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极六年三月初五,春播已经结束。
散朝之后,邵树德看了一下“群”里面的内容。
邢州行营都指挥使卢怀忠简略汇报了一下战场形势,并请求增发新一批器械,包括箭矢、伤药、雨布等等。
各路兵马已汇聚至镇州城下,猛攻旬日不克之后,开始掘壕围困。
万胜黄头军出现在战场上,引起了镇兵的一阵混乱。有高官大将欲降,被普通士兵斩杀,尽夺其家财。
卢怀忠的公函上,枢密院诸位使相皆已批注,邵树德看了看,写了一个大大的“可”字,转发政事堂,由其督促户部调拨物资。
忙完之后,他喊来了太医署医官周之仲。
周之仲也是老人了,是当年灵州时代医官周四郎的从弟,从医几近二十年,经验丰富,现为太医署四位医监(从八品下)之一。
“令兄在诸道州统计风俗病,忙得脚不沾地。朕教给你的事,办得如何了?”邵树德问道。
储氏在去年十月诞下一女,前两天因病夭折,太医束手无策。邵树德说是细菌或病毒感染,太医茫然无措。
他也没法解释。
按照实事求是的规矩,你没法证明的东西,那就不是科学,是假说。要想说服别人,让别人接受你的观点,不能依靠自己的权势、影响力,而是要靠切切实实的科学依据。
这是他一直以来灌输的观点,他不会公然破坏。
其实细菌、病毒的观点,他多年前就与周四郎说过了,但无人相信。他又没法像列文虎克那样把自己关在屋里,花费多年时间,手工打磨出各种高倍率的放大镜,然后组装一个显微镜出来。更何况,他连怎么打磨透镜都不知道。
不过好在有工匠。
透镜这种东西,出现的历史很早。世界上出土的最早实物透镜,应该是古巴比伦文明的继承者亚述帝国在灭亡前夕(公元前700多年)制造的一块可以放大物体的水晶透镜。
东汉广陵王刘荆墓中曾出土过一块制作精巧的带有金饰的水晶石透镜,应该是贵族把玩的放大用的奇物。
但在此时,邵树德寻觅了很久,才在京兆府鄠县找到了躲避战乱的前唐少府工匠,他会制作透镜。
这让他沉思,这种技术为何没有推广,以至于几乎失传了?难道几百年后再发明一遍?结论是没有创造出市场,没有市场,就不会有太多人使用,充其量是皇室、贵族们手里的奇技淫巧玩物罢了,当然容易失传。
没有广阔市场的技术,注定没有生命力。
工匠被重金礼聘过来,到少府右尚署当了从九品下的监作,并带了十几个徒弟,开始打磨透镜。
他们的第一项任务就是与太医署合作的,打磨透镜,然后放大物体,试图发现邵树德所说的细菌。
“陛下,暂未有进展。摩尼法师说这种东西大食也有,称为‘阅读石’,中书听闻之后,要了几个过去。宋侍郎、陈侍郎万分喜爱,嘱咐少府再多做一些。”周之仲回道。
邵树德点了点头,从案上拿起一本装订好的书,唤宫人递给周之仲,道:“此为国子监整理的大食文稿,你看一看,再说与工匠听,或有所得。另者,你们或需两块透镜叠加起来……罢了,这事朕让内务府来做。”
周之仲接过文稿一看,封面上只有三个字:《光之书》,不伦不类的。
当然,邵树德的感觉也一样,翻译文稿嘛,就这样。
他看过这本书,知识点比较凌乱,尚未有效串联起来。但他有感觉,大食那边再研究个几十、上百年,或许就可以完善理论成书了。
历史上1015年,阿拉伯学者伊本·海赛姆在系统性研究了本地流传的古希腊光学知识后,出版了划时代的光学著作《光之书》。
这本书改正了古希腊时代的一些错误认知,比如海赛姆认为人能看到物体,是因为物体上的光线反射到了人的眼睛中,而希腊人则认为人的眼睛发出光线,碰到物体,所以能看到。
这本书里还提到了透镜(包括凸透镜、凹透镜)的工作原理,以及简单的放大镜制作。
这些知识没有传到东方,却与西方交流,以至于欧洲人在吸收消化之后,于五百年后制作出了世界上第一台显微镜——由眼镜商制作而成,而当时中国则是明朝中期,与外界的交流不够,逐渐开始落后。
邵树德看完这本书后,心中感慨。海赛姆能写出这本书,是因为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在他之前,相应的知识已经由前人做了很多研究,提出了很多理论,他最后整理、完善、勘误,写出著作。
“回去慢慢看吧。”邵树德挥了挥手,道:“大唐瑰丽多彩,文化鼎盛,吸引万国来朝。大夏也不会比大唐差。但朕不想你们过于傲慢,自高自大。这天下很大,即便是一个蕃邦小国,也有可取之处。实事求是,人家好的地方,咱们就是要学。这份文稿,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大食人已经研究得这么深入了。他们或许在有些方面不如中国,但有些方面则有过之。切忌自高自大,中土广大,固然地大物博,但人家也不差多少。就这样吧。”
“是。臣告退。”周之仲捧着书,徐徐退下。
邵树德又轻敲桌案,良久后说道:“传旨,着内务府办学。”
这个念头其实已经存在很久了。趁着现在朝廷还给内务府拨款,抓紧办了。
这所学校并不仅仅是一个教育机构,更准确地说,是一个产学研机构。
技术一定要有市场,并且进行深度推广,这个血泪教训中国人从古至今吃过不知道多少次了。
隋代的水车到明代重新发明,简直搞笑!
以光学为例,市场其实是存在的。
老眼昏花的官员、勋贵、富商不知凡几,对他们而言,眼镜是刚需——历史上1352年,意大利人发明眼镜,明朝中期经南洋传入中国,苏州就出现了眼镜店,证明需求是不小的。
但急需解决的其实是成本问题。
一个新技术,成本过于高昂,它依然是不适宜推广的,也就没有市场,最终会消失。
成本,这是一个极易被人忽略的东西。
有些人下意识认为,只要做出来某种东西,它就一定能推广。
制造成本、使用寿命、工作可靠性、推广渠道、售后维护等,每一样都很重要,都决定了新技术、新产品的命运,决定了它被发明出来后,会不会逐渐消失在我们的生活中,并在数百年后再被重新发明。
用水晶制作的眼镜,成本不会低,终究只能流传于富裕阶层,除非有玻璃——还得是大规模生产的廉价玻璃,昂贵的玻璃与水晶无异。
不过,就目前而言,光靠富人市场,似乎也能保证眼镜这种东西不消失了,毕竟欧洲人最开始也没玻璃。
先慢慢维持住光学市场,尽可能扩大从业人员数量。人多了,技术就能维持住,甚至能得到进一步发展——从业人员数量非常关键,理论上来说,干这行的人越多,技术就越容易流传下去。
邵树德推广新事物,尽量不用行政命令、政府投资、强制推行,而是通过市场导向,用市场需求来自然而然地催生产业。
光学市场的套路,本质上和羊毛没有本质区别。
当然,在生意背后,他更在意的是与西方(中亚、西亚、欧洲)保持文化、技术上的联系。
闭门造车是死路一条,会渐渐落后外国。明朝中期,面对西方层出不穷的新知识、新技术,缺乏交流,一无所知,渐渐被人拉开差距,到明朝末年,差距已经大到惊人的地步。
从这个角度来看,邵树德觉得西域的重要性又上升了几个层级。
中亚、西亚一大票农耕、商业国家,其实文化上挺繁荣的,有很多创新的事物,有自己的独门绝活——吐蕃人依靠从中亚获得的冶炼技术,制造出的兵甲完全不输大唐,那些国家其实并不落后。
如果没有蒙古人带来的毁灭天灾,让中亚、西亚文明严重倒退,历史或许将是另一个走向。
邵树德觉得,有必要维持住这些国家的存在,与中原互相交流,互通有无。大家一起学习,互相促进,互相进步,让他们向东看,向东走,至少在与欧洲、中国之间的交流中保持平衡,不偏重一方,或许是一件能改变整个民族未来的大好事。
穿越者能做的东西有限,当西方有千百万没被野蛮蒙古毁灭的文明人做研究、做学问,然后与东方互相交流的时候,对社会文明进步的好处,或许比一百个穿越者还大。
想到这里,他有些坐不住了,深刻感觉到时间不多。
“储慎平!”邵树德喊道。
“臣在。”储慎平顶盔掼甲,从殿内入内。
“召集银鞍直儿郎,随朕南下镇州巡视。”邵树德命令道。
“遵命!”没有丝毫废话,储慎平立刻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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