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行船倒也顺畅,第三日黎家的船队便在淮阳码头靠岸。
船上除了常年跑生意的,还有许多伺候主子的下人,他们不常坐船,几天脚下不沾地,多多少少有些不适应,靠岸后便都下船到镇子上暂时歇脚去了。
黎员外怕黎婉婉闷坏了,让丫鬟杏芷带她去镇上转转,散散心。
主仆二人走进一家茶舍,店小二热络送了茶水上来。
这样的小地方,自然拿不出什么精致的东西来,杏芷瞧着茶杯都是粗瓷的,眉头皱了皱。她正准备叫小厮把她们自己的茶具拿过来,却见黎婉婉已经倒了一杯茶自己喝起来。
杏芷惊得张大了嘴,到了嘴边的话也像是突然被卡在了喉咙里。
黎婉婉瞥她一眼:“怎么了?”
杏芷斟酌道:“奴婢该死,没能先把这些茶具洗一遍。”
黎婉婉面上的神色淡淡的:“没什么好讲究的。”
她在关外的时候就已经习惯了。
杏芷听到黎婉婉的话,心中一阵酸楚。她家小姐打小便是养尊处优的,黎员外拿这个女儿当眼珠子疼,什么都给她最好的,黎婉婉也被黎员外养出一身骄纵和任性。她偷偷跑去关外的这些时日,肯定是吃了不少苦头,才有了这般大的改变。
杏芷越想越难过,扭过头偷偷抹泪。
黎婉婉没说话,只端起粗瓷茶杯又抿了一口茶。
在这样简陋的茶舍,她反而能找到几分之前在雁门关外生活的影子。也让她下意识觉得,她和叶建南之间的距离还没那么远。
黎婉婉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喜欢叶建南。她生在富贵里,从小喜欢的却是那些话本里仗剑江湖的侠客,她甚至期待着有朝一日自己也能成为一名扬名立万的女侠。
生平第一次被绑架,她遇见了只存在于话本里的白衣侠客,黎婉婉追寻侠客就像是追寻一个自己做了很多年的梦,她为了那个不切实际的梦留在扬州。被困赈灾大棚险些遭遇不测时,是裹着一身泥浆的叶建南救了她。
那个家伙嘴边总带着一丝似嘲非嘲的痞笑,用杏芷的话来说或许就是不怀好意吧。
可就是这么一个不怀好意的家伙救了她。
黎婉婉长这么大,从来就没欠过别人什么东西,她也不允许自己欠下别人东西。那时候她身无分文,黎家的人也还没找到她,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帮叶建南找军医要碗治外伤的药。
叶建南说她把药煎糊了,或许是自尊心作祟,又或许是想证明她黎大小姐怎么可能连碗药都煎不好。她兴冲冲的跑去重新煎药。
跟灾民们呆在一起的日子里,她亲眼看到那个吊儿郎当的家伙,是怎么细致照顾受灾难民的。他会逗在水灾里失去双亲的孩童笑,会跟官差们一起搭建倒坍的大棚,会把所有的吃食都留给灾民,最后自己拿勺子去锅里刮残留的米糊糊吃,会在狂风大雨里带着手底下的人挖渠防洪,会为了新来的灾民让出自己的床位,缩着手臂在火堆旁坐上一夜……
黎婉婉突然发现,这个痞里痞气的家伙,做的每一件事都不比名扬天下的侠客差。他甚至连自己的名讳都懒得告诉别人。
他永远吊儿郎当,永远嘻嘻哈哈,似乎什么事情也不会放在心上。黎婉婉第一次觉得这人比她敬仰的那些侠士还要有意思。
她想更多的了解他一点,只是这一场探究,却把自己陷了进去。
商户女不比官家女脸皮薄,她又骄纵惯了,纵使不会明着告诉他自己的心意,也会旁敲侧击。只是她不明白,那家伙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一直都在曲解她的心意。
后来她撕开脸面捅破那层纱窗纸,他那一身的痞子气突然就收起来了,严厉如同一个看见妹妹犯了错的兄长。她以为是自己不够温柔,收起骄纵的性子,想方设法接近他,又努力学做吃食给他,他没有一次领情。
有时候黎婉婉也会告诉自己,算了吧,是他叶建南不知好歹,本小姐不伺候了。
可是难过也来得莫名其妙,她委屈得想问他,为什么不喜欢她?她到底哪里不好?
任性的时候,她也想这辈子救赖着他上得了。
他出征在即,叶家给他张罗婚事的时候,她脸面都不顾及了,直接自告奋勇上门去。不是她做事不顾后果,也不是任性妄为。她只是怕,怕就因为自己这一次的胆小,就失去了和喜欢的人白头偕老的机会。
万一……万一他也有一丁点,哪怕是一丁点的喜欢她呢?
万一叶夫人走投无路,就把她们两按头成亲了呢?
只可惜叶建南轰走了她。
那一夜黎婉婉第一次喝得酩酊大醉。
她是被宠着长大的,从来没有什么东西是她得不到的。
如今,有了。
一个男人。
委屈到滋生恨意的时候,她甚至觉得,叶建南这辈子最好别娶妻,否则……
只是战败的消息传来的时候,瞬间就击溃了所有她由恨意支撑起来的坚强。
为什么去边关?
黎婉婉想,她生平头一次喜欢一个人,那个人若是死了,她再怎么也得去看一眼。
她是瞒着黎员外偷偷跑去关外的,好在跟随的是押运粮车的镖师,镖头以为她是代表黎家去关外,一路上对她颇有照顾,有几次碰上山匪劫道也是有惊无险。
关外战火连连,有些家底的人家早拖家带口的往中原一带逃命去了。留下来的都是些老弱妇孺和贫苦人家。
寸土寸冰的恶劣环境里,为了让伤兵好好养伤,大军临时征用了关门的客栈和一些无人居住的民房给将士们住。
她几经打听,才在一家四面漏风的客栈里找到了叶建南。
他瘦了很多,脸上的轮廓愈发明显了,眼睛上蒙着纱布。他身边围着几个穿补丁棉衣的孩子,他正绘声绘色给孩子们讲关外那惨烈的一战。
北风吹得呜呜响,客栈里并不牢固的木门被风拍得噼啪作响。屋外大雪纷纷扬扬,像是要埋了这整座城池。屋内火盆里正烧着的木材突然窜出一串火花,迸飞的火星子带给人间仅有的几分暖意。
黎婉婉就这么看着他的侧脸的出神。
他不再吊儿郎当,不再漫不经心,他像是一柄被扔进铸剑炉重新淬炼过的宝剑,有了剑鞘后也学会收敛自己的锋芒。
这个人似乎变了很多。
唯一不变的,大概就是她依然死心塌地的喜欢他,而他眼中始终没有她。
军营里能找到的药有限,为了能让他的眼睛早日康复,黎婉婉让黎家出面以重金购买了治疗叶建南眼睛需要的那些药材。
为了接近他,她跟当地许多妇人一样,跟着军医学包扎换药,帮伤兵们煎药送药。
她怕被他听出声音来,一直装作哑巴不敢说话,只这么卑微的、贪婪的接近他。
她做事总是笨手笨脚,他待她却一直很客气。
黎婉婉觉得自己很没出息,只要能每天见到他,听他说一句“谢谢”,她竟然觉得很满足。
那时候她想什么来着,大抵便是他还活着就够了。
是的,在关外见惯了死亡,活着,已经成为一种奢侈。
照顾伤兵的大娘不管逃难到哪儿,都会背着一尊一尺来高的泥像菩萨。有一次大娘在跪拜菩萨,邀黎婉婉一起跪拜,黎婉婉只求了一件事,求让叶建南活着。
如今看来,菩萨还是很显灵的。
黎婉婉端着茶杯,望着茶水中那个并不清晰的倒影,有些自嘲的勾唇笑笑。
黎员外得知她去了关外,雇佣了整个大翰叫得出名号的镖局护镖前往关外,黎员外找过来的时候,也是叶建南识破她身份的时候。
他一口一个祖宗求她回西陵去。他眼上蒙了白纱,所以看不见黎婉婉当时泪如雨下。
她哽咽着说他眼睛什么时候能看见了,她就再也不出现。
不知是不是苍天有眼,叶建南明明还有几天就能好的眼睛,愣是过了小半个月后才勉强能视物。
她履行自己的诺言,不再去他跟前惹人烦。
“终于得偿所愿,你开心了吧?”她浅笑着,扬起头试图把眼泪逼回去,眼泪却还是掉了下来。
也就在这仰头的瞬间,黎婉婉猛然瞧见茶舍外有个熟悉的身影。
来人羽冠半束,身着一袭箭袖长袍,手上牵着一匹大马。他身上属于将者的气质让他在人群中分外扎眼,不少过路的百姓都投去诧异的目光。
黎婉婉眼角泪痕未干,就这么毫无防备的撞进叶建南那双沉寂的桃花眼中。
看样子他是刚下马,身后的良驹还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叶建南迈开步子朝茶舍走来,丫鬟杏芷也不知怎么,忘了阻拦,直让叶建南走到了黎婉婉着对面坐下,才如梦初醒动了动常唇,可瞧着二人间的气氛,她又识趣的没有开口,退到一旁去了。
“黎姑娘。”叶建南收起所有的散漫,开口字字如玉碎般清脆。
“你……叶将军有话请说。”黎婉婉迟疑片刻,改了称呼,她微垂着眸子,不肯跟叶建南对视。
叶建南开门见山道:“黎姑娘可愿嫁叶某人为妻?”
黎姑娘可愿嫁叶某人为妻?
这句话一直在黎婉婉耳边回响,她神情怔怔的,像是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许久,才难以置信般道了句:“你说什么?”
叶建南望着她的眼睛,认真重复了一遍:“黎姑娘可愿嫁叶某人为妻?”
又是过了很久,黎婉婉突然笑了起来,笑得眼泪直流,她望着叶建南道:“你把我当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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