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夫人坐在檐廊下的躺椅上晒太阳,睡不着,又睡不醒。
听见开锁的声音,她以为她娘来放她出去了。
四方的院墙关了她一整年,她终于明白,她是斗不过的。
以后再不问那些奇奇怪怪的问题,再不质疑世道了。
就乖乖地,听大人的话,做一个守规矩的人。
她站起来,缓缓走到阶上。
院门打开,铜金色的光斜过院墙屋檐打下来,成了一道光幕,看不清那人是谁。
她轻轻唤了声:“娘?”
那人穿过光幕走来。
如霜似雪,琉璃眸子,冰润润的。
是她日夜思念,又不敢相见的那个人。
她呆呆地、迟缓地:“嘉言?”
陆睿注视着陆夫人,撩起衣摆,跪了下去:“母亲……”
陆夫人穿着最好的衣裳,首饰贵重,鞋子上还缀着白玉片和珍珠。
可她从前保养得一头乌黑的头发没有了,她的两鬓斑白,像染了风霜。一眨眼,雍容优雅的女子,便苍老了许多年。
璠璠曾经说,阿婆好瘦。
只陆睿不曾想到,她会这样瘦。
她穿得再华贵,也掩不住,浑身的生机都被抽走了。
他的父亲,对他的母亲,到底干了些什么?
人的底线都已经低到这样,难道还能更低?
坠落,难道竟没有底?
陆睿垂下头,泪水滚落在青石地砖上。
“儿,来迟了。”
“来了就好。”陆夫人迟缓了许久,终于缓缓回神,“你,都知道了吗?”
“是。”陆睿道,“儿都知道了。”
陆夫人问:“她,还活着吗?”
陆睿道:“活着,在京城。”
陆睿抬头,泪流满面:“母亲,为何……不告诉儿?”
陆夫人沉默许久,道:“如果她死了,告诉你已经没有意义。你怎会,为了死去的妻子,与你的父亲作对?”
“如果她还活着,我不敢告诉你。我怕呀。”她嘴唇发抖,“我怕你……会叫她去死。”
陆睿仰头望着她,眼睛睁大。
前次见面,陆夫人知道一切,却未曾透露半句。
温蕙人在京城,也并非没有行动自由,却从未找过他。
原来……
君臣父子夫妻。
君以忠与臣子博弈;父以孝裹挟子女,夫以贞压迫妻子。一切其实都是为了统治和剥夺。
世间的规则,本就是上位者用来压迫下位者,强势者用来压迫弱势者,智者用来压迫愚者,男人压迫女人的工具而已。
陆睿少年时便看透了。
只陆睿从来认为,自己在每一段对立的关系中,都属于前者。
直到他明媒正娶的发妻不明不白地“死”去。
那一刻,他霍然转身,抬头,对上的是宗族和父权。
那一刻,陆睿第一次体会到这么深刻的无力感。
那一刻才明白,自己玩弄规则的同时,也被规则玩弄和嘲笑着。
陆夫人流泪道:“我真的好怕……”
“蕙娘她,本不必以身赴难的。她本可以带着璠璠到金陵避祸的。”陆夫人道,“我那时候都想好了,趁你父亲不在家,悄悄把她们两个送走。”
“可蕙娘不肯,她还是只身去了。”
陆夫人的眼泪止不住:“嘉言,你知不知道她是为什么呀?”
陆睿抬头,眼泪划过脸庞:“她……是为了我。”
“是呀。”陆夫人道,“她爱你呀。”
“那个孩子,从青州那年的冬天,从见到你第一眼,就在爱你了。”陆夫人眼睛模糊,像在看很远的地方,“我是过来人,看得清清楚楚。这些年,我亲眼看着她是怎么爱你的。”
“如果是你叫她去死,我不知道她还能怎么活下去。”
陆睿闭上眼,泪水滚滚而落。
“嘉言,去把蕙娘带回来。”陆夫人道,“不管她经历了什么,变成什么样子,她都是我的媳妇。你把她接回来,你过你的日子,我和她一起过日子,我们,不打扰你们。”
痛苦的泪水划过陆睿的脸颊,他道:“太迟了。”
陆夫人惊惧:“不是……还活着吗?”
“她如今,是监察院都督霍决之妻,三品诰命,蟒袍加身。”陆睿艰难地道,“儿已经,带不回她了。”
陆夫人缓缓地消化这个信息,问:“霍决?”
她困惑:“如何会这样?”
“因蕙娘幸运。”陆睿道,“到了那里,发现那人是霍决。”
“霍决,便是蕙娘曾经订过亲的未婚夫。他卷入潞王案,能活下来,是因为温家散尽积蓄保住了他的命。”
“他与蕙娘虽退了婚,然温家有恩于他。”
“原来,是这样啊……”陆夫人终于露出微笑,“你看,这才叫报恩。”
她捂住脸流泪:“我们呢?我们是怎么样报恩的?温家,全家都叫陆正害了,温家已经没有人了。银线也被陆正害死了,他说他抓到了她,把她活活打死了……”
陆睿抬头,不敢置信。
原来他的父亲,是这样折磨他母亲的。
让她活在痛苦的世界里,作为她反抗他、不服从他的惩罚。
“母亲!”陆睿道,“假的,都是假的!”
他站起来,走上台阶,抱住了自己的母亲。
“他骗你的,都是骗你的,你听我慢慢给你说……”
陆睿搀扶着陆夫人回到了房里,把真实世界的情况告诉了陆夫人。
陆夫人的眼中,终于渐渐有了一丝生机。
她说:“都没死,就好。”
“她如果平安,过得好,倒也不用回来了。”最后,她说,“我们陆家,原也配不上她。”
“只你,去替我告诉她,”她缓缓道,“不要记挂我,不要记挂你,不要记挂璠璠。世间其实,无人不可离。告诉她,自己好好活便是。”
陆睿心痛如绞。
他用力按住心口。
陆夫人又问:“陆正呢?”
她直呼丈夫的名字,连他的字都不称呼。
陆睿做了两个深呼吸,缓了缓心口的绞痛,道:“我让他先待在房中。”
陆夫人问:“以后怎么办呢?”
陆睿望着房间里的空气,道:“我的父亲陆中明,因我公干顺便探家,今晚喜开家宴。”
“他喝多了,摔了一跤,磕坏了脑子,不清醒了,无法为官。”
“过几日,我作为儿子,替他去辞官。好好孝顺他,带他到京城去,为他买个庄子,让他颐养天年。”
陆夫人缓缓眨眼,看着自己这儿子,欣慰地笑了,却道:“京城太危险了,若叫他逃了,去告你不孝,就糟糕了。”
“你把他给我吧,我带他回余杭去。我也没什么能做的,余生,就帮你看着他吧。”
陆睿道:“母亲余生,不该如此。京城有家,母亲该回家里去,璠璠还需要母亲教养。”
陆夫人却拒绝了。
“我现在,无法教养璠璠。”她说话的语速很慢,有一种迟钝感,“因师者,传道授业解惑。而我如今,自己的内心里,全是不解之惑。”
“我毕生所学所历,究竟何为对,何为错?我完全……完全分不清了。”
“我活成这个样子,足以证明我这一生都错了。我却竟不知道,到底错在哪里。大概余生都要用来思考。”
“尚无人为我解惑,我又如何能为璠璠解惑。”
“嘉言,我做不到。”她道,“还是让我来做,我能做到的事吧。让他好好活着,让他不要阻碍你的仕途。”
陆睿终于道:“好。”
他站起来,道:“那我……”
他按住了心口。
“我……”
我现在,就去结束这一切。
他一句话终究没有说完,陆夫人眼睁睁看他吐了一大口血,人就要倒下。
陆夫人伸手接住了他。
陆睿倒在母亲的肩头。
“嘉言!嘉言!”陆夫人惊惶,“来人,快来人!”
平舟破门而入。
陆睿趴在母亲的肩头,努力睁开眼睛。
“母亲,我心口好疼。”他声音微弱,“好疼……”
……
……
蕙蕙,我真的,真的无能为力。
不能带你回家了。
隔了数日,开封知府才见到如今在京城大名鼎鼎的小陆探花。
只等他见到陆睿的时候,陆睿面色苍白,是来为父亲辞官。
“怎竟这样?”知府嗟叹,“不能休养吗?”
陆睿垂下眼:“脑子坏了,人已疯癫。大夫说,以后就这样了。母亲本就一直养病,这下更是受不得打击。她想带父亲回余杭休养去。”
陆正的同僚们闻听消息纷纷来探望,看到的都是陆正头上裹着绷带,为了上药后脑头发也剃了,喝了汤药正在沉睡的模样。
大家嗟叹,留下探病的礼物,回去了。
常大夫又来给陆睿切脉,叹息一声,道:“我知你家中这两年事多,只切勿再动情绪。”
陆睿捋平袖子:“再不会了,都结束了。”
他问常大夫:“你那医书修得怎样了?”
常大夫道:“再给我五六年,总之肯定能修完。”这是他师父的未竟之志,在他手上能实现,也是佳话。
陆睿点头,道:“不管什么时候,你修好了,我资助你刊行。”
常大夫高兴起来:“先多谢了。”
开封的家里全收拾起来。
陆睿与陆夫人说:“她便在京城,母亲要不要去见见她?”
陆夫人沉默良久。
“不必了,知道她无事,过得好,足矣。”她道,“我与她此生,争如不见。”
待上船,陆睿对陆续说:“回去与你父亲交待清楚。让他想明白。”
陆续道:“父亲一直都明白,早叱骂过我,只我们身为下仆,有心无力。”
陆正昏睡着,叫人抬上船去。
陆睿对陆夫人道:“此事涉及不是我一家,得告诉族长。余杭太多旧人、世仆,母亲在余杭想看住他,还得族长相帮。”
陆夫人点头,终登船而去。
陆睿在河南把公事也处理完,安排了船,将当初封存在院子里的温蕙的东西全装上船。
他走出开封陆府,转身,看着大门缓缓关闭。
开封陆府宅邸,托了牙人处置,后来售卖了出去。
有新的人家入住,有欢笑有眼泪,有人间烟火气。
在这个宅子里曾经发生过的事,如烟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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