感受着上面传来的韵律,不由地双目微盍,鼻间缓缓呼出一点儿气息。
对方身上清冷的幽香传来,他整个人有些绷起。
“好香……”
他的声音带了些奇异的色彩,沉沉而黏稠。
真的好香。
穆宴觉得自己全身都泛疼起来。
有些记忆慢慢在脑海中复苏,他另一只撑在对方身前的手慢慢握紧,手背上的青筋缓缓突出来。
他的皇姐不仅性子如寒梅孤傲清冷,就连身上的体香都带着梅花的清雅,穆宴最喜欢她这香气,越嗅越上瘾,仿佛中了毒一般。
尤其是他继位不久的那夜。
浓黑如墨的夜里,轻纱帷幔隔绝的昏暗榻内,对方微合的双眸,发红的眼尾,额间沁出的细密汗珠,眼角边不自觉滑落的清泪。
以及整个人愈发浓郁的梅香。
这一切都成了穆宴沉醉的理由。
琼英,琼英。
这封号看似平常,却是穆宴当初想了不知多久才想到的。
寒梅别称琼英。
孤冷而高傲,越是天寒,便越是肆意盛放,香气清淡雅致,却又叫人闻了便心中欢喜。
这一切便是穆染带给穆宴的感觉。
正因如此,当初替穆染讨封时,他才取了这个封号。
连穆染自己都不知道,琼英二字,是她这个皇弟所取,并非先帝随意挑了两个字给她。
鼻翼间的梅香阵阵传来,穆宴轻轻喘,息一声,双手微合,便环住了靠坐在梳背椅上的人,再下一刻,小臂用劲,便将对方整个人抱起。
睡梦中的穆染似乎感觉到了自己身子一轻,悬空起来,因而眉心蹙起,指尖不自觉地一伸,便揪住了穆宴身前的衣襟。
她这下意识的动作取悦了抱着她的人。
穆宴微微低头,在她光洁的额上落下一吻。
“你若是能一直这样依赖朕该多好。”
他说着,举步往自己来处走去。
紫宸殿虽是日常理政之所,可内里却颇有玄机,由上首御案之处绕过再往里便是一架等身高两丈余宽的巨大蚕丝绣祥云屏风。
那架屏风将内外隔绝开来,绕过去后,整个内室便显得昏暗起来。
这是天子理政时的小憩之所。
极少有人来过。
如穆染这般,在穆宴登基后只主动来过一回的,根本不知这后面还有这么一处地方。
若不然,她也不会一直在外等着了。
这内室空间并不很大,比起作为天子正经安寝之处的后殿,这里省略了大部分并不十分紧要的空间,只简单放了张螭龙头爪纹的架子床,床上铺设暗花缎锦被,床边首尾各放了一张花梨木如意云纹足底香几,香几上却未放着对瓶儿,反而放了一些堆叠起来的折子。
显然,天子在小憩时,也会将一些重要紧急的折子带进来批阅。
原本不透光的内里,却并不显得漆黑。墙角边放了张同料花梨木的书案,案上点了盏灯,烛火在并不大的空间内跳动着,显得忽明忽暗。
穆宴抱着怀中熟睡的人步子轻缓地入了内室,接着在架子床边站定。
他低头看了看怀中的人,暖黄的烛火印照着对方霏丽的面容,长长的羽睫仿佛蝶翼,偶尔轻颤,色淡而微凉的唇竟也被烛光照的多了些暖意。
诱人深陷。
穆宴的手紧了紧,沉沉呼吸几下,方慢慢弯腰,将对方小心放入绵软的锦被中。
似乎是感觉到身下轻软的锦被,终于能平躺着休息的穆染唇间轻叹一句,接着掌心压在被上,翻了个身对着床外,睡得更深了。
穆宴静静站在榻边,借着暖黄的烛光看着沉睡的人。
他眼中有纠结复杂而绮丽的神色反复出现,呼吸之间变得更沉缓。
最终,他抬手,骨节分明的指尖缓缓除去身上的外衣,及至余下一件中单后,放弯腰低了头,同对方一并躺在了架子床上。
指尖轻触对方如新荔的颊边,上面的微凉让他微微皱眉。
他于是稍稍撑起身子,从对方身后将叠起的锦被拿过,接着盖在两人身上。
然后长臂一伸,再次将穆染揽入自己怀中。
对方纵然是睡着的,眉心也紧锁着,似乎落入了什么梦魇之中。
穆宴抬手轻轻压在她眉心之间,一点点轻轻地抚平对方的眉头。
“皇姐只有这种时候,才会安静待在朕身边。”他指尖动作轻柔,声音也低沉喑哑,“你清醒之时,眼中只有对朕的戒备和无尽的冷漠。”
这其实不是穆宴第一回这样做。
他先前夜夜入穆染寝殿,总会用些手段,否则以对方的性子,只怕会硬撑着一夜不睡。
穆宴想要靠近,想要抱着毫无防备的她,便只能如此。
可在紫宸殿如此,却是第一回。
因为他实在等不住了。
寒食宴后好些日子,他都未去穆染的殿中。
他总是容易给自己希望。
总想着皇姐会不会主动再来找自己。
可现实让他知道,根本不可能。
他不去,兴许对皇姐来说更令她高兴。
更遑论她会再来紫宸殿了。
穆宴等了这么些天,终于忍不住了。
既然她不来,那自己就叫她来。
对穆宴来说,这个人就是心底最深的执念,总见不着,便抓心挠肝,难以入眠。
他既渴求又贪心。
想要穆染留在他身边,又想要对方的真心。
可同时他也知道,他能轻易得到前者,能有千万手段留下对方,但后者却是他难以企及的。
得到整个大魏的他,却得不到这个人的心。
明明这么多年已经费尽心思,可对方还是不为所动,仿佛千年寒冰,无论他如何努力,都融不了一丁点冰角。
“皇姐,阿染……”
将自己整个鼻间都埋入对方肩胛骨处,穆宴的声音偏执沉郁,带着丝丝缕缕的情愫,仿佛要将怀中的人纠缠紧束,让其无法逃离。
他真的忍了很久了。
对穆染的渴求从来不是对方面上看见的那样简单。
那炙热浓烈而又阴暗的情感,如同汹涌的波涛,是山林豺狼猛兽对猎物原始而血腥的渴望。
他的心中自始至终都住着一头饿狼,那是被他亲手囚入笼中的困兽,多少个日夜,那困兽都在笼中嘶吼挣扎,想要破笼而出。
因为它已经饿了太久。
先时那回短暂的荤腥不仅不能让饿狼饱腹,反而愈发养大了它的胃口。
因为它不想要压抑着的进食,而是想掠夺。
原始而狂野的掠夺。
不受任何束缚和阻拦。
可穆宴不让。
是他死死压住那饿狼,阻止它破笼而出。
不能着急。
他总是这样跟自己说。
你要耐得住性子,她总有一日会是你的。
彻底,完全,只属于你。
可是一切又哪有这么容易?
他已经等了这么多年,却还是毫无进展。
难以言喻的渴求让他不得不使了手段,逼得穆染亲口说出愿意留下。
“朕不想伤害你……”穆宴在对方耳边低吟着,隐忍而压抑,“皇姐不要有一日.逼得朕走那一步。”
若真到那日,那饿狼便会被他亲手放出,届时连他都收不回去的。
现在他还能等,还能忍。
可耐心总有耗尽的一日,等待只会让有些渴望愈发深沉。
穆宴并不希望,最终走到那一日。
他手下微微用劲,侧头猛地压上对方微凉的唇。
皇姐……你不要让朕失望。
穆染醒来的时候,整个人脑子都还有些混沌。
她实在睡得太沉了,梦中似乎又是光怪陆离的场景,压抑的人声,剧烈的争执,隐隐绰绰闪过的阴暗面容,挣扎却被现实压垮的悲泣。
这一切似乎都在梦里,走马观花的浮现,可她一觉醒来后,梦里的情景如同猛然碎裂的镜子,成了片片碎片,再也难以拼凑。唯余压抑的感受,沉沉萦绕在心间。
“皇姐,你醒了。”
忽而由头顶传来的声音让穆染原本还混沌的脑子霎时清醒过来。
她猛地睁眼,才发现自己眼下的处境。
“这是何处?!”
她猛地推开将自己整个人环住的穆宴,接着往后一退,径直坐起身子。
当看见自己身上的衣衫齐整,并没有丝毫被翻动的痕迹时,她紧绷的心才放下了些。
接着看向对方。
“我为何在此处?”
就在刚才她看了眼四周,发现入眼之处,尽皆陌生,这便证明自己从未来过此处。
“皇姐不必担心。”见她不自觉压下的声音,穆宴忽地笑了声,语调诡谲,“这里没人听得见的,皇姐尽可大些声喊。”
穆染:……
“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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