梳洗完毕,杨集大致了解了一下访客的来意,便来偏殿会见了萧瑑和王衮一行人;萧瑑一一向杨集介绍了徐仪、释智永、陆言之等僧侣名士,然后歉然拱手道:“大王公务繁忙,日里万机,为兄等冒昧来访,还望大王海涵。”
萧瑑乃是萧岿第三子,已是四十出头的年纪,长得俊秀无比,风度翩翩、仪度不凡,仅仅只是从气度和五官来看,便让人心生好感。
“兄长客气了,诸位请坐、请坐。”杨集稍作寒暄,笑着说道:“已经有很久没有见到兄长了,但不知兄长近来在忙些什么?”
“月前因家事去了一趟南郡江陵。”萧瑑欠身作答。
杨集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随口问道:“荆州最近可有什么新鲜事儿?”
萧瑑目光看向杨集,微笑道:“新鲜的事儿自然有,不过再大的事儿,也大不过陈氏谋反案,不知此事算不算?”
“当然算。”两人一引一带,便进入了主题,杨集微笑向萧瑑说道:“兄长,你们的来意,我已经听郝瑗长史说了。你们关心则乱,我能理解。可是你们没有必要做太多解读。”
见众人看来,杨集继续说道:“圣人并没有想要将南方各大世家斩尽杀绝。他的意思就是所公布的内容:除了诛陈氏全族、陈氏党羽的恶首之外,接着便是流放党羽所在支系、处罚一定的财物。”
萧瑑点了点头,他的六弟萧玚其实也是这么说的,然而萧家和南方士族尽皆身在局中,他们兄弟还是有些不太放心,希望从杨集这里得到一颗定心丸。
他想了想,试探着问道:“大王,‘朝廷’是不是打算以陈氏谋反案为由,整肃南方官场?”
“难道不应该吗?”杨集瞥了他一眼,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汤,直言道:“无论是世居南方的士族、还是衣冠南渡的士族,都将南方视为禁/脔,天下都统一了这么多年了。可是南方士族至今还不许朝廷插手、还在挟持民意与朝廷对抗。而朝廷任命的官员若不遵照南方士族的意志行事、不愿当南方士族的傀儡,就会死于各种意外。”
“所谓的意外,还不是南方士族搞出来的血案?所谓的土匪獠人,还不是南方士族养的狗?当朝廷讨要说法之时,宰了拥有良田美宅的百姓、宰了拥有万贯家财的商人充数,然后乐呵呵的把人家的财产分了个干净。”
见萧瑑意图辩解,杨集挥了挥手,接着说道:“我不是说你,而是说你们所有人。我与世家门阀和贪官污吏斗了这么多年,我太熟悉你们了。”
“你们自己说说,朝廷面对割地自立、养匪自重、目无法纪、屠杀良善的南方官场,应不应该整肃?现在有这么一个大好良机,朝廷应不应该充分利用?”
萧瑑等人闻言,大是狼狈。
沉默良久,萧瑑才缓过劲来,他轻咳一声,说道:“世家门阀家大业大,难免有害群之马,朝廷依律惩办这些不法之辈,自然无可厚非。只是我有些想不通。”
杨集问道:“兄长哪里想不通?”
“事情已经过了几天时间,很多人都已经落入法网,相信各州各郡也已大有斩获,可是朝廷为何还迟迟没有审判?而且‘朝廷’既然想要整肃南方官场,为什么没有把那些害群之马也一起抓?”说着,萧瑑向杨集拱手一礼:“愚兄怎么也想不清楚,还请大王指点迷津。”
“兄长还不明白么?当朝廷决定让李相主管、赵大理寺主审、长孙相和裴太学寺卿南下,此案实际上已经和圣人、已经和朝廷没有关系了。”杨集抬头看着萧瑑,冷冷一笑道:“狼群狩猎的时候,一般不会急着捕杀猎物,而是跟着猎物群、时刻保持威慑势态,一旦猎物群自乱阵脚、一哄而散,就会发出雷霆一击。”
“假如我没有猜错的话,几大势力这次采用的就是这种战术。在这种威慑势态之下,你们南方士族肯定自乱阵脚,肯定有人用出卖其他人的方法换取一线生机;而他们既能将你们逐个击破、一一咬死,又能引出为重犯说情的人。这一次,谁敢替重犯说情,谁就被卷入大案之中,说情之人如果是南方士族,必死无疑。”
“而你们和那些重犯死囚有着或者这样、或者那样的关系,如果你们搞什么联名上书,死得更多、死得更惨。而圣人在沸沸扬扬的大势之下,即便都救你们、即便想徇私枉法都难。所以兄长千万不要犯这种傻事;不信的话,大可一试。”
杨集真没有夸大其词。因为政治斗争就是这么残酷,毫无人情可言,也没有是非对错之别,唯一的永恒的主题就是利益至上。
在这桩大案中,他和杨广不愿南北双方的仇恨进一步加深,所以只拿问南方士族各大世家的恶首和嫡系,然后推波助澜,促使各大世家的旁支在争权中自行衰弱,而不是大杀特杀。
现在说这么多,就是希望这些人别犯傻。其理和用心,与当天和向周绍基所说的内容一模一样。然而萧瑑和徐仪、释智永、陆言之等人听到最后,脸都白了,个个露出惊悚和惶恐之色。
杨集是何等眼色?此时一看到他们这等模样,顿时就乐了,他向萧瑑说道:“如果兄长是发起人,亦或有兄长的名字,萧氏子弟和门生故旧误以为是六兄的意思,肯定跟着一一署名;然后你们萧氏派系一起慷慨赴义,一起人头落地,真是痛快、真是壮哉!”
“行了,行了!念在今天的情分上,我给你们在场每个人送幅上好的楠木棺材。不过我不喜欢与将死之人吃饭。兄长,你们走吧!你死后,你妻儿……”
“没那么严重。”萧瑑抹了一把冷汗,说道:“我们只有这个意向,没有做。”
杨集愣了一下,讪讪而笑:“是吗?那可真是太遗憾了!”
“……”萧瑑叹了口气,肃容求教道:“大王以为我们应当如何是好?”
杨集抬头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道:“那些‘害群之马’犯的是谋反罪,你们南方士族有些牺牲在所难免,这也是你们萧家要和各大世家达成的默契,若不然,你们这个团伙就一哄而散了。与此同时你们也不要再挣扎了,否则的话,损失更多。”
考虑到南方士族既被动又弱小,完全不是北方几大势力的对手,于是杨集又补充道:“回去以后,兄长可以对各大家族的人说‘此案最后是我杨集把关,各大势力的承诺没有用,没必要内讧、没必要出卖大家’。”
“多谢大王!”萧瑑等人大喜过望。
杨集这句平平无奇的话,算是解决南方士族最可怕的决裂和内讧之险。
那么多珍贵的厚礼,果真是没有白送。
杨集目光看向了释智永,微笑道:“大师,我有件礼物相赠。”
话音未落,郝瑗便将一个紫檀木盒送到释智永面前案几之上。
萧瑑等人顺势看去,尽皆露出震惊之色,这不是释智永一个时辰前送出去的《兰亭帖》么?怎么又送回来了?
释智永亦是震惊的看着杨集:“大王,这是……?”
“这是王右军的《兰亭帖》。”杨集迎着众人震惊的目光,诚挚的说道:“《兰亭帖》乃是天下第一行书、无价之瑰宝,其价值我都知道。然而我保养不好它,我不能因为它珍贵而窃为己有,更不能让它府库之中受潮、发霉,或者任由虫子啃坏。而大师写了几万字的保养之法,对它的爱惜非我能及。它的主人不应该是我,而是大师。”
《兰亭帖》对于杨集来说,只不过是众多珍宝之一而已,它和冷冰冰的金银珠宝没有什么区别,他顶多就是在有空的时候偶尔看上一看;若是这般放久了,绝对会毁坏在他的手上。但是它在释智永眼中却是远超性命的存在,释智永能用命去守护、保护。
所以杨集认为《兰亭帖》的主人应该是释智永,而不是不可能会珍而视之的自己。也只有释智永,才能让《兰亭帖》完好无损。
换成是他,肯定不行。
“大王……”释智永激动得眼泪都快流了出来,杨集的意思他懂:自己能用命来爱护和保护《兰亭帖》,但是杨集知道自己不能,所以他连密封的盒子都没有打开,便又转赠了回来。
杨集摆了摆手,向释智永说道:“但是我有个要求!”
“大王,请说。”释智永连忙说道。
杨集说道:“大师回去以后,拓印或誊写一百份给我,如何?”
众人听得面面相觑,他们原以为“买椟还珠”的典故是骗人的。但是万万都没想到,买椟还珠的故事竟然就在自己眼前上演。
作为当事人,释智永也是傻了眼了,他很是不可思议看着杨集,说道:“倘若大王不嫌弃,我便用尽毕生心血临摹两百幅。”
“好,一言为定。”杨集知道释智永本身也是了不起的书法名家,他的字在后世同样价值连城,只不过和王羲之一样,少之又少,所以趁他活着的时候,得让他多写一些。而释智永为了自己和王家的名声,绝对会用尽心思来写。
。。。。。。
震惊天下的陈氏谋反案好像是被冰封了一般,忽然之间又沉寂下去,再也没有人提及、再也没有人被抓捕;被抓捕入狱的人也没有受到审讯,朝廷也没有公布任何说法。
洛阳城内的百姓渐渐不再关注此事,沸沸扬扬的舆论也被高昌国主动并入大隋这件事所吸引。而此起大案仿佛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掐灭,令人感觉到这种不正常的沉寂,是火山即将喷发前的抑闷。
这天午后,谢革乘坐马车来到位于道术坊的周家门前。
自从谢革告发陈氏以后,谢家已经和南方士族宣告决裂,被南方士族视为叛徒,昔日姻亲故友视他如同瘟神一般,即便没有人唾弃,却也避门不见。
对于这等骤然变化的待遇,其实谢革在向杨集告发之前,已经有了心理准备,虽然他有一些失落,可是还不至于令他害怕。让他感到揪心和不安的是朝廷不仅没有释放儿子谢道宏,甚至连一句说法都没有。
另外还有一件事让他食宿不安、坐卧不宁,那就是谢家也有不孝子弟涉入谋反案,成了陈氏的党羽。倘若有人怀恨在心,给谢家致命一刀,他是真的连一个援手都没有了。
正是这些惶恐累计下来,使得谢革在让人压抑得几乎窒息的暴风雨前夕,异常恐惧、异常担心谢家成为斗争的牺牲品。
此时裴蕴已然南下,使谢革连一个说话、分析时局的人都没有。神差鬼使之间,想到了有世交和姻亲关系的周法僧。
门子自然识得这位周氏姻亲,连忙将其到花厅奉上香茶,然后去禀告主人。
不消片刻功夫,闻讯赶来的周绍基疾步迈入花厅,向谢革深施一礼:“小侄绍基拜见世伯!”
“贤侄免礼,不知令伯可在?”谢革见周绍基虽然很客气,但却没有见到周法僧,他心下顿时大失所望,同时也明白周法僧也像其他人那般刻意避开自己。
周绍基说道:“世伯,我伯父在一个时辰之前,去了卫王府。”
谢革为之一愣,随口问道:“却是为何?”
周绍基恭恭敬敬的拱手道:“小侄也不太清楚,好像是代家父转呈一些军事要务。”
听说周法僧不是刻意回避,谢革固然是有一些失落,然而还算有些安慰。
沉吟半晌,谢革那双浑浊的老眼忽然一亮,他抬眸看着斟茶的周绍基,问道:“军事要务,不是应该去兵部禀报么?”
周绍基将茶杯放到谢革面前,说道:“世伯有所不知,卫王不仅是检校兵部侍郎,还有权监管大隋天下的所有兵事,家父作为北方水师都督,名义上也受卫王监管。”
这个说法很是勉强,不过谢革并不在乎这些。他听得出来,周家和杨集的关系极好,亦或者是说,周家是用所谓的“监管”向杨集“效忠”。
如此看来,周家在这场暴风雨来临之前为了自保,也在努力脱离南方士族,准备向杨集、向皇族靠拢。
周家祖籍汝南,说起来也是颍川世家一员,而颍川世家向来在南北双方之间摇摆。谢家虽然已经没落下去,可好歹也是名门望族,在南方还拥有一定的名声,而且和隋朝皇族没有什么过节。
而且他的族兄谢弘更是被两朝皇族多次征辟,或许谢家也可彻底向杨集“效忠”,以求庇护。
此念一起,谢革再也压抑不住了,当他再一想到自己曾向杨集告发过陈氏,多少是有功于大隋的,如果自己去拜访,杨集应当不至避而不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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