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2章洗颈就戮
距离京都不算远的一个庄子上,天寒地冻、少柴无炭。冷如冰窖的屋子里,只有光秃秃的一座矮炕顽强耸立。炕上坐着个抱肚子的女子,正是被叶凤泠在晋城救下的秦嫣。
一个婆子端进屋一碗凉透的黑色汤药,怯怯放于炕沿儿,转身走了出去。坐在陈旧被褥之间的秦嫣,嘲讽一笑,端起碗,仰头喝了。
嘴里的苦一下蔓延至胸、至肺,最后传达四肢百骸。尽管最开始就知道回京都会面临凉薄窘境,可秦嫣没想到家中的亲人会凉待她到如此地步。把她送来郊外庄子,只派一个哑婆子来伺候,缺医短药不说,连像样的过冬衣被都没有。这样寒冷的天,到了新正年节,也没有人来给她送些东西,更不用谈接她回府了。
秦嫣闭上了眼,默默咽下喉头苦水。手摸去腹部,在同自己血脉相连的新生命上汲取力量,她告诉自己:我能行的,我要坚强。
可现实又一次狠狠扇了她一个巴掌。
一刻钟后,她开始觉得肚子不舒服,两刻钟后,隐隐弱弱的抽痛变成连绵不绝的绞痛,她满头大汗,惊慌失措。
偌大的庄子,除了一个哑婆和看门劈柴的老翁,再无他人。
秦嫣绝望地倒在大门处,指甲尽数折断,手上鲜红淋漓。不断飘落的白雪渐渐覆盖她发顶和身子,疼痛难忍的她,睁着无光无神的空洞之眼,望去崎岖山路,面目上苍凉一片,滚滚热泪静静流淌。
这种天气、这样的环境,孩子没了,她也会死的啊。
就在她几近崩溃,只想一头碰死在门口时,山路上忽然传来哒哒马蹄声,更有雪花飞溅……
今日新正年节,秦琰原本一早就要进宫的。路过家中庭院时,看到秦嫣闺房,不由自主停下了脚步。他想起了幼年兄妹二人在这一天总要一块儿溜出门去点炮仗、买零嘴。后来,他入宫伴读,在这一日也会尽量腾出时间陪着秦嫣去街上转一转。多少年了,只有今年,秦嫣没有在家里过年。
秦嫣回到京都时,秦琰极力留她于秦国公府养胎,却被秦国公挥袖拒绝,直言,国公府不可能接一个犯了私通之罪,又怀着孽种的女儿回家,能让秦嫣去庄子上养胎,已经仁至义尽。
后来,秦国公更是指着秦琰的鼻子骂道,若是不想毁了秦国公府前程,不给殿下惹麻烦,就赶紧滚去宫里上朝,自有人送秦嫣去庄子上,不然,他就亲自送秦嫣上路……
秦琰下了马,看到秦嫣几乎人事不省,身下血流不止,大吃一惊。再一看庄子环境,赫然怒目。
等他带着秦嫣回到洛阳城时,秦嫣早已失去意识。她肚子里的孩子最终还是没有保住,且因为月份不小了,秦嫣足足疼了一日,才胎落血止。
宫宴结束时,已经入夜。
京都城角医馆的客舍内弥散着一股浓浓的血腥气,醇盛炼狱,烈似焰火。即使秦琰酒气满身,也能感觉到空气里仿佛有烧红烫铁放入水中,于冽冽寒寂散发着炽热怒火。他屏住呼吸慢慢抬头望去,入目是一双布满伤痛的眼眸,再不复那娇俏无忧、那韶华流云。
秦琰只停留了一小会儿。他让秦嫣安心在医馆调养,等待被接回秦国公府。
他走后,秦嫣眼角才留下了最后一滴泪水。冰凉的手拂去这颗无用的泪水,秦嫣眼里迸发彻骨恨意。
谁也没有注意到,洛阳城这处小小医馆,有黑衣覆面人跃入。足足两个时辰后,黑衣人才如云离去,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承平十七年元月初一,洛阳城芷园。
叶凤泠一觉睡到下午,醒来时,额头沁层细细汗珠——又做恶梦了。梦里,她置身于炎炎火海,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眼瞅着大火烧到自己身上,偏动弹不得,只得忍受炙烤身心的焦灼与附骨之痛。
浑身汗津津的,叶凤泠推开被捂的像火炉的鹅绒被,摸到枕畔冰冰凉的崖柏手串,才长长呼出口气。
披了缎衣走下榻,行动间,碰到胳膊上的伤,疼的她嘴角抽动。抬眼看到书案上摊开着的治香典籍,想起这是昨夜决定出去救柔兆前看的。又静立一会儿,才唤月麟进来为自己梳妆打扮。
她问月麟,苏牧野可有回到芷园。月麟摇头,望着窗外还在翻飞的雪花,道,午食时大家商量聚在一处吃团圆饭,她想到叶凤泠一夜未睡,自作主张说叶凤泠身体不适,是以才没有人来打扰。
叶凤泠颔首,乖乖地待在屋里,像个等待被宣判的囚犯。她觉得有些饿了,想了想,让月麟端上饭菜。
才动筷,就听到院子里响起了小丫鬟的行礼声,苏世子来了!
叶凤泠手里的筷箸“啪”地掉在了桌上,月麟赶紧地补了一双递给叶凤泠。
可不知为何,小姐的手抖得厉害,抬了半天也没握上。
伸过来一双细如羊脂玉、指节修韧有力的手,接过筷箸,塞进叶凤泠掌心。
临出去前,月麟偷偷看了一眼桌旁两人——自家小姐脸上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苏世子一如既往懒散倜傥,只是那笑容让人无端打寒战。
叶凤泠此刻简直万念俱灰,脑子一片空白,努力克制住自己因为恐惧而略微抖动的手,可是她简直坐也坐不住了。
才要起身,头顶就传来一声嗤笑:“有胆做,没胆认?叶凤泠,你当我是死的么!”
只这一声,顷刻间汗如雨下。叶凤泠不敢也不想抬头。
可有一只讨厌的手探了过来,勾上她下颌,用力抬起了她的脸。
一滴滴冷汗自细长脖颈滑下,叶凤泠呼吸加快,对上了一双湛黑森森的瞳仁。
“苏牧野……”她无声地咧了咧嘴,面部有些抽搐,精心妆点的发容变得不伦不类。
苏牧野嘲讽笑着,冷冷盯视叶凤泠,勾她的手转去她面上,指尖挑起额间滚下的一颗晶莹汗珠,至于眼前:“谁能想到,我千思万想,筹谋多日的计划,竟被一位手无寸铁的闺阁少女搅的稀碎,一众江湖侠士和洛阳府官差被耍的团团转,还把我唬的一愣愣的。”
他手掌猛地拍去桌面,黄花梨木釉面八角玲珑桌,顷刻断裂,桌上饭菜碟碗摔碎一地。桌面碎块噗通砸到叶凤泠脚面,疼得她抽气连连。
可她却不敢弯下身看,只轻轻动了下脚,脸上立刻僵硬了一下。
而苏牧野,把叶凤泠的神情收入眼底,笑容一如往昔,但看向她的眼神却异常冰冷,几乎刺骨。
叶凤泠根本不敢跟苏牧野对视,飞速地撇开了眼。
“别给我装模作样。谭绎已经离开洛阳城了,我派出三拨人,都没能追上他。叶凤泠,知道你自己做了什么吗?”
若是抬头,她便能看到苏牧野眼中不仅有风云雷霆的滔滔怒火,更有痛心疾首的愤恨不甘。这双桃花眼,自小就是灼灼夺目,只有不经意间才会微微眯起、精湛地藏起锋芒,配着那张清俊雅贵的脸,眼中不是风流笑意就是波澜不兴——不言时温良如恭,出声时玩味调侃。此刻,这双鲜少含威的眼,似古井寒潭,让人心中生不起半丝涟漪。
叶凤泠知道,苏牧野是真的怒极。
她汗如雨下,心中惶恐难安,可仍不后悔,甚至在听说花桃儿已甩掉追击之人后,隐隐松了口气。
苏牧野怎会不知叶凤泠心中所想,冷冷地看着她呼吸变缓,眼珠在阴影中彻底变成了黝黑:“为什么?”
为什么你要一而再、再而三的助他,为什么你明知我会生气,也要铤而走险。若说前几次放水是顺势而为,这次的相助,叶凤泠直接化身为谭绎军师。
谭绎此人斤两,苏牧野比叶凤泠还要了解,那样丝丝入扣的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计,绝非他能想出的。
只有眼前之人,熟悉自己的习惯,熟知苏离的性子,才能摸准众人的脉搏,浑水摸鱼、蒙混过关。
到底是为什么?
苏牧野在心底呐喊嘶吼,如同他郁郁无法发出口的控诉。
面对怒意澎湃的苏离、咬牙切齿的玄凤坊坊主以及愁眉紧锁的陈楚,他一派云淡风轻,可一见虽窘困害怕,却毫无悔意的美人脸,他的怒火再难抑制,似火山岩浆,循着山石缝隙,汩汩向外死命冒涌。
“你不回答,那我只能自己猜了。能让你为他做到这个地步,只能有一个原因,便是你看他极重!真是想不到啊,不过同行几日,你就能对他用情如此之深,是不是没有我,你们早就双宿双飞,浪迹天涯了?”
叶凤泠惊愕抬头,眼光呆滞,不敢置信地望去。
“所以你在锦屏山里对我说的话,都是假的。都说女人心,海底针,我从不信,没想到有朝一日,会亲身栽在这个坑里。叶凤泠,你好……”
话未说完,响起一阵轻咳,苏牧野手抚胸口,感受着砰砰跳的飞快的心,阖上双眼。他“腾”地站了起来,脚踝处一阵剧痛。
低头凝视叶凤泠一眼,见她兀自呆呆坐在那里,温文无害的样子,连辩解的话都没有一句,心头大恸。
再也不想看这个冷心冷肺的人,苏牧野忍痛抬腿大步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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