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内最大的体育中心坐落在市中心。
刘磊站在马路边的人群里。绿灯闪烁,黄灯交替亮起。车辆加速驶过,候在斑马线一头的人们待时而动。等到车流逐渐停滞,他跟着涌向马路对面的人潮,迈开了脚步。
人行道旁的小叶榕上挂满了灯带,入夜后满目的火树银花,只在枝叶交错中透出一两片漆黑的夜色。走过斑马线,刘磊在体育中心门前停下脚步。他回过头,望向对面的中信广场。八十层的写字楼直刺云霄,顶端闪烁的红光隐于酒红色的夜幕里,在周围高耸建筑星星点点的灯光下沉默。
城市是地下银河。刘磊曾在飞机上俯瞰过这座城市,却早已记不清它的模样。十月底的夜晚空气还有些闷热,他仰视林立的写字楼,感觉到这些黢黑巨大的影子都在向他压过来。揣在兜里的手握紧那把水果刀,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这里靠近火车东站,从前一度是飞车党活跃的区域。商业区渐渐繁荣以后,这片地区得到整治,入夜后的秩序也不再混乱。体育中心附近有个汽车站,因此这个时间段多是下班的白领和年轻学生活动在这片地区。
刘磊跟踪李瀚将近一个小时,背上已经冒出一层薄汗。
体育馆前的广场灯火通明,远远还能瞧见身形各异的人影。他认得出李瀚。他正踩着滑板从斜坡上滑下来。黄伟东和陈舸也在。他们一个坐在一旁的花坛边抽烟,一个立在那圈跳街舞的人里,没有聚在一块儿。
刘磊朝他们走过去。每走一步,他紧绷的神经都阵阵跳痛。
“诶,磊哥……那视频里的……真是你啊?”
黄少杰迟疑的声音反复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有人走到李瀚身边,低头同他说话。那人身上也穿着合贤中学的校服,外套被脱下来,吊儿郎当地系在腰间。
脚下的步子停顿了一下。刘磊松了松兜里的刀,再握紧。
他记起黄伟东的怒吼。
“你诬陷什么人啊你!”
身遭时不时有黑色的人影来来往往。刘磊不在乎。他重新提步,握着刀的手心渗出细密的汗珠。
一只脚还踩在滑板上的李瀚没有注意到他。自顾自地掏出手机,他解锁了屏幕,递到身旁的人眼前,眯起眼,咧开嘴笑。手机屏幕的光照亮他的脸,也照亮嘴微斜的嘴角。他笑的时候,嘴有点歪。像极了他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拿手机摄像头对准刘磊的样子。
把刀柄死死攥进手里,刘磊加快了脚步。
“校长,我们做错事了,我们承认。”
李瀚低着头撒谎的模样浮现在他脑海里。
“您也知道他舅舅是警察,我们是真的害怕……”
站在李瀚身旁的那个人抖着肩膀笑起来。李瀚也笑了。他踢开脚下的滑板,从裤兜里掏出烟盒,抽出一根香烟叼在嘴里。
刘磊便想到他弓着背走向自己的姿势。当时他手里没有烟,身上却有股腐臭的烟草气味。
“趴下来叫声爷爷,我就不把没打马赛克的视频放出来。”
眼前不自觉开始发晕,四周的高楼都在缓缓向刘磊压过来。夜风刮过脸,鼻头上的汗水滑过鼻尖。他攥着刀,越走越快。
那条被拦截的短信闪过他的眼前。震荡的视野里,白底黑字模糊而破碎。
他发着抖,极力想要看清楚,最终只辨清了开头的那句话。
——“孙子,想搞你爷爷我啊?”
“李瀚!”他刹住脚步,发了狂地吼出声。
那个踢开滑板的人一愣,扭头看向他。等瞧清来人的脸,李瀚便勾起嘴角转过身,面向刘磊,掐灭了手里的烟头。练街舞的那群青年停下来,零零散散地坐在周围抽烟的人陆续站起身。十几束目光循着李瀚的视线转向他,连同那些覆向他的高楼一起,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胸腔中的心脏仿佛要跳到嗓子眼里。刘磊抓紧兜里的水果刀,下意识后退一步。他喘着粗气,眼前阵阵发白。他的脑仁跳痛,喉咙瘙痒难耐。满脸的汗快要被风干,他觉得脸上皮肤发紧,自己的嘴唇好像在打颤。
但他还记得自己要干什么。他还记得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
只差几步了,他想。只差几步了,冲过去。快冲过去。
紧了紧发软的膝盖,刘磊看着眼前这群渐渐聚拢的人,吞一口唾沫,咬紧后牙槽。他藏在兜里的手推开水果刀的刀鞘。
“刘磊!”
就在他要拔出刀的那一刻,背后忽地传来一声低喝。
那声音穿透了嘈杂的背景,针扎似的刺进刘磊的耳朵里。他一悚,回头看过去,便见一个高大的男人驻足在离他不远的位置,一堵厚墙一般挡住了广场地上照明灯刺眼的白光。他逆光而立,刘磊一时辨认不出他的脸孔,只能依稀看清他身上的衣物。是再常见不过的衬衫和牛仔裤。
“过来。”那人在他晃神的这么几秒钟里,再度出了声,“你爸妈都在找你,这么晚不回家在这里干什么?”
平静而不容置疑的语气让刘磊回过神来。他张了张嘴,脑仁一阵一阵地发紧,好一会儿才从瘙痒的喉咙里推出声音:“舅舅……”
“过来。”赵亦晨冷淡地重复了一遍。
眼球渐渐适应光线,刘磊看清了他那双深邃的眼睛,还有面无表情的脸。僵直的两腿开始发抖,刘磊侧过脸,刚好瞥见李瀚对身边的人低声说了些什么,那群聚在一起的青年便飞快地散了。李瀚最后看他一眼,也踩着滑板离开。
他知道赵亦晨是警察。
“刘磊。”没有温度的声音又在背后响起。刘磊晃了晃,拖着虚软的脚步往赵亦晨那儿走去。他已经侧过了身,见刘磊跟上前,便转身径直走向停车场。
亦步亦趋地跟在舅舅身后,刘磊不敢开口说半个字。四周的高楼不再如同黑压压的影子那样倒向他,心跳也不再如擂鼓般跳向嗓子眼。但刘磊喉咙紧涩,握着书包背带的手亦满是虚汗。他知道舅舅看出来了——他看出来自己想干什么了。就像上回看出刘磊撒谎,哪怕没有拆穿,赵亦晨也是一眼看出来的。
右手还拢在裤兜里,虚握着那把水果刀。刘磊眼前恍惚一片。
前方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他回过神,意识到是赵亦晨拿车钥匙打开了车锁,后车灯同时闪烁起来。他已经走到驾驶座旁,打开车门,跨进了车内。刘磊犹豫一下,走到副驾驶座那边,跟着上了车。
系安全带的时候,他的手有些抖。用余光留意着身边的人,他看见赵亦晨系好安全带,插上车钥匙,抬手打开了车顶的灯。他没有急着把车倒出车位,只两手搭上方向盘,目视前方的挡风玻璃,平静地开口:“兜里揣的东西拿出来。”
刘磊僵住身体,没有回应,也没有动弹。
车头正对着体育中心外边的马路。赵亦晨依然平视前方,透过挡风玻璃凝视涌动的车流。
“要我说第二遍吗?”他问。
刘磊捏紧裤腿,曲起手肘,从裤兜里掏出那把水果刀。
转眸瞥一眼,赵亦晨认出了它。是赵亦清平常用来削苹果的刀。
他的视线转回挡风玻璃外,“你刚刚想干什么?”
一言不发地低下头,刘磊不由得开始发抖。他手心里还躺着那把刀。它一直被他抓在手里,刀柄温热。
赵亦晨冰冷的反问却在他耳边继续。
“捅人?还是杀人?”
眼泪沉沉掉进摊开的手心,刘磊咬住下唇,忍住到了喉口的抽泣。
随手将一只手伸到他跟前,赵亦晨垂眼,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地瞧着他。
“扎一刀。”他说,“你不是挺厉害吗?还想捅人。那就先扎我一刀。”动了动搁在刘磊眼前的手,他语调冷漠,“扎我手上。我是你舅舅,扎伤了不会让你负责。你扎。”
刘磊缩紧肩膀,捂住了脸。
“舅我错了……”他呜咽着落泪,“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
半垂着眼睑注视他,赵亦晨没有收回手,也不吭声。他不想多说。可他沉默许久,还是抬手重新搭上方向盘,目光移向了车外。视线扫过后视镜时,他看到了自己的脸。冷冰冰的,毫无情绪的脸。他知道很多时候,他看起来是不会笑的。
“你舅妈以前代理过一个案子。”良久,赵亦晨听到自己开了口,“她的当事人也是个跟你差不多大的男孩子,因为经常被学校里一伙高年级的欺负勒索,就在几个朋友的煽动下拿着刀去要那帮人还钱。结果钱没要回去,还一时激动把对方捅成了重伤。”
猛地抽咽一下,刘磊咬紧牙关,眼泪溢出了掌心。
“他在单亲家庭长大。当时你舅妈带着他妈妈去给被害人家属赔礼道歉,几次都吃了闭门羹。那个妈妈腿脚不方便,但还是坚持去,一边哭一边下跪磕头,求对方原谅。”赵亦晨对他的哭声置若罔闻,只不咸不淡地继续,“之后那个男孩子知道这件事,在看守所哭了一整晚。”
刘磊弯下腰,用力捂住自己的脸,再也掩不住喉中溢出的哭声。安全带勒紧他的胸口、他的胃。他想到了母亲苍白的脸。他想到她扶着腰,艰难走动在家里的样子。他浑身都在抖。
赵亦晨没去瞧他。他两手搭在方向盘边,眼里盈满人行道边各色的灯光,流转成模糊的光斑,“我没你舅妈那个耐心。要换我碰到这种案子,只会先把当事人痛骂一顿。既然有胆量去捅人,当时被欺负的时候怎么就没胆量去反抗?你舅妈说他可怜,我觉得他也可恨。”
被那句“可恨”刺痛了神经,刘磊放下捂着脸的手,断断续续地出声:“他们……不认错……还倒打一耙……”
“不要拿别人的错误当自己犯错的理由。”不露情绪地打断他,赵亦晨拿过他膝上的那把水果刀,“更何况你要犯的不只是错。你要犯的是罪。”
喉中一哽,刘磊合紧双眼。眼泪滑过颧骨,他没有去擦。
将水果刀搁进车门储物箱,赵亦晨靠向椅背,合了合眼。
“你妈妈身体一直不好。你爸爸平时都在照顾她,工作一忙,有时候就只能过问一下你的学习状况,别的顾不上。我知道你一向听话,搞好自己的学习,其他事情也不给他们添乱。”顿了下,他睁开眼,“本来我也有责任教你。所以现在你碰上这些事,我们都推不掉责任。是我们没花足够的精力教养你,关心你。也是我们没能给你一个顾虑更少的环境,让你在这个阶段安心做该做的事。
“但是你没必要为我们的错买单,阿磊。”
再次用颤抖的手捂住眼,刘磊终于放任自己哭出了声。
“我们都要改,一起改。这是个过程,慢慢磨合,把生活过得更顺。”他听见赵亦晨告诉他,“一家人,没什么话不好说的。你有困难,就要相信我们。就算我们没办法帮你解决问题,多个人商量、多个人一起承担,也比你一个人要好。”他停顿片刻,“至少我们不会让你这么糟蹋自己。”
刘磊弯着腰,早已泣不成声。
这是他头一次听赵亦晨说这样的话。哪怕他的语气自始至终都平静如初,刘磊也知道,赵亦晨是在尝试同他交流。因为他是他的舅舅。他们是一家人。
回家的路上,刘磊胡乱擦掉眼泪鼻涕,好不容易才收住了崩溃的情绪。
“我、我同学……说……李瀚他们有背景……”他讲话还有些抽抽搭搭,小心翼翼地看看开车的赵亦晨,生怕舅舅再生气。好在对方只在面不改色地看着前路:“你同学?”
刘磊点点头,“同桌。”
“他说的不一定对。”沉默一会儿,赵亦晨不紧不慢地回应,“假设是真的,也会有别的解决办法。到时候我们一起商量。”
顺从地颔首,刘磊吸了吸鼻子,刚要习惯性地揉一下鼻尖,又听他接着问:“这事你想不想告诉你爸妈?”
抬到一半的手顿下来,刘磊愣了几秒,才明白舅舅指的是什么。
“我等下、跟他们说。”他想了想,憋住胸腔里抽气的惯性,郑重地回答,“我不会……再这样了。”
赵亦晨应了一声,打动方向盘,把车开过一个拐角,转进他们住的小区。
“长大了。”他说。
刘磊低头,揉揉鼻子,没好意思应声。
车停在六栋底下。知道该下车了,刘磊自觉拿上书包,解开安全带。
“善善已经醒来了。”这时赵亦晨冷不丁说了一句,“也开口说话了。”
惊讶地瞪大眼睛,刘磊手里捏着安全带,转头傻傻看向他。
“她醒来第一件事就是问哥哥怎么样。”赵亦晨也转头对上他的视线,伸手揉了把他的脑袋,“我明天带她回家,你精神一点,知不知道?”
“嗯。”赶紧点头,刘磊下了车,碰上车门,又低头隔着车窗跟他道谢:“谢谢舅舅。”
赵亦晨的手覆回操作杆上,稍稍抬了抬下巴示意他,“上去吧,我先走了。”
“舅舅——”被他催促,刘磊略微慌了手脚,犹豫一阵,还是斟酌着措辞:“我记得我小时候生病,舅妈喂我吃过面条。”他抿了抿嘴,收拢五指抓紧书包的背带,“我跟爸妈……都记得舅妈。”
车里的人没有说话。站在刘磊的角度,只能看见赵亦晨的左手扶着操作杆,没有半点动作。
心跳又因紧张渐渐加快,刘磊想要弯腰去瞧舅舅的表情,却忽而又听到了他的声音。
“上去吧。”他平静地开腔。
顿了顿,刘磊点头,不再多嘴,“舅舅晚上开车注意安全。”
走向中间那个单元时,他听见车子离开的动静。
悄悄松一口气,刘磊抬头,往四楼的方向望去。他看到自家的客厅亮着灯,灯光透过轻薄的窗帘,照亮了半个阳台。那是他的家。他的父母在等他。
胸口闷紧的感觉褪去大半,刘磊视线下滑,看向了他家楼下的那间屋子。
三楼。落地窗前的防盗门紧锁,屋内漆黑一片,没有灯。那是舅舅家。
刘磊的脚步停下来。
他知道那扇防盗门是在舅妈失踪之后才安上的。因为舅妈当年的最后一通电话,就是从家里打了出去。阳台上有外人入室的痕迹,一切都说明她在家中被带走。所以后来,赵亦晨安了那扇防盗门。
刘磊还记得在那之后,自己头一次站在这个位置看到赵亦晨立在落地窗前的样子。
他当时就杵在那扇落地窗后头,两手插兜,背脊一如往常地挺得笔直。但是阳光将防盗门的阴影打在他的脸上,刘磊看不见他的表情。
他只记得,远远地看着,舅舅就像静立在监狱的铁窗后边。
没人能靠近他,他也不会再出来。
九点二十分,赵亦晨回到了医院。
还没走到赵希善的病房,他就遥遥瞧见了秦妍站在病房门口的身影。她手里什么也没拿,仅仅是站在那里,背靠身后的墙壁,两手环抱着自己。赵亦晨清楚那是种自我防卫的姿态。
他走近她,发现她眼眶通红。
“是杨骞。”秦妍似乎听出了他的脚步声,没等他停下,便率先开了口。
脚下提步的动作一顿,赵亦晨驻足,微微拧眉,“什么?”
“是杨骞杀的珈瑛。”转过身面向他,她拿她那双满是血丝的眼对上他的目光,“就是那个跟许涟同居的男人,他叫杨骞。”
脑海里有几秒钟短暂的空白。赵亦晨看着她,在那几秒钟的时间里几乎不能思考。
“我知道他。”然后他听见自己开口,“你怎么知道是杨骞?”
秦妍竭力保持镇定的神情松动了。她的眼里霎时间漫上了泪水。但她很快低下头,再抬起脸时,只隐忍地颤着眉心,迎上他的视线。
“去年五月份的时候……我接到过珈瑛的电话。”她说。
身遭轻微的杂音戛然而止。赵亦晨一动不动地同她对视。
“是个没见过的号码,一开始我以为是骚扰电话,就没有接。但是她连着打了好几次,我接起来才发现是她。”她眼里含着泪,每一个字音的末尾都在细微地颤抖,“她没有解释原因,只让我第二天下午两点到大世界的私家广场,找一辆车牌号是粤A43538的货车。她说车里有个胡桃木的衣柜,柜子里藏着一个孩子,是她的女儿善善。她要我接到善善,把孩子送去你那里。”
入夜后还在进出病房的人不多。走廊里很安静,只有护士和几个家属走动的声响。赵亦晨面色平静地将她锁在眼仁里。他没有动作,也没有打断她。他把她的每一个表情都收进眼底。他试着听清她说的每一句话。
“当时珈瑛的声音听起来很慌,也很害怕。我想让她冷静下来告诉我事情的原委,也想知道她那几年失踪去了哪里。但是她什么都没说,还叮嘱我去接善善的时候一定要做好伪装,要保护好自己。”温热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掉下来,秦妍的眉心和嘴角都在因压抑而颤动。她忍耐着,即便五官痛苦地挤作一团,也依然竭尽全力地忍耐:“最后她说……她一定会回来。但是如果她一个星期之内没有回来,就不要再找她。”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她埋下脸,抬手捂住自己的双眼。
经过他们身旁的护士回过头,脚步停了停。赵亦晨仿佛没有看到她疑惑的眼神。
他问秦妍:“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去年五月……”
“我问的是具体的时间。”
冷漠的语调让她屏住呼吸,将哽咽咽回肚子里。
“五月二十七号。二十七号的上午。”
五月二十七号。赵亦晨在心里默念这个日期。
许菡的死亡时间是五月二十八号晚上。他记得。他记得清清楚楚。
他张了张口,“是哪里的号码?”
“市内的。”
“也就是说,她当时可能在X市。”
“对。”双手摸开淌过脸颊的泪水,她试着忍住眼泪,却只能徒劳地一次次擦去脸上咸涩的液体,“第二天我乔装打扮了一下,在大世界家私广场找到了那辆货车。不过车里没有胡桃木衣柜,我找遍了其他衣柜,也没找到善善。后来我向司机打听胡桃木衣柜的事,才知道原先是Y市的许家要把那个衣柜卖掉,结果他前一天按约定去取货,那家人却突然说不卖了。我顺着这条线索查了一下许家,没想到马上就接到了恐吓电话。”
她停下来,合上眼,嘴唇轻微地颤抖起来,“我担心继续干预这件事会给我的家人带来危险,所以没有再查下去,也没有告诉你。”
赵亦晨默了会儿,只问:“你怎么知道这些跟杨骞有关?”
“刚刚善善跟我说话了……”从掌心里抬起眼,秦妍看向他的眼睛,试图将所有的话全盘托出,“她说珈瑛让她躲在柜子里不要出声,然后就可以见到你。结果杨骞找到了善善……他骗善善珈瑛生病了,所以善善自己从衣柜里跑出来……”她的视线被泪水模糊,无论如何都瞧不清他的脸,“那个时候珈瑛肯定是被他们找到了,所以才打电话给我……她以为善善还没有被找到,就让我去接善善……她自己回了许家……”
胡珈瑛在滂沱雨声中的哽咽回到了秦妍的耳边。她捂住脸,蹲下身,再也无法抑制喉中的呜咽。
“善善是亲眼看到珈瑛死的……”她声线颤抖地哽咽,“杨骞把她摁到浴缸的水里……她是被溺死的……”
隔壁病房有孩子嬉笑着跑出来。大人追到走廊,低声哄劝,将孩子拉回了病房。
走廊里很静。静得仿佛只有秦妍压抑的哭声。赵亦晨站在原处,维持着最初的姿势,身形笔直。他垂眼看着这个蹲在自己面前的女人,发觉自己浑身的肌肉都很僵硬。有那么一瞬间,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要倒下了。但他没有。
良久,赵亦晨听见了自己平静的陈述。
“她死前回过X市。”他说,“她本来想带善善一起回来。”
秦妍把脸埋进膝盖里。
“对不起……”她颤声开口,“对不起赵亦晨……对不起……”抱紧自己的腿,她痛苦地蜷紧身体,“我女儿先天性失明……我一个人带着她……他们拿她威胁我……我没敢告诉你……”
赵亦晨没有给她回应。他抬眼看向病房门口。赵希善就趴在门边。
她探出那双同他如出一辙的眼睛,掉着大滴大滴的眼泪,怯怯地、哀哀地望着他。就像她还没有找回说话的能力,哭得无声无息。
赵亦晨走过去。他停步在小姑娘跟前,弯腰抱起她。小姑娘搂住他的脖子,把脸埋向他的肩膀。他揽着她的身子,感觉到她温热的眼泪濡湿了自己的衣领。
“不怪你。”右手覆上她的后脑勺,他避开她额角的伤口,贴近她的耳朵,轻声告诉她,“不是你的错。”
小姑娘细瘦的胳膊抱紧他的脖子,瘦小的身躯微微颤抖。
“爸爸……”她小声地叫他。
刻着“爸爸”两个字的相片吊坠还挂在她的胸口。它紧紧贴着他,将他的锁骨硌得生疼。
那一刻,赵亦晨想起了胡珈瑛。大学时期的胡珈瑛。
“最喜欢的是刑法,因为它有谦抑性。”她和他一起走在学校的操场上,眼中盈着光,嘴边带笑,“不要求别人善良,只要求他们不作恶。”
所以,那是最严苛的法。
也是最宽容的法。
近夜间十点,Y市刑警队的会议室还亮着灯。
幕布中央投射着电脑桌面上打开的录音文件,播放器的进度条已行至末尾。专案组成员围坐在会议桌边,一时无人吭声。
郑国强两手抱拳抵在额前,紧闭着眼低头,全无率先打破沉默的意思。
半晌,终于有人开口请示:“郑队……”
睁开眼放下手,郑国强叹了口气。
“把录音多拷贝几份,移交上去。”他冲着技术员交代,而后又看向坐得离他最近的副队,缓慢地搓了搓手,“许家那边情况怎么样?”
“我们的人都跟着,暂时没有动静。”
他颔首,“那就继续盯着,等上头指挥再行动。”
“郑队,这事儿上头会不会通知国际刑警那边啊?”被郑国强带进专案组的新人忍不住插嘴,“另一个先不说,许涟和杨骞都不是中国国籍,到时候要是逃出国或者跑到大使馆寻求庇护……”
“能让他们逃出国吗?我们的人也盯着,没那么容易让他们跑去大使馆。”拧起眉头打断他,郑国强曲起右手的食指,叩了叩桌面,“只要犯罪地在我国境内,我们就有管辖的权利。至于要不要通知国际刑警,还得等抓到他们,审清楚了再说。这事儿你不懂就不要瞎议论。”
年轻人缩了缩脑袋,识时务地闭上了嘴。
见他安分了,郑国强又回头问一旁的重案组组长:“赵亦晨那儿怎么样了?还在‘休假’吗?”
“哦,看样子应该是。小张说自从他们肖局给赵队批了假,他就没回过警队,一直在X市。”对方挠了挠脑壳,赶忙坐直了身子,“不过……他好像查到了那间教会福利院的事。”
郑国强挑眉,“不是一直在X市吗?怎么会查到Y市的教会福利院?”
“其实也不是他查的,”重案组组长思忖片刻,简单扼要地向他解释,“是一个叫周皓轩的律师,他跟赵队是一个警校出来的。这些年他们一直有联系,最近联系得更频繁,所以我觉得这事儿应该是赵队托他帮忙查的。”
“周皓轩?”
“对,他原先也是咱们市的警察。”他捏着手里的笔转了转,“后来结了婚就没干了,考了司法考试,跟人合伙开律所,搞非诉业务。”
郑国强听完,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他差点忘了赵亦晨也当了十多年的警察,即使被整个警队排除在外,也能想法子搜集到他要的信息。“想办法联系他,让他这几天老实点,也顺便看住赵亦晨。”不过思考了一会儿,郑国强便揉着太阳穴,当机立断地吩咐,“要收网了,这种关键时候,不能出差错。”
组长应下来,“那这份录音……”要不要给赵队一份?
话还没说完,他就被郑国强瞪了一眼。及时地收住声,他不再吭气。
这晚凌晨,薄雾笼罩Y市郊区。列车在如纱的雾气中穿行,从窗口瞧不见远方的山脉,也瞧不清近处的稻田。一片朦胧的雾色里,只有暗色的绿与黑夜融为一体。
周皓轩接到赵亦晨的时候,已经过了夜里十二点。他搭最后一班高铁,稍有晚点,出站时仅一对晚归的陌生情侣同行。周皓轩在出站口搓手跺脚,眯眼瞧了两眼,透过薄雾,只瞧见他只身走出来,肩上搭着件薄外套,什么行李都没带。
揉了下干涩的眼睛,周皓轩笑着迎上去,捶了锤他结实的肩。
两人到大排档宵夜,点了两大盘烧烤、几支啤酒,算是周皓轩给赵亦晨接风洗尘。
“你也是,说来就来了。”把先开好的那瓶啤酒推到他跟前,周皓轩笑着责怪他,“要不是我今天晚上正好没应酬啊,还没法陪你在这里喝酒。
“没应酬就早点回去。”提了提嘴角,赵亦晨拿起酒瓶同他的轻碰一下,语气淡淡,“也不怕老婆骂。”
瓶口已经送到了嘴边,周皓轩含含糊糊地反驳:“她还骂我?我挣钱养家,她才不敢骂我。”往嘴里灌了一大口酒,他才搁下酒瓶,对身旁的人抬抬下巴,“孩子怎么样?好些了吗?”
店家把烧烤送上来,不锈钢烤盘碰上桌角,发出轻微的声响。
赵亦晨默了默,转动手里的酒瓶,只说:“今天开口说话了。”
“那是好事啊!这是好转了的意思吧?”
他低眼看着酒瓶上的标签,不摇头,也不点头。周皓轩瞄到他脸上没有表情,便也不追问,再给自己灌了口酒,把烧烤盘往他那边推了推,“吃吧,多吃点。看看你都瘦了,成天没日没夜的。”
略微低下头,赵亦晨侧脸靠在自己握着酒瓶的左臂边,合眼一笑。
“你倒是胖了。”
胖了。没从前结实,肌肉好像都成了脂肪,啤酒肚能挨到桌底。十余年的光阴,磨掉了他们年轻的时候,也快要磨去他们原本的样子。
几个下晚班的男人走进店里,吆喝着要来啤酒。周皓轩在喧哗声中看向他的侧脸,无所谓地笑笑,摇了摇脑袋,“胖了,早胖了。身材都走样了。”
而后他看到赵亦晨张开了眼,翘起唇角把酒瓶伸向他。周皓轩同他碰了碰杯,两人默契地收回手,把瓶里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市区的夜晚不如郊区寒凉。夜空干净,偶尔露出几片微小的星光,藏在城市撑破夜幕的光里,不起眼地闪烁。
十几瓶啤酒下肚,他们在走回周皓轩家的路上已有些醉意。周皓轩酒量不小,也因为难得喝得尽兴,脑子有点儿犯浑,脚步不怎么稳当。“你上次来还是两年前吧,那会儿我们家婷婷也才三岁。当时我还想啊,连我的孩子都能打酱油了,你还孤家寡人一个……”他踉踉跄跄地走了一段路,最终一把勾住赵亦晨的肩膀,打了个酒嗝感慨,“现在好啊,现在你也有女儿了,还比我们家的大几岁。”
赵亦晨拿开他的手,没有搭话。周皓轩住的社区不小,沿边是条长长的大路,人行道旁的路灯一直亮到路的尽头。抬眼望着那尽头的一团光亮,赵亦晨的步子有些沉。母亲刚走的那几年,他时常深夜在外头游荡。就像现在,不知道要去哪,也不清楚该不该停下。那时候,累了,他就会停一停。歇够了,便继续走。但现在,他觉得他走不动了。
一旁被他甩开的周皓轩也不气恼,摇摇晃晃地走着,时不时拍拍自己的肚子,苦涩地笑起来。
“孩子不好养啊,老赵。她太瘦了你心疼,她太胖了你也担心。你看她刚生出来才那么小一点……转眼就长大了。”他兀自开口,“你要操心她上学,要操心她交朋友……将来还要操心她谈恋爱,操心她工作,操心她生孩子……”
夜里微凉的风划过耳边,模糊了他的几个字音。赵亦晨慢慢停下脚步,静立片刻,然后转过身,略有些不稳地在花坛边坐下。
周皓轩没有注意到他的动作,仍在慢慢悠悠地往前晃,醉醺醺的叹息里带着酒气,“你还有好多事要操心啊,老赵。所以好多事,你不能再像以前一样犟了。”顿了顿,他再叹口气,“犟不得了,晓得不?”
缄默地弯下腰,赵亦晨挪动手肘撑上膝盖,两手扶住前额,托起沉甸甸的脑袋。
存有那段十一秒录音的MP3就在外套的口袋里。或许是因为酒精的刺激,他脑内一片茫茫的白,竟想不起胡珈瑛说最后一句话的语气。
他明明听了无数遍。他明明记得清清楚楚。
“诶——怎么坐这儿了?”周皓轩的声音扬高了些。他似乎扭回了头,拖着歪歪扭扭的脚步朝他走过来。
赵亦晨闭上眼。
“老周。”短暂的黑暗中,他听见自己缓缓开口,“她来找过我。”
“啊?”周皓轩的脚步声止在了不远处。
“珈瑛来找过我。”赵亦晨没有睁眼,只紧合着眼睑,沙哑的声线缓慢而肯定地继续,“我老婆,胡珈瑛,许菡。她来找过我。就在她死前的一天。”
几个小时前,他便找魏翔查到了胡珈瑛打给秦妍的那通电话。她是在公共电话亭打的。如果在交警队调出那天那附近的监控,赵亦晨也许还能看见她最后的样子。但他不敢。他做不到。
“老周,珈瑛来找过我。”他睁开滚烫的眼皮,好像感觉不到从眼眶里掉出的眼泪,平静而专注地看着自己的鞋尖,“她就在刑警队外面。就隔着一条马路。”他说,“我只要出去抽根烟就能看到她。但是我没出去。”
周皓轩晃了晃,嗓音低哑,“老赵……”
手指滑过额角,赵亦晨抓住了自己的两鬓。
“我本来可以救她的。”牙关微微颤动,他几乎用尽了全身的气力隐忍,也忍不住梗在喉中的泣音,“我找了她九年,老周。我本来可以救她的。”他压下腰,把灼痛的腹部压向膝盖,就好像这样能减轻它的痛苦,“她来找过我,老周。她在跟我求救。我本来可以救她。”
她当时离他那么近。他本来可以救她。
他怎么可能忘记她。
“老赵……”周皓轩跌跌撞撞地扑到他跟前,“老赵你别这样……”
“她在跟我求救,老周。”赵亦晨仿佛听不见他的声音,只咬着牙,抓着自己的头发,不断地颤声重复:“她在跟我求救。”
她两次向他求救。两次。他本来可以救她。两次。
“那是珈瑛,老周……”他告诉周皓轩,也告诉自己,“那是珈瑛……我的珈瑛……”
那是珈瑛,他的珈瑛。
是他的妻子,他孩子的母亲。
他牵过她,抱过她,背过她。他们曾经生活在一起。
他说过要把自己最好的都给她。他答应过如果她先走,他也会好好过。
但他走不动了。
哪怕他想,他也走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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