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的一声,一个茶盏狠狠摔在地上粉碎!
“陆中明!”陆夫人气得浑身发抖,“你再说一遍!”
“她反正也没生出儿子。”陆正眼神躲闪,“不过一个百户之女……”
话音未落,又是“啪”的一声!
这次是陆夫人抡圆了手臂,狠狠给了陆正一记耳光!
陆夫人优雅了几十年,从没做过这样的举动。她的掌根磕在了陆正的颌骨上,都青了。
但她顾不得疼痛,只感觉怒火要将自己炸裂!眼前气得阵阵发黑!
什么样的人,能说出来把儿媳送人!!
不是妾,不是婢,不是伎!是明媒正娶的儿媳妇!正经的当家少夫人!
一个读过圣贤书,进士出身,名门望族之子,怎能无耻到如此的地步!
自古献妻献女的,哪个不是遗臭青史,为世人所鄙!
“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陆夫人只觉得血管都要爆了,咬牙切齿,“她是我亲自相过,明媒正娶抬进家门的媳妇!她是嘉言的妻子!”
“你的廉耻呢!你读的圣人书呢!陆家百年的清誉呢!”
“你敢对陆家列祖列宗说,你要把儿媳送与旁人吗!你敢吗——!”
“陆中明,你给我滚出去——!你自己做下的事,自己去担当!”
陆夫人此时此刻,只觉得光是看着他都脏了眼睛。
陆正却“噗通”跪在她面前,抱住了她的腿:“玫娘!玫娘!你是要我死吗?”
“今上借整顿吏治树威,监察院手段狠辣,动辄剥皮实草!”
“赵胜时敢威胁我,自然是有办法把他自己择出去,把我坑进去!”
“到时候,我死就死了,你们沦为犯妇,充配军营,一样保不住媳妇!还不是任人揩取!”
“牺牲她一个,保我全家!玫娘!你好好想一想!”
陆正说到此处,仰着的面孔狰狞了起来,放开了陆夫人的腿,捉住了她的手腕:“她怎么都是保不住的!你若不愿出面……我来动手!”
身前如同盘踞了一头吃人的兽。陆夫人的手腕被捏得生痛,她的脑子清醒了起来。
陆正说的都是对的,若到那种情况,一样保不住蕙娘。
陆夫人咬牙,问:“你打算怎么办?你打算怎么瞒过众人?”
陆正捉着她手臂站起来,道:“就说她暴病而亡……”
好狠的心哪。
她的昔日良人,她的枕边人,她儿子的父亲,竟是这样一个无耻阴狠之徒。
陆夫人狠狠闭上眼睛!
再睁开,已冷静。
“你出手动静太大,易惊动旁人,若泄露出去,陆家再没有颜面立于世间。”她说,“我来办这件事。她最听我的话,我好好与她说,定叫她听话,安静不闹。”
陆正大喜,握住她的手:“玫娘,我就知道,你是识大体的女子!”
陆夫人目光只幽幽,眸子深处,有陆正看不到的火焰。
温蕙被叫到上房的时候,心情十分轻松。
因她家的婆婆,不同于别家。她来这上房,也从来没有别家媳妇的紧张压抑。上房对她来说,从来,都是轻松和谐的。
但今日不同,婆婆特意使人将她唤来,不知所为何事。只日常里,后宅能有什么大事呢?
说不定就是得了什么新的名品盆花,又或者什么古画,唤她来一同观赏呢。
但当温蕙真的带着轻松的心态进了正房,喊了声“母亲”之后,当陆夫人在榻上抬起眸子,温蕙便怔住了。
她嫁进来多年,便是最近几年陆夫人脾气变得不好,对公公大发雷霆的时候,她也未见过她神情如此阴沉。
那眸子如乌云一般晦暗。
“母亲?”温蕙收起了轻松的心情,上前问,“怎么了?”
陆夫人抬眸看她许久,百感交集。
从当初跳脱坐不住的小姑娘,到今日沉凝端方的少夫人,她在这个孩子身上,花了多少的心血,又收获了多少的快乐啊!
曾多少次庆幸,她不是她的女儿,是媳妇。她来到这个家,再不会离开,将伴她走过余生,为她守灵送终。
每这么想的时候,便老怀弥慰。
只万万料不到,便是婆媳,竟也有分离的一日。
陆夫人站起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蕙娘,你冷静听我说。”她道,“陆家将有祸事。”
作了这么久的当家夫人,便不能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多少也得有点处惊不乱的本事。温蕙虽吃惊但并不慌乱,神情凝重起来,沉声道:“母亲请说。”
安静等陆夫人告诉她究竟。
陆夫人却不告诉她是什么祸事。
她将一张纸塞进她手里,用力握住她的手:“这是我写的休书,我已经休了你。待明日,我安排你带着璠璠走!”
等明日,陆老狗去了公房!就将蕙娘和璠璠送走!
做人,得有担当!
不能蝇营狗苟,为了苟且活命,作出令祖宗亲族都蒙羞的事!
百年世家啊!岂可如此!
温蕙愕然。
“你听我说!”陆夫人语速急而不乱,冷静且坚定,“我大弟在金陵,你知道的。你不能回温家去,这事温家挡不住!”
能让赵胜时出面奔走,背后想要温蕙的,定是个有权势的大人物。温家小小百户,温蕙便是回去了也没用,定护不住她。
她已经想好了:“明日我安排你去金陵投奔你大舅舅。他是虞家长男,很有担当,定能护住你!你带着璠璠,改名换姓也行,依着你大舅舅,好好过日子!”
“母亲!”温蕙捉住她的手臂,沉声道,“你先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
这么羞耻,怎么告诉她啊!
陆夫人想都不愿意去想!光是想起,都觉得污了脑子,污了心!
她咬牙:“别问了!你别问了!问也无用!你只管带着璠璠走!听话!”
温蕙眸光沉沉,忽地将那张休书唰唰撕烂!
“我既是陆家媳妇,大难来时,怎可自己苟且逃脱?”她道,“母亲,你知道我的。若不说清楚,别说陆家,我连这个上房的门都不会出!”
望着她坚定的目光,陆夫人捂住脸,后撤一步,坐在了榻沿上。
流下了羞耻的眼泪。
……
“是赵胜时?他想要我?”温蕙问。
“该不是他,当是他为着什么人索你。”陆夫人道,“陆正猜是因你美貌,在外面被什么人相中了,赵胜时只是做个马前卒。只陆正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人,赵胜时只不肯说。”
温蕙垂头,陷入沉默中。
“蕙娘!”陆夫人主意已定,“我把你送走!等你走了,我就让大家都知道,我把你休了,陆家和你已经恩断义绝。这样,便是赵胜时真个动手,事发了也不怕,陆家的事,陆家来扛!你和璠璠,可以抽身而退!”
温蕙凝视着她,问:“若我走了,真事发了,你们会怎样?”
陆夫人冷笑:“若从重,一家子陪着一起死。若从轻,陆老狗一个人剥皮实草。我和嘉言,革去功名诰命,流配充军。”
“你公爹……陆正,陆狗!无耻之尤!”她牙齿咬了又咬,恨得直笑,“他怕你不答应,他想让我跪下求你,让我这做婆婆的跪下求媳妇,求她以身饲虎,救我全家。”
笑得眼泪都流下来。想到陆正恳切地告诉她可以这样做时的模样,陆夫人便觉得恶心。
“蕙娘,蕙娘。”陆夫人的牙齿都快咬碎了,“我竟嫁了这样一个人!”
“余杭陆家,乃是百年大族,书香世家!出过能臣、直臣、纯臣!”
“有三元及第,有登阁拜相!有权倾一朝,也有文名天下!出过多少有风骨的人!”
“便是我公公,也是因着景顺乱象无可治,又耻于与众阉同朝,才称病致仕,归田园,话桑麻!”
“这才是读书人啊!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陆氏以阖族之力,供养族中子弟,让他们读圣贤书,是为了继往开来,为民立命,不是为了让他们尸位素餐,刮着民脂民膏,苟行于世!”
“只恨陆氏百年风骨,不肖子竟半点都未承继!列祖列宗若知道陆正这狗贼竟为了自保无耻想要献出媳妇,怕是爬也要从坟中爬出来打死他!”
“我虞玫,竟嫁给了这样一个男人,实是——毕生之耻!”
原来婆婆的闺名叫作“玫”吗?还是“梅”?
这等时刻,温蕙竟恍惚想这个。
梅,凛冽严冬盛开之花。
玫,红色的美玉。
无论哪一个,都适合她。
“和离太难,还得有中人,还得过衙门,瞒不过陆老狗。休离简单,我是嘉言的母亲,我写一封休书便可以休了你!让你脱身。你明日就走!带着璠璠往金陵去!”
陆夫人说着,站起来袖子一拂,大步走入了梢间里。
这是她作画的画室,笔墨纸张齐备。兰花纹的银水滴子滴数滴清水到砚池,松烟墨快速磨动几下,管不了那墨匀没匀,柔不柔,有无光泽,笔尖快速地舔舔墨,便在纸上龙飞凤舞地写下一行字: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吾子陆睿嘉言之妻青州卫百户女温氏,仅出一女,今以无子……】
一个“出”字最后那一竖还没拉到底,横空里一只白皙的手捉住了陆夫人悬笔的手腕。
陆夫人抬头。
温蕙紧紧地握着她的手腕。
两个女人的手腕都很纤细,但温蕙的手远比陆夫人的有力。她紧紧地捉住了陆夫人的手腕,陆夫人那一笔便拖不下去,硬生生停在那里。
“若我带着璠璠走了,你们,你和嘉言……”她眼睛发红。
陆夫人眼睛亦通红,但她依然道:“我们自有我们的命。”
温蕙盯着她:“你便是认了自己的命,可也认他的命?”
陆夫人感到痛苦。
因陆睿是她怀胎十月,抚养二十余年的亲儿子。
温蕙和她,本是世上不相干的两个女子,她们的人生因着陆睿被联结在了一起。
若人有软肋,则陆睿是她们两个人共同的软肋。
因她们,都爱他。
陆睿陆嘉言啊……
他像是一个被上天特别宠爱的人,隽美无暇,才华横溢。无论是母亲还是妻子,都为他感到骄傲。
他当然不是完美的,他有着世间男人的通病,有无法动摇、根深蒂固的男子思想。
可他,的确是一个孝顺的儿子,温柔的丈夫,慈爱的父亲。他尽自己的努力,给母亲、妻子、女儿他认为最好的。
他是一个,陆夫人和温蕙都无法放弃的人。
他此时正在京城,信心十足地等待春闱,等着博一个功名,好给女人们更高的荣耀,更多的富贵,更强的保护。
一想到他的期望、憧憬、志向,乃至于他的整个世界都将坍塌,这一个谪仙般的人将被黜落凡尘泥泞中遭践踏,陆夫人和温蕙同时感到了不能承受的心碎。
陆夫人流下眼泪:“要怪,就怪他投胎不好,有这样一个爹!”
那么陆睿的这一生,就这样付诸流水了吗?
他的才华,他的抱负,他的意气,还有他温柔的笑,甚至他的凉薄。
【傻子,不过一个伎子。】
【这次就算了,我不和你计较。】
【是我不好,是我的错。别哭,乖,别哭……】
【蕙蕙,抱我。】
【蕙蕙,蕙蕙,别生气了……我已经把落落送人了。】
许多次,她心惊于他的凉薄。
可陆嘉言,其实是世人眼中的好丈夫。
他一直希望她能成为一个符合世间期许的好妻子,同样的,他也努力做一个符合世间准则的好丈夫。
他只是以他认为是对的方式去做。譬如予以妻子正妻的尊重和内宅的权力。
就像这天下许许多多读了圣人书的士子一样。
那一晚他一身红衣,在夜风中尴尬问她:好看吗?
好看啊。
世间怕是没有人穿红衣比他更好看了。
温蕙闭上眼。
这一生……终究是逃不过,陆嘉言那一双多情眼。
温蕙睁开眼。
“让我去。”她说。
陆夫人想都不想,脱口而出:“不行!”
随即她的手腕感到疼痛。
温蕙紧紧握住她的手腕,盯着她,眸光幽深:“让我,去会会这个人。”
陆夫人这时候终于想起来了。
她的媳妇,不是普通的妇人。
她是一个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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