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都被在上首的顾老太爷看得一清二楚,几乎肝胆欲裂,忙扑了下来,喊着快叫大夫来。
可怜的全大夫,才回到自己的住处,连口气都没喘匀呢,就又被人拖着跑回了寿庆堂。
偌大一把年纪了,这一天就折腾了好几回了,两条腿几乎就报废了。
到了寿庆堂,顾老太爷正在咆哮,一面骂下人,怎么还没把大夫请来,一面又骂顾长印,忤逆长辈,居然敢对长辈动手,简直是其心可诛!一叠声的叫下头人来,将顾长印押下去给关起来。
顾长印看着躺在地上生死不知,只剩下喘气的顾文钟,心里害怕极了。
听到顾老太爷的责骂,那性子越发左起来,高声辩解道:“我又不是故意的!都是爹他说话吓着我了,我这才失手推了他一下,谁曾想爹这么大人了,一点都不中用,居然连站都站不稳,我一个小孩子推一下,能多大力气?”
还有几句话,顾长印看到顾老太爷铁青的脸色后,识相的咽了下去。
饶是顾老太爷极深的城府,此刻也差点被气到吐血。
二房这边,他被气得跳脚,那是他心里有数,因为二房对他有怨,所以有些时候是故意恶心他,他自己内心有愧,所以捏着鼻子认了,也心里有准备。
可顾长印这番表现,顾老太爷实在是没想到。
在他眼里,老大顾文钟对顾长印,那真是千依百顺,捧在手里怕飞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爹做到老大这个份上,实在是这世道难得了。
可没想到顾长印到了这个时候,居然没有一点后悔和愧疚,第一反应就是推卸责任,似乎还都怪顾文钟自己没站稳。
果然不是自家的血脉,这气度,这心性,还有这为人处世,哪里像是顾家的人?
顾老太爷最疼者,唯有顾文钟一人,往日里对顾长印也宠爱有加,那都是因为他是顾文钟唯一的血脉,爱屋及乌。
如今顾长印伤了他最疼爱的儿子,兼之又不是老大的血脉,顾老太爷的一颗心顿时冷硬起来。
也不管顾长印如何的喊冤,如何的抱怨,他只唤人进来,让将顾长印压倒在地,不许他动弹,还让拿东西堵住他的嘴,不想听他的声音。
被这般冷酷对待,顾长印自然不服,拼命的挣扎哭嚎。
只可惜,往日里最疼的两个人,一个昏迷不醒,一个恨不得亲手掐死他,哪里还会有人出来替他说话?
就是那些下人,往日里对他毕恭毕敬的,此刻也都毫不留情的将他按倒在地,随手扯了腰上的汗巾子就塞进他的嘴里,哪里还有半点恭敬?
正要将人拖出去,全大夫进来,顾老太爷也就顾不上这边了,忙让全大夫去给顾文钟诊断。
全大夫上气不接下气,几乎是被人拖着进来的,旁边拖扶着他的人一松手,他一个趔趄,差点就没摔倒。
还好他老人家身子骨算是硬朗,勉强撑住了。
顾老太爷让他诊断,他也只得努力压匀了呼吸,深吸了两口气,走动了两步,平息了一下心跳,这才缓步走到了顾文钟面前。
就看到顾文钟面色发白,气息微弱,昏迷中还眉头紧锁,不时的发出呻吟声来。
心里一紧,一边伸手把脉,一边问情况。
听完之后也是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索性什么都不说了,低头在顾文钟的腰后摸索了一会,才道:“大老爷的尾椎骨摔裂了,而且裂得很厉害。老朽却不擅长跌打损伤,倒是城西杜家开的药铺里,有一味断续膏十分灵验,老太爷可以让人去买上两罐回来涂上,老朽再开个补气血的方子,好生调养个半年左右,说不得就能下床了。”
张春桃不懂医术,不过听着好像是粉碎性骨折,心里也忍不住痛快!
活该!顾文钟这样的人,就该多受些这些痛楚才好!
不过那城西独杜家,可是王永珠的师傅,杜老太医家?
果然那顾老太爷听了这话,眼睛倒是一亮:“可是宫里杜太医的家的药铺?我听说杜太医家,家学渊源,擅长内科妇儿,倒是不知道他家也卖跌打损伤的药?”
全大夫解释了一句,说是那也是宫里最擅长治疗跌打损伤的太医配置出来的方子,最好的自然是供应宫中大内,略微次一等的也不多,只有熟悉的人才知道,他家有这个卖。数量不多,一般武将人家会知道的多一些,顾家乃是文臣,都是书生,少有需要的时候,自然就不清楚了。
顾老太爷听说了这话,哪里还按奈得住,忙叫人快去顾家药铺买去。
只是此刻外头太色已晚,城里也已经宵禁了。
本朝律法规定,宵禁后,没有京城提督的手令,是不得在城中行走的,不然出门就被抓起来,只怕明儿个就得去大牢里寻人去了。
因此顾老太爷就算心急如焚,也只能忍着了。
全大夫这边,歇过来气了,才有力气和精神来处理顾文钟的伤势,先是在腰上上了一圈绷带,固定住了伤处,又让人找来几块木板,将顾文钟的腿也都绑上,免得他醒来后,一受疼,人就乱动,将好不容易固定还珠的骨头,给又动乱了,那就糟糕了。
然后再给顾文钟扎了几针。
顾文钟这才慢悠悠的出了一口气,醒转了过来。
只可惜,这不醒来也就罢了,反正昏迷着,疼就疼吧!
可醒来,腰部就剧痛,这也就罢了,下半截腿想动也动不了。
顾文钟顿时慌了,连疼都顾不上了,只惊慌的喊着:“我的腿,我的腿怎么动不了了?我是不是瘫了?爹,我是不是成了个废人?我不要做废人!我要我的腿——”
还没喊完,忽然想起了什么,眼睛里闪过疯狂的杀机:“都是那个野种!是他害了我!将他拖下去,给我打断他的腿——”
语气之森冷,神态之癫狂,不说顾长印,就是顾家其他人也被吓了一跳。
顾文钟这个人,虽然二房的人都恨他厌他,知道他犹如阴暗的草丛里的毒蛇,说不准什么时候就窜出来给你致命一击。
可也不能否认,他外表还能迷惑人,虽然不如顾文铮文气纵横,风流倜傥,可也风度翩翩,温和儒雅。
此刻这模样,却犹如地狱里爬上来的恶鬼一般,让人胆寒。
在场所有的人,此刻都只有一个念头,只怕这才是顾文钟真正的面目吧?
顾长印听了顾文钟的话,吓得腿都软了,挣扎着,想辩解两句,可是被人按压得死死的,嘴里又被塞了汗巾子,哪里说得出话来。
急得眼珠子都快凸出来了,唔唔两声,就被人要拖出去,整个人都不好了,大家就看到顾长印一哆嗦,然后裤子就湿濡了一块,一股尿骚味在屋里弥漫开来。
那边顾老太爷一日之间,仿佛老了十岁,一会看看歇斯底里疯狂的大儿子,一会看看失而复得的小孙子和大孙女,一时老泪纵横,拿手捂住了脸,喃喃道念叨了两句:“造孽啊!造孽啊——”
离得近的张春桃听到了这两句念叨,翻了两个白眼,可不是造孽是什么?
当初顾老太爷偏心造的孽,顾文钟心狠手辣造的孽!这些孽债如今都反噬回他们身上了!简直是大快人心好吗?
细细的欣赏了一会子顾文钟绝望,狂乱,暴怒,杀气腾腾,后悔各种表情后,这才慢悠悠的开口:“这腿被绑住了,那自然动不了!要是能动那就奇怪了!”
本来还癫狂得不能自已的顾文钟,愤怒的声音嘎然而止。
努力抬头看向自己的腿,只可惜腰也被绑住了,抬了半天只看了个寂寞。
扭头看向了全大夫,此刻一贯不被他放在眼里的全大夫,简直就成了他唯一的救星:“全大夫,她说的是不是真的?我的腿,没事吧?我的腰也没事吧?”
全大夫吞了吞口水,才小心翼翼地道:“大老爷只要安心静养,不乱动,躺个半年,下床应该没问题——”
这话说得含蓄,可此刻几乎绝望的顾文钟,只听说了下床没问题,就再也听不进去后头的话了。
所以没有察觉到全大夫带着几分怜悯的眼神,这下床没有问题,不代表走路没问题啊!
而且,就算是下床,只怕也要人搀扶着,恢复的好,能被人搀扶着,或者拄着拐杖走上几圈。
恢复得不好,后半辈子,大部分时间几乎就是在床上度过了。
身为豪门世家的大夫,这些语言的艺术技能是点满了的,既能说清楚病情,又能不刺激病人。
全大夫也是个中好手。
全大夫的言外之意,顾文钟没听出来,顾老太爷关心则乱,都松了一口气,就吩咐人要将顾文钟送回大房去。
可二房的这些聪明人,都听出来这里头的未尽之言,互相看了看,倒是都有志一同的没一个人上去提醒他们。
顾老太爷知道此刻是不用指望二房的人来帮忙照顾老大,毕竟这都撕破了脸皮,老大这些年的算计也都尽数败露,此刻二房的人没扑上来将老大生吃了已经是极大的克制了。
因此连提都不敢提,只敢自己一个人吩咐,他到底是大男人,对照顾人,尤其是伤了骨头的人,一点经验都没有。
而且使唤的几个人,都不敢使唤内院的人,叫人去外院叫了几个小厮进来。
这些小厮一贯是在外院伺候,粗手粗脚的,听说要将受伤的大老爷送回去,上来一个力气大想献殷勤的,弯腰就要将顾文钟给抱起来。
吓得全大夫声音都劈叉了:“别动!别乱动!要是错了骨头了,那可就难了——”
一面让人去寻担架来,要轻轻的将人给抬回大房去。
几个小厮不熟悉内院,满屋子转悠,哪里去寻担架去,抓耳挠腮的折腾了半天,勉强拆了寿庆堂一间闲置库房的门,抬了进来,要将人给抬上去。
顾老太爷看着这门板上雕刻的各色浮雕瑞兽瑞草,看着好看,可是这硌人啊。
又让人去寻棉被来将那门板包好,好一番折腾后,一个不伦不类的担架总算是做好了。
二房的人,还有杨大春一家,大家都默默地看着,没有一个人说话,也没有一个人提醒。
唯有张春桃,坐在一旁,一边嗑着瓜子,一边看着顾老太爷胡乱指挥,下头人也跟没头苍蝇一般的乱撞,着实看了一场好戏。
等到那担架做好了,刚要将人抬上去的时候,张春桃默默地补刀:“为什么要这么麻烦呢?那旁边不是有春凳吗?抬过来不就能用了?”
正要将人往上抬的几个顾老太爷的小厮,手一顿,互相看了看,再看看角落里的那个春凳,一时都觉得,自己怎么这么蠢?这么简单的事情都没想到?为啥也没人提醒他们?这是要看他们笑话吗?这果然是他们只能在外院伺候的原因吗?
哀怨的眼神看了过来。
那边顾老太爷真要被张春桃给气死了,既然她知道,为什么早不说,晚不说,偏偏等他们都忙活半天了,弄好了才说呢?
这是红果果的报复!
张春桃眨眨无辜的眼睛:“这不是你们都没问么?我还以为你们有什么别的更好的法子呢!谁曾想——”
众人都沉默了。
顾老太爷一口老血憋在心口实在难受。
那边张春桃一张小嘴还在巴拉巴拉:“再说了,就算我提醒了,老太爷也不一定敢用啊!以咱们两房如今的关系!就算我们想帮忙,老太爷也不放心啊!只怕又要担心我们二房会不会使坏!提醒你们用春凳,恐怕要怀疑春凳上会半路断掉;给送药,要怀疑药里有毒,要毒死你的好大儿;关心两句,会觉得二房是在惺惺作态;不关心吧,又会觉得二房凉薄,亲大哥受伤了,居然无动于衷。”
“唉,做人难啊!做顾家人更难!做顾家二房更是难上加难!你做个好人吧,别人做恶人;逼得你做恶人了,结果别人不做了人;等到你不想做人了,那有些人又转身装起了弱势一方,说你不是人了,对吧,老太爷?”
顾老太爷只觉得一辈子的老脸皮都被扒了下来,狼狈的避开了张春桃亮晶晶的带着嘲讽笑意的眼睛,扭过头,吩咐人将顾文钟抬回去,一面也要跟着过去守着才安心。
走了两步,又想起了顾长印,吩咐一并拖走。
转过身,却看到了本来抬着顾文钟的一干人,都在门口停住了脚步,忍不住呵斥道:“还不走?还站在门口做甚?”
几个抬着门板的小厮一脸为难的看着门口,他们倒是想走,可走不了啊。
门口正中央站着大房太太呢,他们吃了雄心豹子胆不成?
顾老太爷一边呵斥一边走上前来,就看到了站在门口如同木桩一般的潘氏,忍不住憋了一天的火,终于有了发泄的地方,“老大媳妇,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老大受了重伤,你也不说来照顾伺候?还挡在门口做甚?还不跟着回去吩咐下人,好生照顾着?”
气急败坏的顾老太爷语气自然好不到哪里去。
可潘氏木愣愣的,压根就没将顾老太爷的话听到耳朵里去,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看着躺在门板上的顾文钟,眼神晦暗不清。
然后潘氏脸上露出一个说不出来意味的笑容后,扑向了门板上的顾文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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