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人怎么样了?”
孔志彬猛一哆嗦,扭头看着门口的小医生,恍如梦魇中惊醒,顿时浑身虚脱的感觉,被子也松了手,罩住了寇金萍的头。
大约见他神色不对,小医生抬脚走进来,立刻就皱起了鼻子,扫一眼地上责备道:“她吐了?赶紧清理干净啊。”
小医生大约是把孔志彬不对劲的举止反应当作担心病人了,反倒安慰地解释了一句:“脑震荡典型症状,她的情况还可以,不要动她,注意别让呕吐物堵塞口鼻。”
小医生走到病床前看了看,见被子蒙着寇金萍的头,就吩咐道:“别给她蒙着头睡,被子给她掀开,这样呼吸不通畅。”
“哎,好的。”孔志彬机械地答应着。
小医生又转身去看了看另一侧病床上的冯老三,再次交代道:“你赶紧把这清理一下。”
“哎,好的。”
孔志彬送小医生出了门,一抬头,才发现东方天际已经露出了鱼肚白,已经是大年初一的清晨了。他整整熬了一夜,却了无睡意。
孔志彬转头看看病床上的寇金萍,真不知该遗憾还是该庆幸,他刚才要是真杀了她……
让她在睡梦中一死了之,他自己又会落个怎样的结局?
孔志彬恨恨地盯着昏睡不醒的寇金萍,最终还是离开了病房,铲了一铲子干土盖住地上的脏东西,自己却绝没有心思去收拾,便站在门口,等着冯小粉来收拾打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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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初一一大早,鞭炮响起,饺子上桌,二伯娘把饺子先端去敬天地。
其实也就是在磨盘上放了两个热饺子。磨盘上,年三十晚上点了两柱香,磨眼儿里还插了一根青竹,上头挂着红绿花生、水果糖和几张一块、五角的纸币,二伯娘便把两个热饺子放在魔盘上,念叨了两句“风调雨顺,家人平安”。
敬完了天地,一家人就可以开始吃饺子了。大人一边吃,家里俩猴孩子就围着桌子,挨个儿拜年要压岁钱——昨晚奶奶都交代过了,今年叔叔、小姑他们都挣钱啦,去要!
其实也不用俩小子要,冯东冯亮和小胭便都给准备了压岁红包,其实也就是的大宝会要,七岁的大宝已经知道钱是好东西,五分硬币拿到村头小卖部,就能买五颗甜甜的水果糖呢。
一岁零四个月的二宝才刚刚会走路,跟在哥哥后头晃晃悠悠的还走不稳当,懂个啥呀,红包给到他手里,拿着就往嘴里塞,大堂嫂赶紧把他小手捉住。
“呸呸,二宝,不能吃,这个不是吃的。”
“对他来说,不能吃的东西还有啥用呀。”冯亮笑着打趣。
果然,不多会儿工夫,二宝那压岁钱就进了大宝的口袋,大堂嫂哄了半天,大宝也不肯拿出来,说要替弟弟攒着。
“你们赶紧吃,吃完了去看看你三叔吧。”二伯说。
“就你话多,大年初一你就不能安生点儿?你倒是心疼你弟弟,你可不心疼儿子,儿子都不是你亲生的,都是田沟里捡来的。”
“老三那不是摊上了吗。”二伯嚅嚅辩解,“这不是巧了吗。”
一转脸,二伯又试探地商量儿子们:“是不是去跟冯荞说一声?腿摔断了,可不算是小事儿,我寻思也该让她知道。”
冯亮和冯东吃着饺子,便把眼角瞟向大哥冯海,冯海于是以大哥的姿态先发了言:
“大年初一,爸,要去你去,你到小罗庄找杨家说去。要是平常好生生的也就罢了,三叔弄的那些事,又是跟寇金萍一起摔伤的,你去杨家说,就算边疆和冯荞不埋怨你,你看看她家里公婆会怎么想。”
二伯讪讪作罢了,有啥法子呀,谁让他那个老三太不着调呢。
要说只是父女俩恼了,也还好办,当初冯老三赶走寇金萍,要是做出个长辈的样子来,不看僧面看佛面,哪怕看在大伯二伯的面上,冯荞还是会原谅的。
可谁知他还一次一次又让寇金萍回来了,还任由着拖油瓶的继女嫁给了跟冯荞退婚的孔志斌,让村里人每每嗤笑。眼前这事再掺和上寇金萍……
“这事儿我会让冯荞知道的,也不用刻意瞒着她。”二伯娘一拍筷子,“可你今天急的啥呀?大年初一的好日子,你让我过个安生年行不?”
“我也没说今天呀,今天哪能呢。”二伯嚅嚅,儿子们大了,都是有主意的,他也就全交给儿子们吧,吃完饭赶紧躲一边烤炉子去了。
冯亮吃完了一抹嘴,笑着说:“今天我去一趟,其他人在家过年,就别去了。”
“我跟你去吧。”冯东说,“我知道你小子主意大,我不掺和,我就去跟你做个伴儿。”
新年摊上好天气,太阳挺好的,冯东冯亮吃饱了,骑着自行车来到镇卫生院。冯老三已经醒了,还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耷拉着个脑袋,寇金萍则还在睡。
上班时间已经过了,小医生口中的“外科医生”却还没出现。
孔志彬则一幅心神不宁的样子。寇金萍夜间说的那些……她似乎意识混乱,想到前一世去了,谁知道醒来会是什么样子?
冯亮一边叫小医生去催人,一边啥也做不了地继续看着。一直等到九点多钟,终于来了个医生,看了冯老三的伤腿,开始招呼人给他接骨。
也不知医生接骨手法问题还是怎么回事,医生一开始接骨,冯老三就疼得惨叫,医生给他绑上夹板固定,冯老三就一连声的惨叫不停。
结果却把寇金萍给叫醒过来了。
孔志彬紧紧盯着寇金萍,寇金萍却仍是有些馄饨的样子。医生伸出两根手指头问她:“这是几个?”
“两个。”
“你怎么摔的?”
“我记得……我在家里剁馅包饺子……”寇金萍想了老半天,反而问医生:“我怎么摔的?”
“医生,她是不是真把脑袋摔坏了?”冯小粉问了一句。她妈脑子本来就感觉不正常,真要是摔坏了……比如摔傻了吧,兴许还安生了呢。
“脑震荡就这样。”医生说,“短暂性昏迷,遗忘,受伤时候的事情回忆不起来。她这个情况,头晕头痛肯定要有一段时间,至于恢复怎么样,那可不好说,反正先卧床休息几天吧。”
“她夜间醒了一遍,呕吐,说胡话,说什么也听不明白。”孔志彬在旁边试探着问,“真没什么问题?会不会有后遗症?”
“意识不清醒呗。慢慢恢复吧,这个谁也不能给你保证没有后遗症。”
于是冯亮一看这情况,接下来也就是养伤恢复的事儿了,伤筋动骨一百天,反正也急不得,那就让他俩在医院养着呗,拉着冯东,找个借口赶紧又溜了。
孔志彬这一次倒是积极主动留下来照顾病人了。他这个时候真不敢走开,谁知道意识错乱的寇金萍会再说出什么来?冯老三也在,冯小粉也在,还有医生和护士,万一寇金萍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再引起别人对他的怀疑……所以他还是守着吧。
这么一来,冯亮也就索性不管了,孔志彬在医院守着,他们兄弟仨也就不凑那个热闹了,倒也不是全不管,决定每天抽空去个人看一趟,免得有啥情况。
第二天大年初二,冯海拉着牛车去接冯荞回门,中午杨边疆照例好酒好菜招待大舅哥,冯海才说了冯老三的事儿。
杨边疆听了沉默了一下,心里有些无语,然后看着冯荞说:“媳妇儿,这事我听你的。”
“听我的干啥呀?”冯荞说,“我自己都不知道要干啥。”
冯荞当然明白冯海告诉她这些的用意,让她心里有数,早做打算,不然等会儿回门去了二伯家,二伯那黏黏糊糊的性子,一准会好说歹说地央求冯荞去看她爸。
再怎么说,冯荞还是感激尊敬二伯的,她把二伯娘当亲妈,也早把自己当作二伯家的人了。
“媳妇儿,这事你怎么决定都好,你要是说念在他现在落得可怜,答应去看看他,那我陪你去。你要是说不想去,那他活该,前有因后有果,外人谁也无权说你什么。”
“我倒是能答应去看他,可他跟寇金萍一个病房,我怎么去?”冯荞说。
杨边疆想了想,他其实心里一直有个数,冯老三再恶心,他也是冯荞的爸,并且有大伯、二伯两家的关系摆在那儿,这么多年一直对冯荞也挺好,便是不看僧面看佛面,等冯老三老了病了需要人照顾,他和冯荞也不能真狠心不问死活。
那句老话怎么说的?以德报怨,不冲着他那个不招人待见的老丈人,就算是做给别人看吧。
可眼下,冯老三跟寇金萍搅和在一块儿,一间病房,孔志彬和冯小粉两口子也在,要让冯荞放下心结去看冯老三……农村里最不缺那些道德绑架的人,可冯荞的委屈谁能体会?
“大哥,冯荞,这么着你们看行吧?”杨边疆笑笑说,“冯荞别去了,她带着个孩子,孩子小,大过年的天又冷,我替她去。”
“你去?”冯海一琢磨,就笑着说,“这倒是个法子。”
“冯荞啊,我去。”杨边疆笑着说,“你也别担心,反正他就是骨折了,也不会怎么着的。我等会儿骑车去一趟,给他掏点儿钱,也算是我们主动去看过了,你不要出面,这样的话我们往后可进可退,就看他怎么安排他家里那些破事儿了。”
杨边疆那意思,他们先上前一步,让外人无话可说,至于探望之后……冯老三要是往后继续跟寇金萍搅和纠缠,那他们还是继续远着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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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午饭,小两口就兵分两路,冯荞抱着娃娃坐上冯海的牛车,按原计划回门去,杨边疆则随手拎了家里的两样点心,骑车杀去了镇卫生院。
他本打算给冯老三一些钱的,走到半路又改了主意,先经过住院处,想把冯老三这两天的医药费给他结清,结果才知道冯亮这小子已经交了一部分押金,冯老三的钱都在冯亮身上呢。
于是杨边疆便问清冯老三大概还得住几天院,医生说反正就是骨折,伤处有点肿胀,再打两针消炎针,就可以抬回家慢慢恢复了。
杨边疆于是把冯老三缺的医药费补齐,又给他交足了三天的押金,那时候乡镇卫生院倒也不贵,统共花了一百来块钱。
“不是两个一起来的吗?”收费处的人问,“另一个女的呢?她账面上可也没钱了。”
“另一个跟我没关系。你把那个男的给预交三天就行了。”杨边疆说。
然后杨边疆就拎着点心,问清了地方,径直去病房探望他那个老丈人。
到门口遇上了当天来应卯的冯亮,这小子看见他便会心一笑,朝屋里努努嘴,小声说:“都在里头呢。”
“嗯,进去。”杨边疆笑笑,他可不管谁在里头,他反正就是来探望老丈人的。冯亮陪着杨边疆,哥俩一前一后就进了病房。
“三叔,边疆来看你呢。”冯亮招呼了一声。
“边疆?”冯老三一听,激动得跟什么似的,本来半靠在床头,赶忙坐直身体,两眼盯着进来的杨边疆,一脸激动紧张,然后又伸头往他身后张望。
“叔,大过年的,我刚听说你摔伤了。”杨边疆不冷不热地笑笑,放下手里的点心,问道,“现在好点儿了吧?”
“好,好点了。边,边疆啊,冯荞呢?”
“哦,她带着孩子呢,孩子小,天又这么冷,我就没让她来。我先来看看你。”
冯老三顿时像撒了气的气球,有些蔫。
杨边疆只当没看见他那个垮下来的表情,也只当没看见屋里其他人,反而故作关切地问:“叔啊,你说大过年的,你咋摔伤了的?还摔得这么重,差点没出大事。”
冯老三当着女婿的面,哪有脸说啊,支支吾吾半天,问道:“冯荞呢?她啥时候来看我呀?”
“叔,我这不是来了吗,她带着个奶孩子太不方便,有事你跟我说好了。”杨边疆说着对冯亮抬抬下巴,“冯亮啊,住院处那边,费用我刚才已经结清了,又给他预交了三天的费用,还有啥需要的,你再跟我说。”
“没啥需要的,这就已经让你花不少钱了。”冯亮一转头就故意对冯老三说,“三叔啊,你看见没,你这一出事,花钱可都是边疆给你出的。”
两人一唱一和,冯老三也一脸唏嘘慨叹,差点摔死了呢,摔瘸了腿,闺女到底还是过问他的。
屋里剩下三个人就尴尬了。冯小粉倒还好,始终保持着漠然无聊的样子,木着一张脸没有表情,寇金萍从头到尾被晾在一边,本来就昏昏沉沉,真觉得头更疼了。
这是孔志彬第一次近距离接触杨边疆。
几年前他们新婚,在县城也遇见过一回,也只一瞥之下他就匆匆逃开了。这一次,不管愿不愿意,他此刻就站在一旁,近距离地观察着这个男人。那人笑容客气疏离,言谈举止带着一种沉稳坦荡的练达,而每一句话似乎都在说,这个男人,是有多么疼宠他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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