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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2章  善意的回报

    夜,极静。

    中宵之月挂在瘦瘠柳梢,朦胧素淡,挟着云朵的苍白之色,冷漠拂照细密网格。

    缝隙中透过惨白的月光,落在苏牧野的脸上,他不用看,也知道自己的脸色比它更冷清。

    “叶凤泠,你到底在哪里!难道真的已经被带离京都城了?”

    苏牧野身上还是朝服,出宫后他就站到宜秀居的墙外,从日落站到月生。

    他猜测德者一定会折磨叶凤泠,但猜不到会如何折磨,想到昭阳公主身边皇家侍卫说叶凤泠被带走前肩膀带伤流血不止,他心口就是尖攒如刺,神魂荡走。

    最令他心慌的是,叶凤泠听到了他对昭阳公主说的话。

    反复安慰自己,她那么聪明,一定能理解那是自己的权宜之计,还是无法平静。

    换位思考,如果自己和叶凤泠易地而处,他早就疯了。

    而且,叶凤泠不知道他对昭阳公主用了“依兰香”和迷药,在她看来,自己分明跟昭阳锦帐春宵共风流……他不愿过多捉摸叶凤泠想法,只能一遍遍懊恼、悔恨、怨怼,复杂激动心绪如一枚枚附骨之钉不断拍击他头颅,让他根本静不下心休息。

    扶墙壁的手指绷得发白——

    刹那间,他心里生起一走了之、立刻去寻她的念头。

    夜长梦多,既然已经知道了方向,怎能让叶凤泠处于危险中?

    若非想到祖父临终前交代的话,他几乎顷刻就要牵起逐日飞奔出城。

    现在他只能勉强稳下心神,快速安排运转自己的时间。

    他无法休息,所有人也似乎同时忘了他同样需要休息。

    先是殿试结束,今上阅卷频频唤他侍立在侧,极尽宠幸。

    再是吐蕃使者团不停上书,问国朝讨要他们无辜单纯的王爷。

    今上把吐蕃使者团的一团事打包交到他手里,美其名曰他懂吐蕃话、好交流,且了解皇家内闻,能够妥善平衡各方情绪……

    除了朝事外,西南传来消息,路峰近期脾气愈发暴躁,多次不明原因处置西南边防军里中青将领,引发军内传出不满声音,兼雍曲班扎敌军暗中推进数十里……

    西南之北,叶维阳已经启程快马加鞭往京都赶。

    叶凤泠失踪的事现在是有皇太后顶着压力瞒住,包括叶伯爵府在内的所有人就算心生疑惑,也不敢多嘴。

    太子曾想在慈宁宫试探虚实,被皇太后挡了回去。

    一次可以,次数多了就不行了。

    叶维阳回京,叶凤泠作为嫡亲侄女,说什么都要回叶府的。

    心力交瘁之下,苏牧野靠去墙上,缓慢滑落,气势陡然由强悍冷冽转为绝望悲伤,加上眼底憔悴,看上去狼狈又凄惨。

    墨盏从未见过自家公子这般模样,一时犹豫了,立在远处顿步不前。

    他感觉自家公子此刻就像一个易碎的泡沫,漂浮于汹涌冰河之上,脆弱茫然。

    墙角人嘴里喃喃犹自说着:“你别怕,他们不敢杀你的,再等我几日就好……千万不要硬碰硬,你那么机灵,肯定会安然无恙。

    别怕,别怕……”

    声音越来越低,低不可闻,最后完全安静下来。

    过了许久,苏牧野抬起头看向墨盏方向,轻声道:“什么事?”

    墨盏递上纸条。

    ——江南学子聚众闹事,金陵、扬州多地府尹暗中镇压。

    ——蒋斯倾责蒋家大公子携蒋斯倾亲笔书信进京面圣,预计十日后抵京。

    ——路峰委任王庭为参军,即日随同参将挺进雍曲班扎。

    四周很安静,安静的像坟冢,连风声都没有。

    苏牧野脸色一点点发白,又一丝丝回青。

    或许他不用非要等翻完地道,干脆不管吐蕃使者和琼林宴了,朝中那么多能人志士,并不一定非要他留在这里……

    一定要去找叶凤泠,路峰派出参将,说明雍曲班扎情况很不妙,他预感将有战争大爆发,不能在这个时候让叶凤泠流落在外!

    苏牧野目起杀意,面无表情,碾纸条成烟,起身朝冰川化雪般寒冷深夜、朝坍塌了粼粼脊角的隐秘宅院走去。

    踽踽背影、独行于寐,微弱的光芒从悲怆天幕折射,在地上映出一道寥落长影。

    ……

    黑暗中,叶凤泠趴在地上,屏住呼吸,暗暗祈祷三个萨瓦克不会用石头泄愤,只要石头不死,她一定能想到办法把他找回来。

    事情要从叶凤泠在怀抱短刃人肩上那一眼说起。

    怀抱短刃人腰间系着一个眼熟的香囊——叶凤泠的香囊。

    难怪自己腰间什么都没了,原来是被此人拿走了。

    香囊里没多少东西,只几张银票、几角碎银和三小盒香粉。

    叶凤泠趁怀抱短刃人不备,摸回了自己的香囊,同时心生一计。

    此人刚才已经表明对自己有兴趣,又私藏自己的香囊,心思不单纯。

    且言语间对小头目恭敬不足,分明不满已久。

    最轻松的挑拨便是在原有的裂痕上轻轻拨那么一下,弹指一挥间让嫉妒恶之花盛放。

    叶凤泠的挑拨生效了。

    三个萨瓦克在身后追逐,叶凤泠浑身烧灼之感,左拐右拐,中途跌倒两次,都顾不上检查腿上疼的地方到底有没有流血。

    终于甩掉身后三人,她伏于黑暗,平缓呼吸。

    实际上,三个萨瓦克离她所在位置不远,她能听到他们的说话声,但黑色给了她掩藏的可能。

    如她所料,三人不知是找累了,还是害怕迷路,骂骂咧咧往回撤。

    叶凤泠松了口气,软软向后倒。

    就在这一瞬,有手掌从她身后绕来,捂上了她的嘴!

    叶凤泠:“……”

    “嘘!别怕,我带你出去。”

    一道温柔女声袭入耳中,叶凤泠脸颊处传来温热,心里轰然一响。

    不会……不会才出狼穴、又入虎口吧!

    自己要不要这么倒霉!

    待三个萨瓦克脚步声彻底听不见,叶凤泠身后的人才松开了捂她嘴的手,小声道:“吓到你了吧,我看到他们带着你,还以为你们是一伙的呢,要是早知道你是被迫的,一定帮你忙了。”

    “现在点蜡烛有些危险,你能看清脚下路么?

    先给我上去吧。”

    就这样,叶凤泠跌跌撞撞,被只能看清朦胧轮廓的女子拖着走出了地道。

    她们顺着一个干涸的井口爬上地面,来到一座种着一棵巨大银杏树的院落里。

    院落年久失修、寥无人烟,且大门是从外面被锁上的。

    银杏树上银杏叶繁密遮天,在碧空微风下,发出“沙沙沙”的声音,就像一首美妙乐曲回荡在院落上空。

    院落四四方方,只有一间小屋,屋里锅碗瓢盆齐全,除了床椅陈旧、门窗横斜,单论幽静,无出其右。

    从那一夜行宫山泉清池边开始,到此刻,叶凤泠第一次见到阳光,身上的疼一下子齐齐涌出,她捂着脸,瘫在银杏树下,呜呜哭起来。

    哭半天,也没人说话,叶凤泠透过模糊指间,悄悄打量了一眼院落,看到救自己出来的女子有条不紊地烧水、淘米,最后端着一个小托盘来到叶凤泠身边。

    女子神色冷峻、身形袅袅,加上地道里言谈举止有礼有节,似乎不是普通村妇,如果不是一侧脸颊上有一块疤痕,几乎可以算作一位美女。

    不知不觉,叶凤泠放下了手臂,眼泪继续流着,眉头簇紧盯着女子。

    女子给叶凤泠肩膀换了药,又把她跌破的膝盖清洗干净,包扎好,还递给她一块干净细麻布,微微笑了笑:“擦擦脸吧。”

    见叶凤泠仍愣愣地默然不语,女子停住手下收拾动作,轻轻道:“看来小姐真的不记得我了。

    去年在保定府城外,幸得小姐出手相助,把我从恶霸手中救出来,还为我雇好马车送我来京都。

    刚在地道,我是听到小姐声音熟悉,才停下的。”

    叶凤泠震颤,过了一会儿才拍了一下脑袋失笑:“原来是你!”

    当时她们一行人才出京都城,纨娘仗义相助,她还曾吐槽纨娘乱发善心,害怕被救下的美妇人拖累,草草打发对方离开,怎么也想不到会在此情景下重逢,为对方救下。

    叶凤泠一时奇怪,美妇人当初说过是从兴城出发赴京寻夫,怎么瞧着样子是一个人住在此处呢?

    而且,分手时,美妇人脸上没有疤痕啊!

    喝下温水、稍稍咽几口没什么米粒的粥,叶凤泠在美妇人帮助下洗了这些日子以来第一个澡,躺在摇摇晃晃的床榻上,眼睛一闭,就昏睡了过去。

    这一觉沉沉无梦,叶凤泠睡到霞光万道才醒来。

    美妇人不知从何处弄来了一堆草药,托着胳膊立在灶前游移不定。

    叶凤泠爬起来,看出美妇人想给她熬点汤药,却不认识这堆草药。

    她弯腰挑挑拣拣,凑足几味止血散瘀、宁心安神的草药,自去找东西捣药。

    一面捣药,一面同美妇人聊天,叶凤泠这才了解了美妇人来京都后的经历。

    美妇人抵京投奔亲戚,发现人去屋空,根本找不到亲戚。

    她一个人住在客栈,盘缠很快见底儿。

    无奈只得借住到城郊农家,靠做针线绣活艰难维生。

    在此期间,她一直没有放弃寻找自己夫君。

    当初夫君被人诬陷入狱,判了流放。

    有人偷偷告诉她夫君将会被带到京都,如果她想救人,就去京都等。

    可谁知等她千辛万苦来到京都,根本求告无门,不仅寻不到夫君,连自己活下去都成了问题。

    她的容貌更为她带来灾祸,农家儿子见她貌美,心生歹意,好在她机警,赶在农家儿子动手前逃出。

    举步维艰之际,她被一个身染重疾的尼姑救了,带到此处。

    尼姑没多久死去,又留下了她一个人。

    暖风穿透入室,叶凤泠心生敬意,自己还以为自己多凄惨,同美妇人经历一比,自己的凄惨真是不算什么了。

    她虽然几次在生死边缘走过,到底有苏牧野明里暗里呵护,没有风餐露宿、没有缺衣少食。

    再怎么说,她身为伯爵府小姐,仍然享受着普通老百姓无法享受的物质条件,跟美妇人这种今日愁明日的朝升暮合比,她的日子算好过的。

    一时提及美妇人脸上疤痕,美妇人摸脸苦笑:“女尼故去,我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只能龟缩于此。

    怕被歹徒盯上,思来想去,自己划了一刀。

    活都活不去下去的时候,容貌这些就只能算身外物了。”

    她指着大门接道:“门外的锁,也是我自己当了最后一根银钗,买来的。

    这样锁上,外人就会觉得院里没人,不会再上门欺压了。”

    正是因为美妇人无意发现了枯井之下的纵横地道,才想出了“栈道—陈仓”这种瞒天过海的招数。

    她用月余时间在地道里行走,弄清记牢几个出口后,当机立断锁闭大门。

    进出院落都走地道,反正日常只她一人生活,此举最是安全。

    美妇人行走在地道中时,偶尔会遇上有人,她都是躲在暗处或拐进岔路,等人走过再重回她的主路。

    靠着日渐娴熟的认路和躲避,她转遍地道大半同时全身而退。

    叶凤泠无法控制自己表情,目瞪口呆看着美妇人,暗自惊心美妇人的胆大和幸运。

    地道目前看是萨瓦克的通道,但好像又不仅有萨瓦克,不见德者来去也十分小心谨慎么。

    如此险境下,美妇人当地道为日常所用,叶凤泠都不知是要说她厉害,还是心大了。

    其实美妇人也许多次想重新打开大门,但只要想起农户儿子那张猥琐嘴脸,她就立刻放弃了这个想法。

    她的心情和叶凤泠此刻心情其实有些类似,大抵都是先努力活着吧,与其被侮辱,还不如死个痛快。

    如果死不了,那就是捡着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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