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长大了,已经嫁人了。”冯老三嘀嘀咕咕拉着冯荞,脸上神情像是有些惶然,“你说你这孩子,啥时候嫁人的?我咋想不起来了呢。”
冯荞看着冯老三那样子,心里忽然有些酸,就像她曾经一直迁就忍让的那样,她妈早早去世,她爸本该是世上她最亲的亲人,如今却弄得父女隔阂,冯老三把自己过成这个样子。
可能是看冯荞脸色低落神伤,冯老三更加惶然无措了,忙拉着她问:“冯荞啊,你咋不高兴了?是不是饿了?”他四周看了看,一把拉住冯东身边的妞妞,指着厨房叫她:“小胭啊,去,赶紧去给你姐做饭。”
妞妞被冯老三这样子吓了一跳,连忙躲到冯东身后去了,冯东扶住冯老三,告诉他:“三叔,这不是小胭,这个是我闺女妞妞。”
“我看三叔是真不太对劲。”冯亮走过来,站在冯东身边,大声告诉冯老三,“三叔,我是冯亮,你认不认得?”
“谁说我不认得?”冯老三一下子生气了,很不高兴地说,“你是冯东,谁说我不认得了?你不干活乱跑啥呢?”
“真是不对劲,他怕不是简单的年纪大了糊涂,动作反应明显也慢,不过身体看起来也没别的毛病。”杨边疆走到冯荞身边,很自然地揽着她的肩膀安慰她。
“寇金萍哪儿去了?”冯荞忽然问。自从他们进来,就一直没看到寇金萍。冯东找了一圈,家里没别的人,堂屋还摆着寇金萍装神弄鬼的香案,外头晾衣绳上有女人的衣服,看起来寇金萍应该还在这个家里。
“三叔这样子都有小半年了。”冯东说,“我隔三差五都来看看,以前只以为他是年纪大了糊涂,原本没这么严重,我来他也认得我,就是特别容易忘事儿,时好时坏的,没想到现在越来越严重了。寇金萍反正是经常出去游逛,也不知干啥。”
这时候邻居听到动静,隔壁的六婶子领着小儿子进来,一看是他们,就嘘了一口气,跟他们说起冯老三。
“……你爸其实原先没这么严重,冯东也经常来照顾,寇金萍看他糊涂了,都不管他。”六婶子说,“他好像就是最近才变得严重,那天看见我把我当成我婆婆,硬拉着我喊四婶子,你说我婆婆都去世好几年了。今天早上他自己扫地,扒了一铲子炉灰,掀开锅盖全倒进煮粥的锅里了,寇金萍骂他,结果他就拿着铲子劈头盖脸追着打寇金萍,寇金萍跑出来跟我哭诉,这会子也不知躲哪儿去了。”
“三叔是不是……中邪了?”小胭犹豫着说。
“嗐,别信那些,我看他这样,怕不是老年痴呆症吧。”杨边疆毕竟是有些见识的,不过他仍是有些疑惑,老年痴呆症他知道,一般都是七老八十的老人,冯老三这个年纪,才不过六十岁,说起来不应该。或者是别的病?
“我看还是送他去医院吧。”杨边疆拍拍媳妇的肩,默契地安抚她,“冯荞,你去帮他收拾一下,给他换件衣服,我们现在送他去医院检查。”
冯荞跟小胭想把冯老三扶进屋,冯老三却不太愿意,嘴里还在嘀咕着要给他们做饭。冯荞寻思着,冯老三怕是饿了,屋里找了找,也没啥现成吃的,清锅冷灶,寇金萍肯定一早就没给他做饭。
冯荞赶紧去车上给他拿了些点心,给他倒了热水,看着他狼吞虎咽吃完。然后跟小胭两人合力,给他脱掉身上有些脏的大棉袄,给他换上自己带来的新羽绒服,连哄带骗,把冯老三弄上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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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真让杨边疆说中了,市人民医院的检查结论,老年前期型痴呆症。
医生的解释,说像冯老三这个年龄,老年性痴呆症状已经很明显了,发展比较快,继续发展下去,行动迟缓痴呆,生活都没法自理,偏还没什么好法子治疗。
像冯老三这种情况,除了良好的修养和护理,建议他尽快入院,趁着发病时间还短,尽快进行精神类和益智类药物治疗,或许有可能延缓病情,除此以外,没有其他办法。
冯荞心里不好受,冯老三本来就行事偏颇不着调,老了居然痴呆了。
杨边疆一边安抚媳妇儿,一边却不以为然,在他看来,他们总是要给冯老三养老的,对付一个老年痴呆症的冯老三,比对付一个倚老卖老、作妖作怪的老丈人容易多了。
当然,这个话他是不敢傻到在媳妇跟前说的。
杨边疆以最快的速度,把冯老三送进了市区的一家私人疗养院。反正他最不缺钱,只要肯花钱,别说老年痴呆症,就是更重的病人也有医生护士照顾得好好的,他甚至给冯老三安排了一个专职护士。
杨边疆带着冯荞去看了一圈,环境挺好,条件挺好,护士也细心温和,冯荞算是放了心。
他们安顿好冯老三,回到家里跟大伯、二伯说了情况,大伯和二伯相对感慨,说这个弟弟本来就不着调,老了老了,竟得了这么个痴呆的毛病。
在大伯二伯看来,要专人伺候,要长期吃药养着,妥妥的富贵病啊,也幸亏冯荞和杨边疆有钱,不然冯老三这样的病,放在农村一般人家根本没法管。
大人这几天忙冯老三的事,两个熊孩子就在二伯娘家,跟冯旭、冯晔他们一起满田野地跑,整个儿玩成了野孩子。等冯荞和杨边疆把冯老三安顿好,又抽了一天工夫去看望徐师父,给师父送完年礼,才带着俩熊孩子,回到杨家陪杨爸杨妈妈过年。
别人是安生过年了,杨边疆却又得抽出工夫来处理镇上和县城两家木具厂的事务。
这两家厂子说是他的,其实他如今主要忙货运公司的事情,几乎已经放手不管了。镇上的厂子交给李师哥负责,县城的厂子交给了小武负责,几年过去,小武也越发成熟老练了。听说师父师娘回来过年,赶紧大包小包的跑来送年礼,顺便跟师父报账。
如今两家杨边疆最初起家的木具厂,在他的事业盈利中已经很不起眼了。杨边疆自己也想过,这两家厂子,是能挣钱,可木具这样的行业,规模不容易做大做强,这几年整个行业利润效益有所减弱,跟运输行业不同,很难发展成大规模的集团化公司。
所以他回想起来,如果他当初没有转行货运行业,如今怕不会有这样大的事业财富。
既然自己顾不上,杨边疆就把两家厂子的股份进行了重新分配,趁着过年,他把李师哥和小武叫过来喝酒聊天,席间就跟他们说,往后两家厂子,四成的股份分别师哥和小武,由他们全权负责,他这个老板占五成,往后就只负责分钱啦。
“原先每年也有师父的分红,如今师父年纪大了,也不去厂里了,剩下百分之十的股份,就留给师父养老了。”杨边疆说,“我离得远,往后师父跟前我恐怕不能勤去照顾,师哥你就帮我多尽尽心,师父跟前有啥事,抓紧告诉我一声。”
李师哥满口答应着,说孝敬师父本来也是他应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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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年,杨边疆公司里年初八要开门利是,恢复正常业务,一家人于是便打算年初七动身返回省城。
于是初六这天,两口子带上孩子,去跟二伯娘一家辞行道别。
“这一走,怕是又得大半年才能回来了。”二伯娘絮絮叨叨地舍不得。
“哪能啊二伯娘,家里有啥事情,我随时就回来了。”冯荞忙说,“我反正也是个闲人,想你我就跑回来了。”
“我不是说你。”二伯娘说,“你当然能回来,我是说两个孩子,上学也没时间回来,又得等到暑假我才能见着了。”
冯荞不禁失笑,心说自己在二伯娘心里的地位看来是被两个熊孩子抢了,忙跟二伯娘保证说,等放了暑假,一定让两个熊孩子回来多住些日子。
不光二伯娘这儿,爷爷奶奶那边也是,只管念叨两个孩子,似乎有了孙子孙女,儿子就不值钱了似的。
一家人送出门口,两个熊孩子更是依依不舍,再三作别才上车离开。冯荞看着小土豆不高兴的样子,笑着安慰他:“等放了暑假,就送你回来跟表哥表姐们玩。”
“对,放暑假一定送你回来。”杨边疆也跟着保证。
杨边疆开车转出二伯娘家的小巷,刚拐上村口的大路,突然不知从哪儿跑出一个人,直冲冲跑到车前来了,杨边疆一踩刹车,那人竟跑到车前拦住了。
冯荞仔细一看,那人穿一身灰突突的旧棉袄,头发乱糟糟的,居然是许久不见的寇金萍。
“冯荞,冯荞,你爸呢?你们把你爸弄哪儿去了?”寇金萍张开两只胳膊,拦在车前叫喊。
“你找他干啥?”冯荞降下车窗问,她看着日渐苍老的寇金萍,岁月匆匆,她对这个人曾经的厌恶憎恨,如今已经无感。
冯荞说:“我爸病了,你自己四处乱跑,差点没把他饿死在家里,你还好意思问他?我们已经把他送疗养院了,你以后自己安排自己吧。”
冯老三的事情,寇金萍其实已经听邻居说了。寇金萍并不知道冯老三去了哪里,但是她知道,冯荞和杨边疆肯定对冯老三有妥善的安置,肯定不会由着冯老三冻死饿死。
可是她怎么办?冯小粉离婚走了,寇金萍压根就找不到她,找到了冯小粉也未必肯养她,尤其冯小粉自己日子过得也不是多好。
冯老三再被弄走,所以现在,寇金萍最后的倚仗也没有了。
“不行,你们不能这样。”寇金萍叫喊着,“冯荞,我虽然不是你亲妈,可我好歹跟了你爸这么多年,我在你们冯家辛辛苦苦这些年,我也算养大了你的,你如今有身份有钱,你不能就不管我。
“哦,那我得怎么管你?”冯荞好笑地问。
“你给我钱,你不给我钱我怎么生活?”寇金萍说,“反正你有的是钱,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我也不去烦你,也不用你照顾,你给我一笔足够的养老钱,我自己管自己。”
“寇金萍,你没养过我,你跟我都在冯家那几年,应该是我养活你们。”
冯荞看着她那歇斯底里的样子,居然也生不起来气,只能感叹老天绕过谁。想想寇金萍也是没招了,居然跑来拦车跟她要钱。
其实寇金萍现在还不到六十岁,五十七了,还是五十八了?二伯娘像她这个年纪,尽管儿女孝顺,却仍旧自己种菜喂猪,闲不住总是忙忙碌碌。一般农妇在这个年纪,大可以种地种菜养活自己。
冯荞甚至觉得,寇金萍如今还住在冯老三留下的旧房子里呢,她没把她赶走,就已经是宽容了。
“寇金萍,我对你没有赡养义务,这个我懂。”冯荞浅浅一笑,说,“再说你自己不是有亲生的闺女吗?亲生的闺女都不养你,你居然还真有脸来跟我要钱养老?”
“我找不到小粉。”寇金萍恨恨地骂,“那个没良心的白眼狼,早知道她那个穷命,我真不该指望她。反正我在你们冯家这么多年,你今天要是不给我钱,就别想离开这儿。”
寇金萍说着,居然往车子前边一躺,赖在地上不起来了。
“你要多少钱?”杨边疆忽然开口问。
寇金萍一听,大约是看到了希望,激动地从地上爬起来,坐在车前扒着车头,睁着两只饿狼一样的眼睛说:
“给我十万块,我打听过了,你们两个有的是钱,别人说光你们开的这车恐怕都得值个几百万,我要的不多,给我十万块钱,我留着养老,往后保证不再来麻烦你们。”
“十万?”杨边疆推门下车,蹲在寇金萍跟前一脸笑容,“十万有点少了吧?够不够花呀?这么着,我给你一百万行不?”
寇金萍再笨也知道没这好事,愣愣地还没来得及反应,杨边疆已经掏出手机打电话。
寇金萍就听见他说:“小刘,马上给我打一百万过来……不干什么,我撞个人,撞死了陪她一百万。”
“你……你敢!村里有人看着呢。”寇金萍扒着车头,一张脸却明显满是惊惶。
“敢不敢的,你说……既然我有的是钱,撞死你能不能摆平?”他说着笑嘻嘻低声靠近寇金萍,“还是有谁能替你追究?”
杨边疆说完坐回到车上,猛地发动车子,呜的一声,车虽然原地没动,寇金萍却吓得脸色惨白,连滚带爬从车前滚开了。
杨边疆发动车子,扬长而去。
“爸爸,那个老太太是谁呀?她干嘛要拦我们的车?”娃娃不明所以,因为在车后座,她也没太听得清爸爸说了什么,好奇地问,“爸爸你跟她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她拦车想敲诈我。”杨边疆回头对闺女笑笑,“我跟她说,敲诈是犯法的,警察要来抓她,她就吓跑了。”
“噫。”娃娃没那么好骗,知道爸爸不想告诉她,就撇撇嘴,把头转向车外,去看车窗外一闪而过的农田。
“对,敲诈是坏人,让警察来抓她,她就吓跑了。”小土豆却是信了几分,笑着跟姐姐说,“坏人最讨厌了。”
“你们两个坐好了。”冯荞转头告诫两个孩子,“我们明天就回家了,你们也快要开学了,回去有作业没做完的,赶紧补,不许再拖着。”
“啊啊啊……寒假怎么这么短啊!要是再放两个月就好了。”回答她的,是两个熊孩子一连声的哀怨。
“看看吧,一放假就都玩疯了,熊孩子怎么也玩不够。”冯荞看看自家孩子爸,抿着嘴笑。
杨边疆也笑起来,笑声中车子一路飞驰,穿过田野,踏上回家的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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