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笙住的地方在阿尔卑斯山脚下的一个小镇。
这里的生活简单舒适,到处都是绿草青山。
余笙和妈妈的房子前面不远处就是一汪清澈的湖泊,闲暇时坐在湖边吹风,看着胖胖的大叔牵着纯白色的大狗狗在湖边散步,有种时间停滞的静默感。
余笙的妈妈邱岚,是个美丽温柔的女人。
她也是世家出身,跟余清山结婚时才二十三岁,年轻的女孩家境优越,又嫁了自己喜欢的男人,每天憧憬美好的爱情。
可没有几年她便要求离婚,一个人带着体弱多病的余笙来到瑞士,外人都说她任性冲动,她一句都没有解释,再也没回国。
在那些短暂相处的日子里,邱岚对余烬很好,余烬对她没有敌意。
但他清楚邱岚和余清山并不是和平分手,也许不愿跟余家的人有过多来往,所以以往那些年,他没有常来打扰,只在余笙病情严重时来过一次。
余笙虽然嘴上不高兴,但从没有真生他的气,她知道,来一趟瑞士不是像国内通行那样简单。
平时能跟余烬通个电话,或者视频一下,她就很满足了。
邱岚提前几天就买好了许多当地特色和一些中国菜的食材,准备招待余烬。
她笑的很温柔,“一路很累吧,先休息一下,我准备晚餐。”
余烬对她很尊敬,“您别太折腾,我吃什么都行。”
余笙在小花园那边,已经迫不及喊余烬过去,几年不见,她有好多话要跟哥哥说。
余烬把随身背的一个黑色背包放下,推门进了房子前面的小花园。
余笙戴着遮阳帽,长发披在肩上,发尾微卷,坐着轮椅,膝上搭了一块奶白色的小毯子,她冲余烬招手,笑得很甜,“哥!”
余烬绕过地上的花坛走到她身边,抬手拍了拍她的帽子,“不是已经好多了,怎么还用轮椅。”
余笙有段时间身体虚弱,平日出行需要轮椅,后来好一些,轮椅已经撤掉,不知什么时候又用了。
余笙着急解释,“不是,我可以走的,就是有时很懒,用这个方便一些。”
她怕他不信,站起来原地转了一圈,“你看。”
“行了。”余烬拉了她一把,让她坐回去。
余笙仔细瞧他,笑着说:“哥,你又帅了。”
她今年才二十岁,性格随母亲,温柔恬静。
余烬淡淡笑了下,他这个妹妹每次都不遗余力夸他,不知是真是假。
余笙说完又摇了摇头,“就是脸色不太好,是不是飞机坐久太累了?”
余烬靠在墨绿色的木头椅子上,阳光打在他脸上,他伸手揉了揉眉心,“嗯,是有些累。”
余笙有些抱歉,“如果我身体好一些,就可以回国看你了,不用你这样来回折腾。”
余烬说:“你要是活蹦乱跳,没准赖在国内不回来。”
余笙想了一下,“也是。”
她有些发愁,“这里好没意思,每天除了我妈就是家里的阿姨,要不就是医生护士,看都看腻了。”
余烬推着轮椅转了个方向,让她面向夕阳,“怎么不多出去走走,交交朋友。”
余笙低着头,有些失落,“我这个样子,爬不了山,划不了船,跟人家一起出去玩也是累赘,谁会愿意跟我做朋友。”
听了这样的话,余烬心里不太舒服,他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谁说没人愿意做你的朋友,你没有尝试怎么知道人家不愿意。”
晚餐已经准备好,邱岚做了很多余烬爱吃的东西。
三人吃过饭,余烬推余笙出去散步。
他走得很慢,话也不多,余笙坐在前面的轮椅上,几次回头看他。
过了会,他们在湖边停下。
余笙从轮椅上站起来,走到湖边伸了个懒腰,“好多天没过来,今天空气真好。”
余烬站在她旁边,目光落在远处的湖心岛。
余笙转头看了他一会,“哥,你这次来,我觉得你有心事。”
余烬眼里全是清澈透底的湖水,心情也舒缓许多,“你倒厉害,什么都看得出来。”
他没多说什么,余笙也没有追问,“反正你有事得告诉我,别一个人闷在心里。”
两人沿着湖边走了一会,余烬怕她累,让她坐回椅子上推着她。
夕阳西下,湖面镀上一层金色的光,草坪上一对情侣在热吻,不远处的小路上,洋娃娃一样漂亮的小女孩留下一路七彩的泡泡。
这里的生活好像安逸平静,但余烬心里依旧很空。
晚上余笙已经休息,余烬在房间里躺了一会,有些睡不着,准备下楼去花园里待一会,意外发现邱岚一个人坐在客厅沙发那边,客厅只在靠墙那边亮了一盏壁灯,落地窗渗入的月光落在她身上,显得整个身影单薄瘦削。
看到余烬,邱岚笑了下,“睡不着吧?”
余烬点了下头,“您还不睡。”
邱岚示意自己对面,“过来坐吧。”
余烬走过去,坐在她对面。
“房间还舒服吗,缺什么告诉我。”邱岚说。
余烬:“什么都不缺,谢谢您。”
两人沉默一会,邱岚开口,“你父亲还好吗?”
余烬:“还好。”
“你还没回家?”
“不常回。”
邱岚轻叹,“你父亲也五十多了,你该多回去看看。”
余烬没有说话。
光线不算太亮,邱岚盯着余烬的眼睛看了一会,忽然说:“有没有人告诉你,你的眼睛跟你母亲很像。”
余烬抬眼看她。
其实邱岚已经很久不去回想以前的事,但今天看到余烬,那些往事便不受控制的涌入脑海,怎样都止不住。
“我认识你爸爸时,你母亲已经过世了,我只见过她的照片,”她挽了一下耳边的碎发,“你母亲真的长得很美。”
“笙笙问过我多次,为什么要跟她父亲离婚,我没有告诉她,那时她年纪很小,我不知道怎样跟她解释感情这回事。”
邱岚唇边带着淡淡的笑意,似乎已经看开往事,“其实,我选择离婚,是因为你父亲心里只有你母亲。”
余烬目光微动,眼尾带着微弱的诧异。
邱岚的表情有些苦涩,又无可奈何,“没有一个女人可以忍受自己的丈夫爱着别人,我跟他结婚七年,从没走进过他心里,即便你母亲已经再也回不来,我也没办法接受,所以我选择离婚,结束这样煎熬的日子。”
她苦笑一下,“我花了七年时间,也没有打败你的母亲。”
她看着余烬,“你心里一直怨他,觉得是他当初利用婚姻困住你母亲,才导致你母亲郁郁而终,可他也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他失去了他最爱的人,失去了你这个儿子,也因此失去了第二段婚姻。”
“作为丈夫,他确实不合格,但作为父亲,他即便不算优秀,也远不至于到现在这个地步。你知道,在我的立场,没有必要为他讲话,但我清楚记得,你离开余家那晚,你爸爸书房的灯亮了一夜。”
时间已经很晚,邱岚起身准备回房,临走前她最后看了余烬一眼,“你已经长大,我没有资格要求你做任何选择,我只是想说,上一辈人的事,就应该结束在他们的人生里,你和你父亲的关系,跟他是不是个好丈夫没有任何关系,每个父亲都爱自己的孩子。”
说完这些话,邱岚便离开客厅。
余烬一个人在沙发上坐了许久。
房间很安静,只有花园里隐隐传来树叶的沙沙声。
从余烬记事以来,他的父母就是分房睡,母亲生病怕吵,一个人住在卧室,父亲一直睡在书房,余烬几乎看不到母亲笑,可他不止一次看到父亲默默注视母亲的背影,深情且专注。
所以当母亲去世不久父亲就娶了别的女人时,余烬不能接受。
他不是很爱母亲吗,怎么能那么快就忘了她。
当初余清山为何做出那种选择,已经不重要,也许是另一桩交易,也许有别的原因,余烬不想知道,也不愿知道。
那个家不再是他的家,是父亲和另一个女人的家,后来有了妹妹,余烬更觉得自己多余。所以他离开那个让他窒息的地方,在外面过怎样的日子都好,只要能呼吸新鲜自由的空气。
原来他心里一直有母亲吗。
可这样,等于又害了一个女人。
邱岚又有什么错。
余烬此刻真切意识到人是多么复杂的一个生命体,没有人能完全被解读,也没有人愿意向世人展示他的所有。
余烬在这个小镇里陪了余笙三天,随后开始了一个人的旅行。
上次来他只在这个小镇里转了转,并没去别的地方,这一次,他依旧没有目标,这处走走,那处逛逛,只是转来转去,最终都不自觉的停留在各处学校门口。
他努力回想蒋烟曾说过的话,想对应一些校内的标志,但都没什么结果。
他也问过许多人,但没有人认识蒋烟,他不确定他们是不是不知道蒋烟的中国名字。
余烬的英语只够日常交流,并不精通,而在这里生活的人语言复杂,英法德都有,他有时沟通不是很顺畅。
而且蒋烟学画,他不确定她是在某个大学,或是其他艺术学院。
瑞士确实是个很美的地方。
每一帧都像一幅画,余烬走在美丽的大学校园里,目光追寻着每一个像她的背影。
这里不太像大学,倒像一所庄园,年轻的学生们或抱着书本,或挽着同伴,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走向各个方向。
这里可以看到很多国家的留学生,各种肤色都有。
一个亚洲面孔的女孩跟余烬擦身而过。
女孩在打电话,“烟,你什么时候回来?”隔了会,“那行吧,你们在那边好好玩,回来给我带好吃的哦,到时我去接你。”
那边传出一道温柔的声音,“知道了,真啰嗦,我要去吃饭了。”
挂了电话,蒋烟站在街角,目光落在不远处的阿尔卑斯山上。
那里常年低温冰雪,远远看去,很像她之前用过的那款冰山香薰蜡烛。
当时只剩下一个,她没有带走,也许现在早已被房东扔掉。
回瑞士已经快半年,以前的事她不常想起,也没有再梦到过那个救过她的十八岁少年,只是每每落笔作画时,总会下意识勾勒出一个熟悉的轮廓,她会出一会神,随后擦掉重画。
身后有人匆忙路过,不小心撞到蒋烟,她手里的几个纸袋掉在地上。
蒋烟俯身去捡,对面的女孩同时弯腰帮她,嘴里不停用英语道歉。
蒋烟说没关系。
女孩愣了一下,抬起头看她,表情有些欣喜,“你也是中国人?”
蒋烟点头,刚刚她一眼就认出女孩的国籍,虽然亚洲面孔很相似,但这女孩是典型的中国美,温温柔柔,没有攻击性,看着很舒服。
女孩看起来年龄比蒋烟稍大一点,她把手里的东西递给蒋烟,不远处有同伴叫她:“颜颜快点!”
女孩答应一声,回头冲蒋烟笑了一下,“再见。”
说完她便转身匆匆跑远,追上她的同伴。
蒋烟盯着她离开的方向,莫名觉得她很亲切。
大概因为都是中国人吧。
“她们好像是附近城市的学生,也是来这边玩的。”买完东西走过来的同学说。
蒋烟收回视线,接过同学递来的小零食,“这个看起来好像很好吃。”
“你尝尝,我试过了,还不错。”
两人边吃边聊,渐渐融入熙攘的人群中。
余烬在瑞士待到旅游签证快到期才走,临行那天,余笙说什么都要去机场送他,邱岚没有办法,只好带她一起。
到了机场大厅,邱岚跟余烬去办手续,余笙一个人在不远处人少的地方等。
她低头翻看手机,这段时间余烬陪她逛了不少地方,拍了很多照片,她特别满足,也很舍不得余烬。
但他能在这里停留这么久已经很不容易,国内那边一定还有不少事等他处理。
余笙的手机不小心掉在地上,她坐着轮椅,本想起身去捡,却有另一双手先她一步,捡起手机递给她,“拿好。”
余笙抬起头,对上一双温柔明亮的眼睛。
年轻的男人微微俯身,面带微笑,彩色的阳光笼罩在他身后,修饰他侧脸的轮廓。
他手还保持那个姿势,示意余笙接下手机。
余笙伸出手,接住的同时,两人指尖相碰。
余笙的心晃了一瞬。
男人冲她笑了笑,很快离开这里。
余笙盯着他离开的方向,直到那道背影消失在电梯口。
江述下到一层,在接机区找了好久才看到蒋烟。
蒋烟已经有些不耐烦,“怎么这么久?”
“去卫生间了。”
江述的箱子已经被同行人带走,他一身轻松,帮蒋烟提着新买的画具。
两人往停车场走,蒋烟说:“不是有人接你,非要折腾我。”
江述有些不满,“怎么了,接我一下这么不乐意,我现在可是到了你的地盘,你不招待我?”
两人坐上车,蒋烟转头问他,“你爸公司跟瑞士这边合作的项目竟然派你来,他也真放心。”
江述瞪她一眼,“我怎么了,我专业第一好吧,再说我现在正找地方实习,给他打工总比给别人打工强。”
“这趟大概多久?”
“三个多月吧。”江述拍拍她肩膀,“你抓紧时间做好攻略,我还没来过瑞士呢。”
“你是来实习还是来旅游?”
“都有。”
两人的车很快驶离机场,消失在暮色中。
生活还在继续。
余烬回到岳城后,日子跟以前一样散漫,不怎么接活,只是他的车行还保留着蒋烟在时的一些习惯。
工具柜里的工具按大小个摆放,他说这样比较好找,小屋的桌子上时常摆放一束鲜花,花瓶还是蒋烟买的。
那时她砸碎了旧花瓶,余烬说要扣她工资,可到了发工资那天,不但没少,还多了。
蒋烟问是什么钱,他说是奖金。
鬼知道她那个职位有什么奖金,不过是那天听她随口抱怨,刷不了自己的卡,过几天要喝西北风,大概还得去找发小。
余烬后知后觉,发现原来在那个时候,他就已经不想她去找别人。
蒋烟的房子一年租期期满后,余烬又续交了一年。
他偶尔会去那边打扫一下灰尘,在她的小沙发上发一会呆。
她的厨房用品比余烬那边全,余烬常常去那边给自己做饭吃,他水平一般,总是想起蒋烟给他做过的几道菜。
椒盐虾仁,脆皮豆腐,还有冬瓜汤。
他尝试做这几道菜,总是做不出她的味道。
期间也有女人对余烬感兴趣,听说车行以前招过女孩,也想过来试试,想着离得近一些,时间久了,总能打动他。
可余烬连看都不看,比以前还要冷漠无情。
雷子隐约猜到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闲聊时偶尔也会提起蒋烟,每次听到她的名字,余烬就会沉寂许久,时间长了,雷子就不敢提了。
他的生活很单调,除了家和车行,就只偶尔去师父家和城西的洗车行,几乎没有其他轨迹。
每次师父让他多出门走走,他总是说没兴趣,还不如在家睡觉。
转年的秋天,余烬回了趟家。
余清山这一年的生日连宴会都没办,只是家里人在一起吃了顿饭。
余烬能回去,余清山很高兴,精神也好了很多。
他想让余烬留下住,余烬没有同意,开车回了家。
到家时差不多晚上六点多,时间还早,他换了身衣服,准备去车行把手头剩下的一点工作做完,房东打来电话,提醒他过几天蒋烟那边的房子就要到期,问他还要不要续租。
余烬有些恍惚,又要到期了吗。
原来已经快两年了。
房东又问了一遍,余烬回神,“续,明天给您打过去。”
挂了电话,他打开家门准备下楼,迎面碰到一个送外卖的男人上了三楼,直接去敲蒋烟的门。
敲了几声没有回应,余烬说:“那边没人,你看看地址是不是错了。”
那人看了一眼,“地址没错啊。”
他给那边打电话,更觉得奇怪,“怎么是个空号?”
余烬走过去,“我看看。”
那人手里拎着个蛋糕盒子,余烬知道那家店,以前蒋烟很喜欢吃她家的一款慕斯蛋糕。
他拿过小票,视线往下,看到这张订单的联系方式。
他目光停滞一瞬,呼吸也停滞。
电话号码后四位那样熟悉,是他拨了两年都没能拨通的数字。
号码上方是加粗的黑色字体,清晰印着客人的姓名。
蒋小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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