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蕙把花瓶放到炕头,怎么看怎么好看。
金针银线在次间说话,没一会儿金针惊呼了一声“定下来了?”,又欢喜地念叨“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自然是银线把内厅那边的事与她说了。
金针念完佛,忙起身撩开帘子探个身子进来:“可别上炕乱滚,衣服别皱了!要是定下来,少不得待会还要唤你过去的。”
温蕙脸红红道:“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温夫人几天之前就叮嘱过她了。她都省得的。
金针笑着放下帘子。
温蕙听着两个丫头在次间说话。
金针说:“我是不跟姑娘走了,你跟不跟姑娘去?”
银线说:“我哪里知道,那不得老爷和夫人发话?”
金针银线年纪都比温蕙大。金针更大些,已经许给了堡里的军户人家,再等一年就准备放出去嫁了。
银线的年纪正好卡在那里,陪嫁或者留下嫁人都可,全看温夫人怎么安排了。
金针说:“咱们府里还是该进点新人的……”
话说了一半,又闭嘴不说了。这两年温家银钱上有些紧张,虽没特意克扣,下人们也是有所察觉的。这却不是她们该操心能操心的事了。
丫鬟们的声音模模糊糊,没能飘进温蕙的耳朵里去。
她倚在炕上,只捧着脸看着那梅枝,想着在廊下陆睿问她“你觉得可好看”。那时他嘴角含着笑,原来是落在这里。
温蕙觉得脸颊又热起来。不只是脸颊热,那热度一直热到耳根,热到脖颈,热到心里。
她捂着发热的脸颊,望着那散发幽幽清香的瘦梅,咬着嘴唇,无声地笑起来。
果然过了一炷香的功夫,黄妈妈亲自来唤她。
金针银线帮她把衣服捋平整,连连嘱咐:“可别慌啊!”
不说还好,说了反而慌。跟着黄妈妈在外面吹了一路风,才镇静下来。老老实实地、安安静静地,像个书里描写的真淑女一般,进了内厅,迎接命运为她定下来的姻缘。
二人的八字陆大人已经找人合过,全无问题,陆夫人拖了两三日,得不到儿子的支持,便违抗不了丈夫的指示,强打着精神与温家正式敲定了这门亲事。
温百户说的没错,陆夫人带的箱笼里,果然有聘礼。
只是陆夫人道:“这次匆忙,年前怕是赶不及,只能先小定。”
纳吉为小定,纳征为大定。
原本照着陆大人的意思,陆夫人带着陆睿来,两家互相看看孩子,便可将小定、大定的流程,都在年前走完。
“匆忙”的原因是温家声称要给长辈做道场,硬是往后推到了快年底,年前便来不及完成大定了。
这事温家理亏,只陪着笑脸:“无妨,无妨,来年更从容。”
陆夫人叹了口气。
温家人只道她叹今年匆忙,哪知她是叹,昔日拒了那么多书香门第的女儿,最后却娶个百户之女。
温家收了小定之礼,又将温蕙唤了来,陆夫人亲手往她头上插了支钗。
那钗头缀着颗莲子大的珍珠,光彩莹莹,映得温蕙面庞生辉。少女羞涩地垂下头去,昔日的顽皮野性都收敛了,一副天真娇憨的模样倒也挺唬人的。
陆夫人自我安慰:好在生得不错,将来生出来孩儿也好看。
如此,温家蕙娘,便定给了余杭陆家的陆嘉言。
温蕙人生第二次订亲,终于知道了羞。后两日便躲在屋里不肯出来见人。
杨氏还跑来打趣她:“听说有人突然风雅起来,养起了梅枝,我来看看我那支敞口大瓶,可叫人磕碰了没?”
温蕙羞恼道:“若碎了,赔你便是!”
杨氏啐道:“还敢说,答应我的鞋呢?现今一双都没看到。”
温蕙哼哼:“这不是忙嘛,等客人走了,就给你做。”
杨氏笑道:“哪有什么客人,我看到的都是自家人。”
温蕙羞恼,往炕上一躺,拉了个引枕扣在头上:“我不同你说话了!”
杨氏忙把引枕拽开:“别乱了头发!不好见人。”
温蕙眼睛一闭:“不见。”
浑然是小时候还圆滚滚时撒娇耍赖的模样。
杨氏看着这小姑子长大,小时候像个肉团子,如今也亭亭玉立,再过两年就要嫁出去了。又不像她,家就在另一处百户所,骑马当天能来回。温蕙以后嫁了,还不知道多久才能见一回呢。这么一想,心里就软软的,推着她哄:“小样儿,若你那婆母唤你,你还能不见?”
温蕙哼哼:“才刚下定,陆夫人无事唤我做什么。人家书香门第出身的人,哪这么不知礼数。”
杨氏笑得不行,戳她额角:“还没嫁呢,这胳膊肘已经朝外拐了。”
她俯身下去,在温蕙耳朵边说:“未来婆婆不见没关系。只是明日他们就要启程了,娘的意思,最好找机会再和陆公子见见。陆大人在江州做官,陆公子在余杭读书,哪边都不近,没什么机会见,还是趁着还在,熟悉熟悉,强过将来两眼一抹黑地过去。”
温蕙坐起来,瞪大眼:“那不是私相授受!”
杨氏气乐了,给她头顶一下:“私什么私!已经过了明路了哪还有私!”恨铁不成钢地戳她:“你呀,心眼子别总这么实!”
发愁,这样的傻丫头,嫁得远了,若有事,娘家没法给她撑腰,也不知道她自己能不能应付得来。
温蕙护着自己头发,不服:“说方也是你们,说圆也是你们。真不知道到底什么才是对。”
虽这么说,就算这两日里三餐都躲在房中用,第二天也不可能不去相送,到底还是见到了。
雪才化了,又下起来。杨氏着人来喊温蕙:“请姑娘过去给陆夫人陆公子饯行。”
温蕙便带着银线去了,哪知道半路上便看见了陆睿。陆睿裹着斗篷,捧着手炉站在廊下赏雪。偶有风吹过,细雪飞舞起来,银光闪闪,谪仙一般。
温蕙便停住了脚步,站在那里看他。直到陆睿忽然转过头来,粲然一笑:“蕙娘。”
画卷似的景便活了。
温蕙一步踏入了画中:“嘉言哥哥。”
陆睿勾唇:“叫嘉言亦可。”
陆睿总是有本事,一句话便让温蕙耳根发热。
他看着一脸正经,但温蕙觉得他骨子里一定很不正经。哪有正经人总是撩拨别人的。
偏温蕙拒绝不了这个人期待的目光。那双眼睛含着笑意,叫人无处躲。温蕙最终还是轻轻唤了声:“嘉言。”
这一声出口,温蕙忽然生出了一种蜕壳而出,真正长大了的感觉。总觉得日常看了无数遍的天、地与人,都变得不太一样了。
而陆睿望着面前婀娜的少女,满意地笑笑,将手炉递过去:“怎么也不带个手炉,拿着。”
温蕙一笑:“我不冷。”又推回去。
陆睿看她模样,的确没有怕冷的模样,暗想着北方女子的确和南方女子不同,问:“怎么这么早就往这边来?我们院子里还在收拾东西,母亲在内厅和伯父、伯母说话,我打算待会才过去。”
他这话一说,温蕙就知道杨氏弄鬼。定是知道了陆睿在庭院里赏雪,陆夫人在内厅,仆妇们在忙,便趁机给二人制造个见面机会。
她问:“就回去了吗?”
“嗯。”陆睿说,“走得匆忙,实有些失礼。只是要赶着过年,时间有些紧张。”
搞得陆家母子时间紧张的罪魁祸首,便是温蕙。
她不后悔那一趟长沙府之行,却对折腾了陆睿感到内疚,柔声道:“那你们路上要小心,年底了,路上不大安生……”
有钱没钱,回家过年。接近年关,路上劫道事件频发,温蕙听父亲哥哥们都念叨过。陆夫人和陆睿是两个这样斯文精致的人,由不得温蕙担心起来。
“伯父和大哥亲自送我和母亲去济南府登船,你不要担心。”
陆睿说完,却见温蕙一双眼睛像会说话似的,明明白白地透出了“我也想去”的意思。真是有趣。
温蕙真的是很想去。
她筋骨随了母亲,虽是女孩,温夫人却早就感慨过,几个孩子里最适合练武的便是月牙儿。她年纪虽小,功夫可俊,成年的兵丁都不是她的对手。最是爱跑爱闹,胆子也大破天。
可陆夫人和陆睿是她的未来婆母和未婚夫,温蕙也只能想想,然后老老实实地说:“那就好,路上一定小心。”
陆睿想笑,忍住了。今日一别,下次见面还不知是什么时候。未婚妻眉目婉丽,皮肤粉白。在这样的雪中与她这样说话,多么令人愉悦。若羞得她转身跑了,该多么遗憾。
他微微垂头,拳头在鼻端抵了一下,把笑憋了回去,正色问:“平时在家里都做些什么呢?”
自陆睿和他母亲来了,温蕙虽同他见了好几面,却只有一次单独说话的机会。这是好不容易,托杨氏的福,才又有了一次说私话的机会。
眼前人如玉,雪如烟,温蕙就忘记了温夫人事先教她编的“做做针线,给嫂子打打下手帮忙管家”那一套骗鬼的话,说了实话:“每日要晨练、晚练,还要跑马,闲时爹爹和娘带我们打猎……”
陆睿惊讶道:“伯母也会去打猎吗?”
温蕙才醒过来没照母亲教的说,只说都说了,也不能再圆回去,且她本来就不喜欢母亲教的那些,便干脆都说了:“我们家,我娘功夫最好。”
陆睿:“噫?”
陆睿这样的如玉公子,也会露出这样双目睁得溜圆的吃惊表情,实在好笑。
且不再端着装着,故作淑女,温蕙也觉得浑身都自在了。先前见到陆睿就容易紧张的感觉也没有了。她笑笑:“真的。我娘是亭口甄家的女儿,甄家擅枪法,我娘一条银枪舞起来,可厉害了。我爹也学的是甄家枪法,是我娘教的。”
陆睿问:“刚才你说晨练、晚练,是练功夫吗?”
“是啊。”温蕙道,“我们兄妹的功夫,也都是我娘教的。”
陆睿想,这么说母亲也不算全诓他,她的确是会舞枪弄棒的。
温蕙从小便熬筋骨练功夫,从来没有觉得什么不对。这次母亲特特嘱咐她,不要提这些,她心里还挺不开心的。虚头巴脑地装形装了好几天,这会儿跟陆睿说起来,便不免有些神采飞扬。她想着,要是陆睿爱听,她就好好给他讲讲。要讲起这些事,她可不怕没的说,只怕三天三夜都还说不完。
但陆睿并不十分有兴趣。
他喜欢她婀娜灵秀,喜欢她的眼睛流光溢彩,却对她舞枪弄棒的事没有太大兴趣。虽不像陆夫人那样到嫌弃的地步,但也说不上喜欢。
终究,他是一个读书人,骨子里还是觉得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他可以坦然接受他的岳父和舅兄们舞枪弄棒,因为他们的仕途便走的是武职。他也可以笑着听闻他的岳母武艺高强,这听起来像是旁人的奇闻轶事,还颇有趣。
但唯独温蕙,他未来的妻子,这个要与他举案齐眉、共度一生的人,他对她的要求与对这些人的要求是不同的。
他微微一笑,温声问:“平时读些什么书呢?”
温蕙微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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