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一百多年前,日本偷袭蒙古的神风啊,鹰灵就束缚在其中!”
老萨满微笑指上天空,而天边的海面,隐隐约约正腾起一股墨黑色的龙卷风,扭动着卷入云端。
“神鹰的灵吗……”建文望向腾格斯。
他知道前朝曾经率兵出击日本的事,但是因为遭遇季风而惨败,原来竟与船灵有关,还留下这么一大片神风。建文回想自己看过的种种海图,那里面的确有不少都专门在这片海域标注了一片黑风暴。黑风暴不同于其他风暴,不仅令骑鲸商团那种实力雄厚的海上客商不敢航行通过,连东洋向大明派遣使节都要绕着道走。
腾格斯正喜不自胜,嘴里念叨着长生天,说待会就要从那龙卷风里把鹰灵接回来。
他的计划是穿过风墙去,用老萨满的秘法解救出鹰灵,让它重新与乌都罕号结合。
但过不多久,建文开始觉得事情不太妙。青龙船虽然只开了一半盘龙轮,只是中速行驶,也已然快过许多用帆桨的船只,可即便如此,他们行驶了一刻西洋钟的工夫,龙卷风的大小看起来都没什么显著变化。
所谓“望山跑死马”,其实在海上也成立,建文可以判断出这龙卷风的覆盖范围比远远望起来要大。
果然,又走了一刻西洋钟后,这股龙卷风硕大无朋的尺寸依然没有太大变化,只怕方圆几里都被罩在其中。
腾格斯和老萨满盘腿坐在地上,浑然无事似地说笑着,建文觉得这两个人应该是疯了。腾格斯连连吹嘘他的乌都罕号若是修成,将会完全不弱于青龙船,但现在的问题是,就连青龙船也不一定能接触那种巨大的狂风。
青龙船剩下十六个盘龙轮盘也全速转动起来,全力加速后,离黑风暴又近了一些,此刻才能清晰地看出它的巨大。
这是一幕遮天蔽日的黑色风墙。它和建文之前在佛岛周围看到的普通龙卷风不太一样,并非被拉伸成细细长长的样子,而更像是一个自行旋转漂移的大风团,间或在周围旋起两三个小风眼,又撕扯出三五条黑白驳杂的尾巴。黑风的尾巴把水高高吸起又抛下,它附近海面也像是开了锅,海水“呼噜噜”地被卷着朝中心飞去,一些大鱼也被卷在海水里,翻滚着被卷进风里。
虽然平日里青龙船行驶极为平稳,全然不会受到海波影响,但绑在它后面的乌都罕船底却已经在摇晃颠簸,两船之间的那根浸过桐油的绳索本来有小臂粗细,现在也被绷得紧紧的,像一张劲弓的弦一般不住颤动。
老萨满似乎又恢复了神神叨叨的样子,悠然道:“我感觉黑风里有极大的怨气,成千上万。”
空气中开始飘起各种杂物,看来都是被这片风困住的。一片不知从哪里飞来的船帆飘到这根高速颤动的绳索上,立刻就被割成两片,看得建文心里一颤。
“腾格斯,你就不怕没命吗?”
腾格斯自顾自地盯着逐渐靠近的黑色龙卷风,没有答话。建文摇摇头,知道这个大汉是不到黄河不死心的,索性不再多话。龙卷风吸起的海水像座山一样,他令青龙船停下,逆着风眼中心的方向慢慢打转——眼下这情况,青龙船并非无法进入风墙,但需要顺风找好角度。
龙嘴缓缓打开,从里面伸出一只长枪样的杆子。这龙枪乃是精钢打造,效用与撞角类似,专门用于突破险恶海况。建文和腾格斯收拾好青龙船表面的水桶、帆布等所有可能被风浪卷走的物品,腾格斯便又拉着几盘巨大的绳索加固了青龙船和乌都罕号的捆绑,建文则回到甲板,拿了一团绳索向老萨满走去。
建文本想把老萨满绑在桅杆上,这是他在巨龟寺跟贪狼他们学来的一招,为的是避免在大风浪中被刮到船外面。但他横竖看看老萨满,觉得他假痴不呆的,精神状态不算正常,不禁怀疑这样捆起来会不会出问题?
“安答放心吧,老萨满这样很久啦!”腾格斯已经回到了青龙船,他从建文手里拿过绳索,亲自把老萨满在桅杆上捆好。老萨满一边配合腾格斯把绳子绕在自己身上,一边得意地念叨:“萨满听到神的话太多了,脑袋里都会装太多事,什么老萨满的,老老萨满的,要是想不疯,就得先逼疯自己……”
“等俺把鹰灵拿到手就好了!”腾格斯说着又把自己和建文紧紧绑在舵盘边。绳结一头活一头死,是既稳固又容易单手打开的单套结,死绳头就扔给了王狼,万一有什么危险,它就可以死命叼着。
被风卷起的海水直扑到脸上,将建文等人的脸和头发都打湿了,一波波的大浪从青龙船的船头冲到脚下,洗刷着甲板。
“只要不是百年难遇的惊涛骇浪就好!”建文想起临行时,蓬莱工事长嘱咐的这番话。
他叹了口气,心疼地望着青龙船头,如果这老萨满说的没错,这风的确是从一百多年前刮到现在……这也算是一语成谶了。
眼前这黑风极为宽阔,左右都看不到边,嘈杂的声音也愈发响了,建文看向腾格斯:“腾格斯,我再提醒你一次,这一去你可能会有生命危险。”
“收伏鹰灵船可是长生天的意志!”腾格斯拍拍自己胸脯:“待俺进了风眼,安答把俺丢进风里就行,怕死不是黄金家族的后裔。”他说话时,连王狼也在身边奋蹄蹬着甲板。
建文心下恻然,腾格斯对灵船实在是比自己对青龙船还要执着。他默默把手放在玉玺上,感受青龙船内部的啮合转动。
“青龙,还得再委屈你一次,你可要撑住了。”建文默念着。
仿佛是对他的应答,或是被腾格斯的热情感染,青龙船内部高速运作,发出澎湃的旋转声。建文大喜,对青龙船发出新的命令。
“青龙,我们爬上那座水幕!”
青龙船瞬间爆发出金色的光膜罩住自己,海水再被卷起落到金色光膜上时,竟然朝着两边分开,船里船外被分成了两个世界,再没有海水冲到甲板上。
青龙船平稳地切开沸腾的海水,龙嘴伸出的长长锥枪尖将龙卷风卷起的黑气钻开个口子,它借着风势向上一跃,瞬间冲进了风中。
一进入风里,建文就觉得眼前发黑——那风暴里好像阴沉的黑风天,若不是光膜爆发出的亮光映照,这里的一切景象恐怕都会微弱到难以看清。
这黑色的龙卷风怪得很,外壁的风力最强,到了里面反倒逐渐变弱,只是仍然灰蒙蒙地看不清前方景物。建文让青龙船放慢速度,左右观察,这才隐隐看到风中心一条无色的柱状空间,那大概便是风眼了。
在驶向风眼的过程中,即便是青龙船也被风力撕扯得震颤不已,船尾八根粗绳像巨大的琴弦一样波动着,建文只得一边调整航向,一边祈祷主龙骨不会出问题。
“怪了,黑风暴里竟然有这么多东西!”腾格斯大喊,原来青龙上空不断有杂物被飓风夹杂着飘过船身,舵盘、木板、货箱、金银……在青龙船的船尾甚至还飘过一匹活的白马,但它们只是掠过青龙船的光膜,就被飓风迅速刮到船头了。
“这倒不稀奇!”建文推测,“百年间定然有不少来往商船被吸入这个风暴,这怨念该就是来往海客留下的了。”
“不不,年轻人,你大错特错了。”刚才还蔫着脑袋的老萨满又精神起来。“如果仅仅是海客留下的怨念,哪里又有这么多金戈铁马的声音?”
“老人家有什么见解?”眼看这老头装神弄鬼,却半字不提具体错在哪儿,建文有点不服气。
“恐怖,那真是太恐怖了,那天的情形和现在很像,我……”老萨满只是不住摇头,似乎在努力从脑海中提取什么本该埋没一辈子的回忆。
建文皱着眉头问腾格斯:“那场东征这老人也去过?”
腾格斯还没答话,王狼突然呲起牙,喉头发出低沉的吼声,仿佛随时要蹦起来。
众人抬起头,一艘巨大的黑色船影从青龙船上空缓缓飘过。从这艘帆船的外形和千疮百孔的船帆可以看出,是一艘日本关船。更多的船影在青龙船外浮现。与刚才风中的杂物不同,它们都是完整的船只,有战船独有的望楼和墙垛,却并无火炮;有的还燃烧着熊熊火焰,仿佛下一秒就要坍塌成灰烬。
建文扶着腰间的绳圈,努力从剧震的甲板上站起身,极力向船外眺望:
“奇怪,为什么有如此多的战船在这里?”
在关船靠过来的同时,上面影影绰绰地跳下一帮人,直冲着青龙船飘下来,他们手里还举着刀剑,竟是上百位日本武士。
建文抓紧腰间的转轮火铳,腾格斯和王狼也警觉起来,时刻准备大战一场。不料这些黑影跳到青龙船金色的外膜上竟然被弹开,纷纷掉到海里。
建文松了口气,他这才想起青龙船的这道金膜并非只能挡住风浪,也曾经多次替他挡开敌人。建文心里升起对青龙的感激之情,但此刻却不是表达情意的时候,这道保命的金膜维持不了太久,他必须尽快搞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越是靠近风眼,灰黑色暴风与烟雾中的船影越多,船帆樯橹交错,数量成百上千,从外形辨认既有中国式大帆船,也有日本式的小船。敲锣和鼓角声从四面八方涌出来,千万身穿铠甲、手拿武器的人影你来我往地厮杀,不断有人中箭中枪从船头摔落,双方都分不清是实体还是影子。
“原来刚才听到的的确是战场的厮杀声。”建文道。
“他们都是死去的战士,有蒙古人,也有日本人。”老萨满在桅杆边回答。
他又拧紧沟沟壑壑的眉头,好像想起某一个蛇儿年的时候,曾经和这些死人发生过同样惨烈的战斗,此刻心有余悸地念叨着:“你们看,他们不光进攻咱们的船,自己人之间也杀来杀去的,正是那场战争没错了。”
青龙船从一艘中国式帆船旁过驶过,隐隐约约能看到许多日本小船将这大帆船围定,一些日本武士像蚂蚁一样援着大帆船木板间的缝隙朝船上爬。
建文仔细看去,那些日本武士的脸时而是肉身,时而又虚影幢幢地像骷髅一般;那船上的蒙古兵则大声叫嚷着,不住地朝下射箭,或者抽刀砍爬到船舷的日本武士的手指。不断有人掉下去,却还是有很多人爬上甲板,举着武器相互砍杀。
他再向身旁看去,腾格斯也被这激烈的作战场面牵挂,好像是在担心那些蒙古武士的命运。
但任他们如何着急,那虚虚实实的战斗始终不曾停歇:有时,一个可以分辨出是蒙古人的影子一枪戳穿日本武士,枪尖从敌人身后狠狠穿出;有时,一个可以从头盔辨认出是日本武士的人挥刀将蒙古人的影子从脖子砍断,人头的影子在甲板上翻滚,血液在黑色的风暴中迅速扩散。
透过光膜,建文闻到与咸湿海风掺杂在一起的血腥味,这味道他在大明水师与蓬莱水军的决战中闻到过,终生难忘。
“这些战士在这个战场上争斗了一百多年,是我们闯进他们的战场了。”老萨满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他虽然能与超越人体的精神力量对话,却从未面对如此多的死人,多到脑袋快要炸开。他捂住耳朵:“一百多年了,他们一直都在重复那场战争,我能听到他们内心在痛苦地呻吟……”
青龙船慢慢移向风眼,一艘艘战斗的船只被黑风推动着从青龙船旁边划过,不知道划过多少艘船,看了多少场战斗,青龙船和乌都罕号就像是暴风中的风筝,在浪涛、凶风以及来往如过江之鲫的蒙古和日本战船间努力维持平稳,以免被卷走。
而大元的船,高丽的船,南洋的船,当朝的船,无数船板、海怪、不知是死是生的人身……又不断地加入这场战斗,使得这场景一幕幕重复地上演,但每次又都不一样。
建文甚至怀疑自己是在看一场无声的皮影戏,这与天平齐的巨大黑风暴就是舞台,有一双无形的手操纵着这些黑色的影子在玩着驾船砍杀的游戏,而这场游戏玩了上百年。
建文喃喃开口:“修罗场,真是一片修罗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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