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落觉得自己心脏要从嘴里跳出来,下意识就要挣脱那只干枯的手。但下一刻脑海中蹦出裴不度的交待,“拉着我别松手。”
阮落瞪着眼前这个女人,她的目光呆滞,了无生趣,不像是一双活人的眼睛。
阮落嗓子发干,全身都在颤抖,却没有松手。他一直拉着裴不度的手,中途也没有松开手过。
这不过是那只怪物制造的幻像。
只是下一刻,阮落懵懂中又记起一个重要的事,裴不度说了那只怪物是靠读取人的记忆,产生的幻觉。
即是说,他看到的幻相应该是自己曾经经历过的事,看到过的人。
面前这个瘦黄干枯的女性,他从没有见过。更谈不上记忆了。
阮落的冷汗下来了。
这到底是幻象还是真实?
他是该挣脱还是不挣?
他怔怔地看着紧抓住自己手腕的这个女人,她的另一只忽然手扬起,手里拿着根几寸长铁签一样的东西,尖端闪着寒光。那根高举的铁签,就向阮落的眼睛扎了下来。
阮落的手出了汗,十分滑腻,似乎只要轻轻一扎,他就能挣脱那只手对自己的钳制。
但他依然一动没动,怔怔地看着那只铁签,眼看着就要扎下来时,一只大手仿佛从天而降一样,落在了阮落的头上。
阮落觉得自己被轻轻抚摸了一下。
眼前的一切幻觉消失了。
没有面容枯槁的女人,也没有那双干裂的手。
他拉着的依然是他哥裴不度。而裴不度的另一只大手落在阮落的头上,轻轻揉抚着。
“哥。”阮落瞪了瞪眼睛,他怕自己没出息,被吓得眼泪会滚出来。
裴不度那双日常含笑的眼睛含着冷光,似是有怒火。
“刚才看到什么了?”
“可能是,那个涂涂。”阮落小声说。
裴不度在生什么气?
“哥。”
裴不度的声音低哑,“并不止那个恶心玩意,那些虫子也能让人产生幻觉。所以你刚才看到的是那个女人。”裴不度的怒火已相当明显,“她想让你离开我。”
阮落有些后怕。如果自己松开了手,后果不堪设想。
就听裴不度问,“刚才你为什么没松手。”
阮落干咽了口水,老实说刚才吓得不轻。“你说让我不要松手。”
裴不度的目光柔和下来,低声说,“吓着了吧。”
“没有。”阮落立即说。刚才那什么的,现在想想,也没那么吓人。
同时,阮落因为自己没有拖裴不度的腿,心里还挺高兴。觉得自己长劲了。
“也没那么吓人。”阮落说。
裴不度又心疼,又好笑。明明吓得眼泪差点流出来了。
同时,那股无名怒火再次升了起来。
经历了刚才那个事,阮落忽然脱胎换骨般,也不怕了。看着对面,黑魆魆像是巨兽张着嘴的筒子楼,“哥,我们进去找她。”
“让她来找我们。”裴不度说。
裴不度抬手画了道灵符,灵符飞了出去,如同万箭出鞘,明明只是些金色的影子,但筒子楼的门窗居然有铮铮作响,如同劲风呼啸而出,一时间,筒子楼所有的门窗全部被打开。
裴不度似乎还是不满意。抬手在空中画出第二道符,符中似有燃烧的火焰,如灵蛇一样窜进了筒子楼。
“哥。”阮落不由去拉裴不度的衣服。筒子楼上虽然只住着这个叫涂涂的,但一旦着火,会惊动相关部门。
但那些符火并没有引来火灾,只是筒子楼里地传来此起彼伏的尖利的叫声。
阮落想,这就是厉鬼的哀叫吧。
在这些哀嚎中,整座筒子楼乌压压,黑沉沉的,无数条鬼魂被打散,无法进入六道轮回,只能在夹缝中游荡飘散。
裴不度的法门,向来不知道什么叫超度,在他的符箓里只有处决。
阮落只知道他哥在除邪祟,并不知道这些鬼魂被打得残碎,无法再进入六道轮回,永世不得超生。
就在黑色暗沉之气越来越重的时候,一个人影从二楼一个门里慢慢地走了出来,靠近走廊。
灰黑的白炽灯下,这个叫涂涂的中年女性,和施书华一样,普通得没有任何特点。头发发黄,脸色黑瘦,十分憔悴。她身上的衣服都是灰色的,无神地看着楼下两人。
这就是那只多足怪的操纵者,对施钥的心脏,对吴洁用了降术,甚至阮落一波三折的命运,也都是缘她而起。
但比起涂涂,阮落此时更关心裴不度。裴不度沉沉地看着涂涂,阮落能感受到他哥的怒火。
他怕裴不度冲动。
果然,裴不度提起手指,符箓还未开始,已隐隐有破风之声,裴不度这是准备把涂涂一击而亡?
“哥。”阮落去拉裴不度。阮落不想裴不度卷进这个社会规则中。涂涂再作恶多端,不是鬼,不是怪物,而是个人。
一个人平白无故死了,相关部门就会进入调查。
但裴不度似乎根本不在意这些,手指挥动,就要痛下杀手。
但就在这时,涂涂的脚忽然从栏杆上跨出,就在阮落一愣间,涂涂从楼上一跃而下,重重地跌落在硬硬的水泥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因为太过意外,阮落惊呆了,倒是裴不度一脸嫌弃,把阮落往自己身后一拉。地上的水泥地很硬,二楼也并不高,她的表情十分痛苦,全身抽搐,口腔里鲜血直流。
涂涂的眼睛直直地盯着裴不度,嘴里含糊着:“你害,死了,伟伟。”
“你儿子害死了别人家的女儿,你害了别人家的一家子。”阮落强忍着恐惧说。
“你,害,死了,伟伟。”涂涂还是在说。
涂涂因为嘴里全是血,发出汩汩的声音,一会儿,鼻子眼睛都流出血。
阮落觉得又恶心又恐怖。
“哥。”他已不想在面对这个场面了。
涂涂的眼珠一翻,痛苦在地上断了最后一口气时,裴不度忽然挥出一道火符,落在涂涂身上。一时间,已死的涂涂因为神经系统,还在火中挣扎抽搐,样子十分恐怖。
阮落看向裴不度,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她已经死了,算是死于自杀。
“她是害人之心不死。”裴不度连声音都带着嫌弃,“她深谙降术,是要拿自己的尸体制成活僵。这种术法,只有死状越惨越痛苦,魂魄才能成为厉鬼。如果不毁掉尸体,她会借自己的尸体还魂,形成活僵。这种恶心人倒没有多厉害,只是一旦形成,十分难缠。施这种术的人,太过邪恶,一辈子无法进入轮回。”
裴不度接着画出一道锁魂符,就要把她的魂魄锁住,但符箓被他凝在指间,却没有挥出去。裴不度眉头微皱。
“怎么了,哥。”阮落问。
裴不度向筒子楼看去。
黑魆魆的楼洞里,一个影子慢慢地挪动出来。从他空中浮动的手手脚脚,阮落知道是多手多脚怪。
阮落只想到一种可能。
涂涂的厉鬼并没有用自己的身体做僵,而是用了她的怪物。
那只阴冷的多足脚,一点一点地往这边挪过来。
这只怪和以前有着明显不同,不再只是灵体状态。灵体状态的手手脚脚虽然恶心诡异,但整体浑然而成,如同天生的畸形。
现在却是个实体。他身上的衣服也是一块一块,像是被裁剪后拼贴而成。如同他的身躯。
他的胳膊、腿,明显用粗麻绳与身体缝制在一起。这是一个人为制作的怪物。
阮落有种干呕的冲动。
裴不度则是终于看到这个怪物的实体了。他一方面无比嫌弃,一方面眼里闪着兴趣的光。
这个实体怪物如果断了胳膊,是不是还会再生。
只是阮落的反应分了他的神。裴不度把阮落拉到自己身后。
“哥,这要怎么办?”阮落问。裴不度说过,这东西一旦形成,十分难缠。
裴不度看着一脸担心的阮落,温声说:“难缠,只是对别人而言。”
说得如此云淡风轻……阮落默默地后退两步,把场地交给他哥。
裴不度抬手结出法印,就要布个阵法,借助这里极阴之势,把这厉鬼困在这里,再施之以雷击,彻底灭了涂涂的魂魄。
这个怪物却忽然停下来了。
他的手手脚脚,在空中不协调地挥舞,像是自己和自己起了争执。这个争执越来越激烈,他把自己的一条胳膊扯了下来,只是这次他没像灵体那样,把那东西放嘴里,而是扔在了地上。
接着,又去扯另外一只。同时,另外的手手脚脚,又想要阻止。怪物整个身体倒在地上,翻滚着,相互撕扯,扭成一团。
怎么看,都是身体里的两个鬼魂在缠斗。
裴不度收回了符印,干脆和阮落一样做壁上观。
“哥,为什么会这样?”
“可能他对被弄成这样,也不高兴。”裴不度说。
多脚怪倒在地上,他的手脚已掉得七七八八,身上仅剩下两条腿,两条胳膊,明明是正常的数目,却又说不上来的异常。
多脚怪周围横呈着一些手手脚脚,他嘴里却含糊地念出“妈....妈”的声音。
“这是涂涂用自己儿子身体制作的怪物。”阮落轻声说。
这些生下来就是畸形的孩子,有的可能生下来就死了,有的可能还存活了几年,有了成人的身体。
阮落不敢深想,这让他不寒而栗。他不敢确定这些孩子是自然死亡,还是涂涂为了制怪物,而人为弄死。
而怪物对涂涂如此大的怨气,后一种可能性似乎更大。
“算是便宜她了。”裴不度淡然地说。
多脚怪毁了自己的身体,涂涂的灵魂也被多脚怪所吃掉。
最后一刻,这只怪物用杀死涂涂的方法,换回了自己的自由。
两人都有东西要找,一起进了筒子楼。筒子楼只有四层,一层七、八个房间。两人楼上楼下看了看,倒是没发现多余的尸骸。
“哥,我知道那些东西在哪里。”阮落说。
“哪儿?”裴不度问。
“水箱。”阮落说。
此前那些小鬼们手里都拿着的鱼龙的灯笼,那个街道也如同一个大水池。这样一想,阮落又脊背地发凉。
裴不度又摸摸阮落的头,让阮落的心瞬间平复。
“我们去找其他的东西。”裴不度说。
“嗯。”
他们要找能解开吴洁与施钥术的药。两人进了涂涂的房间。屋里倒是干干净净,也没有什么异味。看来平时涂涂并不在自己屋里工作。否则,这就是一个屠宰场。
阮落的目光被一个本子所吸引,本子上写着“施涂涂的日记。”
“她姓施。她……”
会不会就是施书华的姐姐或是妹妹,所以才会生出这些畸形孩子。
这些已经不重要了。
阮落翻开日记,想在里面找一些解药的东西,但里面记载着一些柴米油盐的日常。
裴不度知道阮落担心什么,他去找那些瓶瓶罐罐,一罐罐打开,拿到鼻端嗅了嗅。虽然一脸嫌弃,但是也颇有耐心。
“可能就是这些,拿给他们试试。”裴不度找出两样。
阮落溜黑的眼睛看向裴不度。
“如果没有用,还有别的方法。”裴不度微笑。
“哥,你说那只多足怪他为什么会找上施钥?他不是只通过符水受施涂涂的控制吗?是不是他知道那是自己的兄弟,所以才会去找他……我觉得他还是有点儿残存思想的。”
阮落像是有一万个为什么。
裴不度只是轻声。
这些他并不关心,他只关心阮落这小脑袋瓜怎么有这么多问题。
“走吧。”裴不度揉揉阮落的头。
自己倒没什么,但是阮落经历了这些,恐惧担心,已经是疲惫不堪,体力不支了。
两人从筒子楼里出来。那只多足怪还在地上挣扎,他用所剩无几的手手脚脚站了起来,慢慢地向筒子楼里走去。
可能对他而言,筒子楼就是他的摇篮,他的襁褓。
进楼的时候,多脚怪忽然回头向裴不度与阮落看过来。
阮落眼前忽然出现一些从没见过的画画。
那是一个正被撕碎的背影。正确的说,那并不是个实体,只是一道影子,或者是一个魂魄。
因为他看到那个魂魄,正被撕扯成无数碎片,瞬间被飓风吹散,四下飘零。
阮落心里一惊。但这个画面也只是一闪而过。
下一刻,他看到了奶奶。
他知道自己现在看到的不过是多脚怪让他产生的幻象。
果然,裴不度那只大手搭在了阮落的肩膀上,“刚才看到什么了?”
阮落:“奶奶。”
阮落的眼睛滑向裴不度,他也很想问问裴不度在幻象中看到了什么,但一想,定是自己不认识的故人,阮落就不想再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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