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松的怀疑一点都没有错,青州温家发生的一切,正是陆延带着重金到了青州府,找陆正的同年青州的郑知府筹谋策划的。
冯千户当然是拿到了足够多的利益,才肯下这个手。
温柏和虎哥一直被关在千户所的牢里。等温松“逃役”满了百日后,便正式成为了“逃兵”。冯千户刚刚递了折子上去,要撸了整个温家。
这折子要送到京城的五城兵马司去,等批下来,温家就算彻底完蛋了。
女眷都是熟人之女,冯千户可以放过,让她们都大归,孩子也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都跟着娘回外家去。
但温柏、虎哥两父子肯定要刺配边疆。
这样温家没有成年男子了,青州也就没有所谓温家了。
温柏一直想不通,温家到底怎么得罪了冯千户。
这个困惑如今终于解开了。杨氏往牢里送饭的时候把温松带来回来的真相全告诉了他。
温柏一拳垂在地上!
“原来竟是如此!”他悲愤交加,“竟是陆家!”
杨氏叹了口气。
当年,多么好的一桩亲事啊。与进士之家做了姻亲,整个青州,谁不高看温家一眼。
四时年节,陆家一车车地往温家送节礼。每年江南最新样式的银锞子、衣裳料子,只有温家拿得出来。
小姑的日子眼见着是富足美满,婆婆慈爱大方,夫君的房中连个妾室通房都没有,谁听了不羡慕。
那几日流水席,简直是温家最辉煌的时刻了——出了个进士女婿,还是一甲探花郎!
突然就美梦碎了一地,怎么一门好亲,扭头就成了恶亲呢?
一场大梦似的。
“爹,陆家有钱有势,咱斗不过他,怎么办?”虎哥问。
杨氏也看着丈夫。
温柏握着拳,咬牙许久:“陆家这是,欺负咱们温家没根基没人脉……”
温家的姻亲除了陆家,都是青州军户家。这一次出事,姻亲们都出力跑动了,甚至连三弟温杉的岳家徐家都帮着跑动了。
只都使不上力。
冯千户官大一级,便能压死人。
“谁说咱家没人脉。”温柏咬牙道,“咱家也认识大人物。”
虎哥眨眨眼。
杨氏犹疑一下:“你说的是……”
温柏道:“去京城,找连毅!”
虎哥问:“那是谁?”
温柏道:“大人物。”
杨氏嘴唇动动:“可是……”
可是霍四郎跟温家之间的纠葛和恩情,都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且霍四郎早就还清了,两家人已经说清楚,两不相欠了。
如今,霍四郎是名震大周的大人物了,他的名字能止小儿夜啼。
现在去求人家,人家还认这份情吗?
只现在,也根本没有别的办法了,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杨氏道:“那让阿松去?”
“他不行。”温柏说。
杨氏顾虑的温柏也想到了。因人情这东西,是会随着时间和距离,也会随着彼此间地位的差距拉大而疏淡的。
“得我去。”温柏说,“当年,他躺在大牢里,给他擦屎接尿,喂饭上药的,是我。”
“必须得我亲自去求他。”
“他但凡还有良心,就该还念着这份情。”
过两日,杨氏的父亲杨百户带着一个“随从”来看女婿。他不仅给牢头塞了银子,还给准备了酒菜。
牢头与他十分亲热,,放了他进去。
杨百户看完女婿,带着“随从”回去的时候,牢头已经喝得醉醺醺。等第二天酒醒了,巡视牢房,等到了温柏和虎哥这一间,突然睁大了眼睛。
“你!你是温、温温……”牢头指着牢里的那个“温柏”,张口结舌。
“老吴啊,好久不见了。”温松淡定给他打招呼,“别喊啊,让上面知道了,打军棍,丢差事的可是你,不是别人。”
“温温温温温柏!”牢头把舌头捋过来了,瞪眼怒目。
果真不敢嚷嚷。
“别怕。”温松道,“等几天我胡子长出来,旁人就分不清了。”
牢头气得跺脚:“快长!”
杨百户给温柏准备了盘缠和行囊:“咱也不知道你说的大人物是谁,你也不肯说,反正信你一回。豹哥、芫娘都在我那里,你也不用担心。这事要能解决,你就回来一家团聚。要不能解决……”
温柏道:“那人只要肯帮忙,就一定能解决。”
杨百户:“行行行,我信你。”
温柏拄着一根拐杖,上了辆黑油小车。
他之前因为吃空饷挨了军棍,冯千户有意踩死温家,把他扔进大牢里,没及时医治,如今伤虽好了,只有条腿老疼,走路有点跛。
告别了妻子岳父,温柏往京城去。
当年立誓决不去沾霍四郎,是因为月牙儿。
如今带着伤去京城求援,还是因为月牙儿。
温松从开封回青州,一路上躲避追捕,颇费了些时日。待温柏出发,往京城去,已经是八月初。
此时,李大小姐带着李十娘到了京城。
二人奉旨入宫,要先在习礼亭接受入宫前的礼仪培训。这本是鸿胪寺的分内事,结果来教导礼仪的官员却是陆睿。
他举荐了李家女儿,皇帝给他个人情。
“大娘、十娘,别来无恙。”陆睿行礼。
二人皆还礼:“陆翰林。”
李大小姐道:“昔日一别,翰林风采更盛往昔,只人生无常,翰林还请节哀顺变。”
她二人原抱着看戏的态度十分好奇陆嘉言的妻子是什么样的人,只来的路上与天使闲话,才知道陆嘉言已经无妻。
那天使道:“嗐,也不知道对小陆探花是好事还是坏事,反正京城里想嫁他的人多的是。”
李大小姐说完,陆嘉言微微倾身:“多谢大娘关心。”
直身,道:“那咱们开始吧。班门弄斧,大娘勿怪。”
习礼亭里这道程序,主要是用于教导那些初次上京的官员和附属国的使者的。这等朝觐皇帝的礼仪规则,似李家人这样的,早就烂熟于胸,根本无需教导。故陆睿有“班门弄斧”之说。
待三人把程序走完,李大小姐道:“今科的《登科录》我已经看到了,翰林比之三年前,又大不同。我听闻,是翰林举荐了我家,还想问翰林,我等此次入宫,翰林可有什么提点之处?”
陆睿道:“举荐二字不敢居功,不过是伴驾时提及了京城权贵与地方世家,谈到了府上。我与陛下只说了两点,一,宁则公淡泊明志;二,秋山书院是当今士林心之所向。因这两点,南阳李氏,至清至正。”
“后陛下意动,听闻我曾游学书院,问我对李家女儿的印象。”陆睿道。
李大小姐问:“则翰林是如何回答陛下的?”
陆睿道:“我答,‘不够女子’。”
李大小姐与李十娘对视一眼,一起俯身:“多谢翰林。”
陆睿还礼:“大娘、十娘客气了。且稍待,我去准备车马,咱们准备入宫。”
待他离开,李大小姐轻叹。
“人都会变。”她道。
十娘道:“他竟不笑了。”
昔年余杭解元陆嘉言游学秋山书院,李大小姐和李十娘都是承认他的学识、辩才和风姿的,只她们两个都讨厌他的笑。
那个人眉梢眼角常带笑,笑得风流倜傥,又骄傲自赏。
姐妹们很多赞叹,独她们两个看了觉得讨厌。
李十娘道:“如今看着,竟还是笑起来好看。”
李大小姐道:“世事从来难两全。”
南阳李家的大小姐带着妹妹入宫,于内书堂教导内命妇读书知理,明伦明德。
皇帝道:“此大善。”
京城各家遂也送了女儿入宫到内书堂一起学习进修,一心求知。
这些女孩都是及笄上下的年纪,反倒是李十娘年纪大些,她已经十七了。
被送进宫的女孩有些是京城土生土长的,有些是京城没有合适的,特从家族里召来的。她们都和之前宁菲菲一样,是各家想拱上后位的人选。
大臣们催立后催了快一年了,皇帝终于启动了对新后人选的考察程序。
观察接触了一阵子之后,皇帝再见到陆睿,神情颇为微妙,几次欲言又止。
一次堂中无旁人,陆睿道:“陛下有何吩咐?”
“没什么吩咐,就是想说说李家女儿。”皇帝说。
陆睿便凝目等着皇帝说。
皇帝憋了一会儿,却“咳”了一声,道:“李家女人,真能说!”
陆睿道:“臣昔日秋山论辩,亦败给了李大娘子。”
“不止是李大。”皇帝老神在在,“李十也很能说。能把肖妃说得脸都发白。肖妃如今十分不想看见她们俩,绕着走。”
陆睿问:“陛下是觉得李家人过于刻板说教吗?”
皇帝道:“刻板和说教两个词,哪个也用不上。其实还挺有意思的。”
被皇帝觉得“有意思”的李家姐妹,觉得皇帝也挺有意思的。
满后宫不管环肥燕瘦,都是小情小性儿的女子。皇帝的口味十分专一,几十年如一日,从未变过。
“方皇后也是这种性子。”李大小姐道,“只不幸当了皇后。”
李十娘道:“若让她选,她未必愿意。”
只女子没得选罢了,一生荣辱贵贱,都系于丈夫的身上。
李大小姐道:“宫闱是什么样子,皇帝是什么样子,你如今看到了。你还是可以选的,你不愿,我便送你回家。”
“我回家能做什么呢?”李十娘道,“我的才学远不如大姐,没有达到能在书册上留下名字的程度。回去了一样要嫁个人,相夫教子。还未必能有大姐的眼光,能挑到个志趣相投、公婆也宽和的夫家。这是我唯一能将自己的名字留于后世的机会了。我欢喜得紧。”
李大小姐道:“好,若能求仁得仁,也是人生乐事。”
时值中秋,京城过节气氛浓郁。
陆睿又问平舟:“青州可有回信?”
平舟道:“青州没有。”
陆睿沉默。
他在开封的时候便给温家写了信,七月里又给青州写了信,青州皆没有回信。
刘稻家的说,陆延说过温松离开开封的时候是“怒气冲冲”的……
陆睿脸上没有表情。
陆睿自然不知道,他的第一封信到温家堡的时候,温家男人已经被下了大牢,女人被暂代的高百户赶出了军堡。那封信送到,叫高百户给截留了。
他也不认识字,温家人一赶出去,堡里没有男人识字了。倒有几个妇人识字,他找了一个给看了看。那妇人说:“这是温家女婿,今科探花的来信。”
果然。
高百户唰唰地就把信撕了。
陆睿第二封信到了,亦是同样的命运。
平舟道:“开封有回信,今日才到的。“
那信放在书房桌上了,陆睿谴退了平舟,拆开陆正的回信。
陆正称赞了他对母亲的一片孝心,却驳回了他上一封家信里提出的京城名医多,让陆夫人到京城求医问诊、休养身体的请求。陆正训斥他只顾全自己的孝心,不顾全他夫妻之情。他与陆夫人伉俪情深,无法放心陆夫人离开他独赴京城,又道河南亦有名医,且陆夫人其实是心病,若见璠璠,只怕又要伤心动情,反而有损于身云云。
总之,他是不放陆夫人离开的。
陆睿看完,缓缓将信揉成一团,握在手心里。
因逢节日,他往陆侍郎府问候请安。
陆侍郎夫人心疼道:“可怜璠璠,一人在家。”
因璠璠要守母孝,不能饮宴。
待庆过节日,陆睿拜托陆侍郎夫妇:“侄儿实忧心母亲,京城名医多,想接了母亲来京城调理休养。偏父亲亦是同样担心母亲,恐她在外旁人照顾不周,不愿母亲离家。还请六伯和伯母,体谅侄儿一片心,帮侄儿劝劝父亲。”
陆侍郎夫妇怜他孝心,答应了给陆正写信劝他。
中秋佳节刚过,有一辆黑油小车到了京城。
温柏嫌气闷,跟车夫一起坐在车前,排队进城。
这是他第二次来到京城了,这一次终于能进去看看京城到底什么样子。
队伍缓缓前进,却忽然有马蹄声响起。
温柏转头看去。
一队黑底锦衣的骑士,未曾停留,也不排队,直接便进城了。
打头的一个,一身绯罗蹙金的骑装,发束马尾,看着骑术精湛,却身形窈窕,竟似是个女子。只刚才一晃从眼前过去,她戴着面衣,蒙着半张脸,啥也看不见。
在青州,也有骑术这么精湛的女子,只没有这么华丽的衣衫,也没有这样的气势,更没有这样的大宛宝马。
果然京城是天子脚下,不是乡下地方能比的。
才想着,忽然“监察院”三个字入耳。
温柏转头,车旁排队步行的人正交头接耳。
温柏将身子探出去,与对方攀谈打听。
“那个啊,是监察院霍都督的夫人。”路人道,“她很有名的,天天出来跑马射箭。霍都督十分宠她。”
温柏呆了半晌。
原来霍四郎已经另娶了。
其实月牙儿也早另嫁了。
从前的事都过去多少年了。
那些情分还管用吗?
权势这个东西,果然厉害。
四郎净身做了阉人,都有人愿意把女儿嫁给他。
温柏长长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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