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阳十九年,夏五月丙子,宣德殿。
原是平平无奇的一日早朝,大殿之内,众朝臣昏昏欲睡,奏无可奏,昭阳帝已经生了退朝的心思,正欲开口,都察院右佥都御史郑司文忽然出列,朗声道:“臣有事启奏。”
昭阳帝颇为意外:“何事?”
“臣要弹劾江南巡抚方成鹏、盐运使廖炳丰等人与商勾结、贩卖私盐、牟取暴利、诬陷忠良、欺君罔上!大理寺少卿刘礼谦、刑部郎中邓保收取贿赂、徇私包庇、渎职枉法!”
语惊四座,众朝臣精神为之一振,连原本已经开始打瞌睡的祝云璟都瞬间清醒了过来,下意识地拧起了眉。
昭阳帝沉了脸色,大殿内响起了交头接耳的窃窃私语声,旁的人不好说,但这江南巡抚方成鹏可是出了名的清官、好官,之前江南多地春旱,他四处奔走、亲下田埂,想尽办法为缓解旱情,后又及时上奏朝廷请免赋税,说动富户给贫农送粮种、农具,抢种夏粮,得百姓所赠万人伞,昭阳帝还亲自下了圣旨予以褒奖。如今却说,这方成鹏其实是个欺世盗名、欺君罔上的逆臣?
唯一在朝堂上且被点名了的大理寺少卿刘礼谦已经出了列,跪倒地上,嘴里喊着冤,听着却似乎没有多少底气。
“臣有证据!”郑司文斗志昂扬,将手中东西呈上,“这是前景州知府杜庭仲生前所书奏疏,杜庭仲因查得方成鹏等人贩卖私盐之事上奏朝廷,却反遭诬陷,被冠以谋反之名连坐满门,刘礼谦和邓保身为查案钦差,不思彻查真相,却收受贿赂、草率结案、诬陷忠良,还请陛下明察!”
满堂哗然,那刘礼谦的额上已经滑下了冷汗,昭阳帝阴着脸接过那份奏疏,越看面色越难看,翻阅完账本和那些证词后皇帝脸上已是乌云密布,盛怒之下将手中东西甩了下去,账本正砸在祝云璟脚边。祝云璟顺手拾了起来,快速翻阅了一遍,也着实心惊。
这里头记录的东西太详实了,由不得人不信,牵连之广,更是叫人瞠目结舌。
郑司文与杜庭仲是同科同榜,私交甚笃,之前就一直为他的事在奔走,谁都没想到郑司文他竟然当真能拿到这样确实的证据,还在朝会之上当众发难。
那之后,任凭刘礼谦再如何喊冤,昭阳帝依旧叫人先将之拖了下去,收监候审,再下旨将方成鹏、廖炳丰等人押解进京。
满殿寂静,群臣噤若寒蝉,昭阳帝冷声问一众阁臣:“杜庭仲的前一封奏疏,为何未呈到御前?”
首辅张阁老跪下请罪:“陛下恕罪,此事臣等亦是第一次听说,臣也没有见过那封奏疏啊!”
“荒谬!”
如此说来,竟是有人敢私下拦截奏疏,妄图欺上瞒下,祸乱朝纲!
“朕要彻查此案,”昭阳帝压着怒气,目光冷冷扫过一众朝臣,最后落在了人群之中的贺怀翎身上,“定远侯!”
“臣在。”贺怀翎出列。
“此案由你主理,务必彻查清楚!”
“臣遵旨!”这样的安排并不出乎贺怀翎的意料,他是刑部侍郎,此前又一直在边关,与京中、江南的官员都无甚交集,由他来查,最合适不过。
早朝结束后无人再敢逗留,俱是匆匆回了各自部衙去,贺怀翎被昭阳帝叫去交代事情,祝云璟则心事重重地回了东宫。
王九奉上祝云璟每日都要喝的安胎药,祝云璟揉了揉肚子,最近这几日似乎已经能摸到些微的凸起了,腹中的孽种在一日日长大,他却是遭了大罪,腹痛尚且能忍,那种闻着什么都反胃欲呕的感觉则更是难受。药刚端到面前,祝云璟便已经趴下身干呕了起来。
王九赶紧放下药碗,扶住祝云璟给他递帕子:“殿下,您就算捏着鼻子也得喝啊,要不一会儿肚子真闹起来,遭罪的还是您自个。”
祝云璟没好气地将人推开:“闭嘴。”
他端起药碗,闭上眼睛咬咬牙一股脑地将药汁灌下了肚,再狠狠将碗给砸了。
王九叹气,这样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半个时辰后,谢轩明来了一趟东宫,是祝云璟特地叫他来的。谢轩明进来先请了安,见祝云璟神色恹恹,关切地问候了他几句,祝云璟挥手打断他:“早朝上的事,你和舅舅都听说了吧?”
“……是。”谢轩明犹犹豫豫地点了点头。
祝云璟叮嘱他:“此案牵连甚广,孤看着江南官场大半官员都得被拖下水,舅舅从前交好过的那些人,若有牵扯进来的,能撇清关系尽量撇清了,无论如何,不能引火上身。”
“知……知道,”谢轩明舔了舔嘴唇,神色似有闪烁,“不会,殿下放心。”
祝云璟倚在软榻里,因着身子不适说话时有些心不在焉,便没有注意到谢轩明语气中的迟疑。
谢轩明小心翼翼地问道:“殿下,那江南巡抚……这次是不是定要栽了?”
祝云璟冷哂:“那佥都御史有备而来,手中证据确凿,杜庭仲因为这事全家都丢了性命,若是证实父皇当真被人蒙蔽错杀了忠良,这圣怒自然得有人来承受,更何况贩卖私盐本就是大罪,牵连到整个江南官场,方成鹏死一万次都不够。”
皇帝当然不会承认是自己错了,哪怕之前是昭阳帝亲口说的杜庭仲写的那诗是反诗,那也都是被下头的人给骗了,既然说了要彻查,就不可能高高拿起再轻轻放下。更别说,被钦点负责查案的人是贺怀翎,即便是为了许士显,他也会铆足了全力,将案子查个水落石出。
想到贺怀翎,祝云璟心中忽然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惴惴不安,京中有人敢拦外臣呈给皇帝的奏疏,是什么人会有这么大的能耐和本事?他下意识地看了谢轩明一眼:“舅舅与那江南巡抚没有往来吧?”
“当然没有!”
祝云璟皱眉,谢轩明的反应似乎过于激动了些,对上祝云璟怀疑的目光,谢轩明讪笑,心虚地别开了眼睛:“哪能啊,殿下您多心了……”
“真没有?”
“真没有,父亲早没差事了,不沾官场上的事已久,又怎么会与一个南边的官员有往来。”
“没有就好,”祝云璟想想似乎也不大可能,那方成鹏从未做过京官,与谢国公不该会有交集,便没有再细问,“总之,你记着提醒舅舅,不要掺和这事,尽量低调免得被殃及池鱼。”
“……诺。”
谢轩明急急慌慌地回了国公府去,平日里这会儿定在府中戏园子里听曲的谢国公此刻正背着手在书房来来回回地走动,坐立难安。
谢轩明将祝云璟说的话转告给谢崇明:“爹,殿下还不知道……真的不告诉他吗?”
“告诉他也没用,”谢崇明沉着脸道,“陛下去江南拿人的圣旨都下了,事情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那怎么办啊?”谢轩明哭丧着脸,“要是查出我们做的事,再牵扯出当年……这次陛下定不会放过我们国公府了!”
“死人是不会开口的,”谢崇明恶狠狠地咬牙,“只要方成鹏死了,便是死无对证!”
御书房。
进来之后贺怀翎先跪了下来请罪,昭阳帝不解道:“你这是做什么?”
“回陛下,今日之事,臣早已知晓,郑御史手中的东西都是臣给他的,在朝会上弹劾江南巡抚等人也是臣的主意。”
昭阳帝蹙眉,深深看着镇定跪在地上身形挺拔坚毅的贺怀翎,片刻后又缓缓舒展开了眉头,叹气道:“你手中既有证据,不直接呈与朕,却选择让御史在早朝之上当众弹劾,是担心朕会将事情压下去吗?”
贺怀翎垂首:“臣不敢。”
昭阳帝摇头:“你却是这么想的,朕错杀了忠良,所以你觉得朕会因为顾忌着朕的脸面,不愿承认是朕做错了。”
“错的不是陛下,是那些欺上瞒下之徒。”
“终究也是朕之过失,”昭阳帝闭了闭眼睛,“罢了,只是为何你手里会有这些东西?”
“被牵连的前翰林编修许士显是臣之旧友,杜巡抚出事之前将奏疏和证据交给了他的一个密友,后来他那位密友找到臣,将之交到了臣手中。”贺怀翎说的半真半假,即使事到如今,他也不能将许士显还活着的事情说出来,他死了便就是死了,否则计较起来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昭阳帝闻言叹道:“你也算有心了。”
贺怀翎没有再接话,只要打消了昭阳帝的顾虑,接下来他查案便不需要再有顾忌了。
从宫里出来后贺怀翎没有去衙门,而是直接回了府,将之前替他去江南查案的心腹手下叫了来,吩咐道:“你速带人再去一趟景州,即刻启程,多带些高手,务必要护住方成鹏和廖炳丰几人的周全,确保他们被平安押解到京中。”
“可是事情有变?”
贺怀翎沉下声音:“小心一些总不会错,你这就去吧。”
“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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