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很好的初夏,天空泛着干净的蓝,像是一片琉璃,抬起手就能触摸到,微风轻轻吹着,不是那么热,也不是那么凉,那是一种,很舒服的感觉。
警卫员吴浩端着水杯和几片药片,从屋子里走到小院,几步路,便看见一个老人,穿着笔挺的陆军夏常服,手里拿着水壶在给院子里的花花草草浇水。
“首长,到时间吃药了。”吴浩走上前,轻声说道,他的首长不喜欢太吵闹,家里来往的人不多,也不太出门,多数的时间里,不是在侍弄花草,便是坐在沙发里看看书,发发呆而已。
“放那儿吧。”老人没有回头,说话不急不徐的,声音沉稳而有力,猜不出他的年纪。
吴浩没听他的,仍是站在那轻声地劝道:“老首长,医生说过了,这个时间点就是得吃药,不然又闹起来,苦得还是您。”
老人的背影顿了顿,还是转了过来,“知道啦知道啦,你这小鬼还真是隆!
吴浩笑了,他笑的时候特别孩子气,眼睛都会眯起来,嘴角向上翘着,带着脸颊上的红晕。
老人吃了药,把杯子又推回给吴浩,“小吴,待会儿有客人要来,你准备一下,把我那罐普洱茶拿出来,都养了六年了,那小子等到现在啦。”
吴浩眨眨眼,“首长,哪个要来?”
“你刚刚调来没几个月。”老人笑笑,“也是个老头子,没事儿,别太担心,忙去吧。”
事实上,吴浩并没有等太久,门铃就响了,他跑过去开门,见到了一位神采奕奕的老中将站在外头,笑得很温和。
“唉,你是新来的小吴吧,你家首长在么?”
“啊,在在。”吴浩有些发愣,但很快就反应过来,连忙敬礼请人进来。“吴中将您先坐,我去叫老首长。”
“小伙子别紧张。”中将很随性地坐在客户里有些老旧但仍旧舒适的沙发上。
吴浩赶紧地拿了事先准备好的茶叶给倒了茶,“吴中将,老首长在院子里浇花,我这就喊他去。”说完,又紧紧忙忙地跑了开。
吴哲捧着茶坐在阳光下的沙发上,眯着眼睛打量房间,他不是第一次来这里,可也是能用手数出来的次数,他们或许时常联系,但已经很少像这样能坐下来,面对面地聊着什么。
他两年前就退休了,从总装备部以中将的身份退下来,虽然这个“中将”多少也是带着点退休福利的意思,不过,从a大队出来之后的总装生涯,的确更加令他如鱼得水。
正胡思乱想着,袁朗终于走了进来,手里还拿着一盆新移栽的月季,“嘿嘿,看看,我新收的美人,比你家的可要漂亮多了。”
吴哲翻翻白眼,“就你这水平,落入你的手里绝对就是明珠暗投了。”
袁朗笑笑,把月季放到桌子上,移到吴哲面前。“那就你救回去吧。”
“唉?”吴哲已经难得会再露出这样的表情,事实上,他在总装虽然是以有亲和力闻名,但从一线部队带来的杀伐之气却没有因为时间而消失,很多时候,有吴哲的地方,总是严肃沉默多于谈笑风声的。
袁朗慢慢坐下,沙发发出了吱吱丫丫的声音,“人老啦,这腰腿就不行了,之前还能耍上两套拳,这回就站那么会儿都嫌累。”
吴哲也叹了口气,多少有些沉重了。“队长,你怎么就这么倔呢,好好的,非到闹到这地步。”
袁朗抬抬眼,收拾着桌子上的月季,小心的擦着花瓣上的泥土。“一把老骨头,不回家养花养草的,我去凑什么热闹,你个老货也差不离,好好呆家里带你孙子去,别还跟个猴儿似的窜上跳下的。”
“你才猴儿呢你!”吴哲立马放下手里的茶杯,横眉竖眼的样子,让站在袁朗后的吴浩忍不住笑了出来。
“瞧瞧,给人小伙子笑了吧,还中将呢,你好意思么你!”袁朗没有浪费这样的机会,事实上,这样相互拆台的事,他们已经持续了四十年,他们都想像过,也许他们能这样一直到老死。
吴哲继续没形象的翻白眼,他这个中将虽然带了点水分,可他心底那是得瑟的,这么多年,那“一步之遥”可算是给他赶上了。可是说到底,袁朗如今只是个少将,也是他自己“作”来的。
原本a大队的编制只是团级的,坐到大队长的位置也只是个上校,后来部队改制,把a大队升到师级,扩大了编制,行动队人数也多了,至少一个中队能分四到五个小组,编制上去了,军衔也上去了,袁朗五十岁不到的时候成了大校。可原本他的路可以走得更远更好,不过这家伙的屁股就像是粘了胶水,在a大队里不挪窝,结果到退休时,才以福利的名义升到少将。
不过就这脾气,就连当年的铁路也拿他没办法,那时候,大家都劝过他,那个时候,当年三中队还留在部队里的,除了袁朗之外,只剩下三个人,吴哲、成才还有刘波。
其实吴哲这回来,也是背了上头给的“任务”的,前两年总政治部搞了一个学校,专门给一线部队输送人才,也专门给一线部队里的人回回炉镀镀金委培的。不过这学校办起来了,硬件设施也全了,可这老师实在难找了,特种部队不像一般的野战部队,要的就是上过战场,能教给学员最货真价实的东西的老师。
所以说,总政方面也犯了难了,现役的当然是不能找了,人家偶尔客串下倒算了,常驻不可能。从退下来的人找吧,多半是缺胳膊少腿的,要不然就是退下来久了已经跟不上现在的部队发展速度没法教人的。最后,还是总装那里的老人想到他吴哲当年也是一线部队的,拖了他来找袁朗――当年的南瓜专业户,现在已经退休十年的老头子。
“队长,说真的,除了你没人合适了,趁你身子骨还行,怎么也得发挥余热不是嘛,也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儿。”
袁朗似笑非笑,只顾手里摆弄他的花儿。吴哲也不急,他这点子耐心还是有的,况且对付的是袁朗,那是成了精的狼,哪怕老了腰腿不灵了,他也是狼,行事作风还是没变,够狠,够凶,够狡猾。
吴浩瞧着两边都没话了,有些按捺不住,便弯下身体,在袁朗耳边悄悄问:“老首长,什么事啊?”
袁朗直了腰,然后缓缓靠在了沙发背上,偏着头道:“没什么,不就是一票小老头还想着折腾我这老老头嘛。”
吴哲咳嗽一声,“队长,不带你这么编排的啊。”
袁朗没理他,仍是转过头,“小吴,帮我把书房里,右抽屉里头三本黑本子拿来,就是硬抄面儿的,叠在一起的。”
吴浩点点头,转身往书房去了。
袁朗看着人走远,才道:“行啦吴哲,你也别劝我,我是真不成啦,你瞧瞧我这身板儿,之前上医院人大夫说我得什么,什么深静脉血栓来着,手还有点肿是吧。之前不是做过手术嘛,大概是哪儿出了问题,总归不大好的样子”
他说着,便伸出手,撩起袖管,露出有些肿起的手臂。
吴哲坐直了身体,“怎么回事儿啊这,没听人提起过,怎么样,有什么问题?”
看他那付紧张样,袁朗笑了笑,挥挥手。“没事儿,这不是在吃药嘛,医生说手术后会有这样的毛病,没什么大不了的。”
吴哲仍是紧张,“别随便糊弄我啊,真没事儿?”
“你个老头儿还没完没了啦,真没事儿,我还不想这么赶着见祖宗去。”
袁朗笑骂了两句,吴浩拿了三本黑本子走过来,递给袁朗。
“喏,你拿这东西给总政的人吧。”
吴哲接过来拿着翻了几页,然后抬起头,满脸的惊讶。“这东西,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写的?”
袁朗想了想,“早忘记啦,头一本是铁队给我的,我接着往下写的,那些个心得啊,作战方式啊之类的,大体都有,按说这么多年了,以现在的装备有些东西是没用了,不过,还有些是万变不离其宗,大约还顶用。”
吴哲伸手摸着陈旧了的封面,里面的纸有些泛黄,钢笔字有些晕染,可一字一句,都透着作者的精神,铁路写作大气,一个字一个字飘逸潇洒的,跟他的黑脸儿倒是不怎么相配,后头都是袁朗的字,锋利而尖锐,每个折转每道撇挪,都带着刀一般的痕迹。
“既然有这东西,我也好交差了。”吴哲关上本子道,“你自己也当心点身体,自己也说自己一把年纪,别这么不上心,跟当年……”
听到吴哲猛然停嘴,袁朗挑挑眉,“我知道,我知道。”
他只轻轻地安慰着吴哲,声线轻缓,却令吴哲一时鼻酸。
“不用忌讳,如果,如果连你们都不再提起他,他大概真的会寂寞的。”袁朗说得很感性,一点也不像他,可是偏偏,吴哲觉得这样的感性又是相当适合他的。
“其实,只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而已。”吴哲缓缓地看着这间客厅,几乎所有的照片都是a大队,有袁朗削出来的小南瓜们,更多的,是他们三中队的照片,那时的他们,都那样年轻,笑得仿佛拥有了一切那样幸福。
“哦,没关系,我想,他大概不会介意。”袁朗干干地应了一句,便再没说话了。
吴哲有些难受,最后,还是抱了袁朗给他的那盆月季准备告辞。袁朗没有试图再留下他吃饭或是其他什么的,他也站起来,把吴哲送到门口,却在吴哲站在门口的那瞬间叫住了他。
“唉,吴哲。”袁朗站在那里,带着浅浅的笑意,“你知道么,我失去他的时间,已经和拥有他的时间,一样多了。”
吴哲一时间愣怔,然后看着袁朗把门一点点关上,“咔哒”一声,落了锁。
两个月后,吴哲收到了消息,袁朗因肺梗塞猝死,享年71岁。
当时的袁朗,坐在铺满阳光的院子里,手边摆着一张三中队的集体照。
二十年前的同一天,夏天死于肺衰竭,享年四十一岁。
也许,是夏天按着约定来接他了,已经六十二岁的吴哲在有着阳光的夏天的下午,忍不住眼泪,也掩不下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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