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团里安排演《女儿》的地方,叫长瑞乡,属于绵安市较为富饶的一个乡镇,靠近市里,交通方便。
夏主任是和文工团一起去的,不止她一个人,还把妇联的另外两个小干事和一个会计也带上了。会计手里抱着卷起来的大红横幅,两个小干事一人拎着一面锣。
“快到开场的时候,我们站台上给你们敲锣!”夏兰道,“省里的不算,这是你们在绵安的第一场演出,必须热闹一点儿!”
小干事很懂事,她们主任一说完,就砰砰敲了两下锣,表示应和。
大家被锣声吓了一跳,连八一厂有人要来看演出的事都稍微放下了些。
这个年代要拍一部电影实在太不容易了,厂标少,审核严格,除了政府安排要拍的电影,那得是逆天的运气才能拍上电影啊!
因此,今天大家的心里都不太平静,就连沈娇宁也不能免俗。
从村民们陆陆续续到台下开始,她就在妇联“咚咚咚咚”的敲锣声中观察有没有看起来比较像导演的人,不过很遗憾,一眼望过去,全是普通农民的样子,没有谁看起来比较显眼。
在她的想法里,既然是老牌的大导演,给他配个车也不算很过分,但这里什么车都没有,除了文工团包的大巴,连个自行车也没见着。
偷偷观察的不止沈娇宁一个,很多人都在转着眼睛地看,大家都想见见八一厂的大导演是什么样子。
很可惜,谁也没找着。
贺平惠最先沉不住气:“颜老师,那个导演是不是不来了啊?”那他们岂不是拍不成电影了?
颜嘉明皱起眉头:“都快上台表演了,你还在想这些?台下还有那么多观众,你都不管了?”
这话说得有点重,贺平惠蔫了,不敢再说什么,老老实实上台表演。
今天的舞台是妇联主导布置的,那块大红横幅挂在上面,两边站着小干事敲锣,别提有多喜庆,村民们甚至觉得有点像早些年戏班子来唱戏的感觉。
他们虽然大多不认识几个字,也不知道横幅上写的什么意思,不过这这场演出给予了极大的热情,还没开场就在拍手叫好。
那两面锣他们可太熟悉了,每逢敲锣总有大喜事儿,今天这个保准是出热热闹闹的大喜剧。
然而,他们想错了。今天这一出,非但不喜,甚至还有点儿发苦。
看不起女儿,这种事实在太常见了,把女儿嫁出去换彩礼,那更是老祖宗就传下来的规矩。
有时候心里也确实舍不得女儿嫁过去吃苦,那又有什么办法?不嫁女儿,就没钱给儿子娶媳妇,他们家不得绝后啊。
可是当他们看着台上那个从出生就差点没命的小姑娘,从小就过得那么惨,瘦巴巴的,嫁了人又一个接一个地生孩子,村里有些感同身受的妇女们忍不住悄悄抹了抹泪。
最糟心的是那个丈夫,他居然还想把孩子埋了!要是说刚开始要淹孩子那一幕,大家还没太进入情境中,到这里,大家几乎出离愤怒。
过分!人家愿意给你生孩子就不错了,辛辛苦苦生下来的孩子,你居然还想埋了!还是不是人!
这里的人素质可没有省会歌舞剧院的观众那么好,他们的感情都是很淳朴的,情绪一上来,哪能记得你们是不是在演戏。
颜嘉明正在表演,林春霞方思萱两个还没来得及上台,就见台下有人冲他扔了个苹果,也是巧了,不偏不倚正砸到了他的脑袋上。
台下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太太颤巍巍站起来,指着台上的颜嘉明骂:“你个杀千刀的!不得好死,活该断子绝孙!”
她骂得难听,但骂着骂着,又掩面哭起来,“杀千刀的,还我幺儿!我苦命的闺女啊!”
上了年纪的老人家,这么一哭格外让人心里难受。台下一下子就乱了,看得出来老太太是乡里辈分很高的人了,旁边的人七嘴八舌地安慰她。
林春霞和方思萱哪见过这样的场面,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她们很担心,自己要是这时候上去,会不会也被扔苹果?那东西可金贵着,砸起人来也不轻。
沈娇宁很想冲过去喊她们俩赶紧上台,这不正是宣传妇女地位的好时候吗?但她的上场口在她们俩对面,现在又没个舞台专用的联系手段,简直望尘莫及。
要是就这么乱了可不行,不说可能有导演在下面看着,就算没导演,这都要算舞台事故。
沈娇宁拼命朝那边使眼色,林春霞不太明白她什么意思,站在上台口犹犹豫豫。好在夏兰就在她们俩旁边,接收到她的眼神,不愧是妇联主任,雷厉风行,拿着个大喇叭就冲上了台。
夏兰就当时因为那六百块钱看他们粗排过一次,也不懂什么舞蹈,但她心里能稳住,知道这种时候要怎么平息民愤。
只见她举着大喇叭,顺着大家的意思恶狠狠地骂了颜嘉明,又推了他一把:“滚!!”然后抱起地上的襁褓,激情高亢,掷地有声地说,“妇联绝不让任何一个女婴受到非法对待!男女平等!”并且指天发誓一定要把这个孩子养大成人。
她做了几十年妇联工作,这种话压根不用想,张开就来,本色出演,是林春霞她们两个小丫头比不上的。
台下一片叫好声,那个老太太终于抹着泪,又颤巍巍地坐下了。
一直演到最后,都没再出过岔子。
表演结束,夏兰还要进行一次宣传,还不到散场的时候。
沈娇宁跳完最后一个动作,把那个滚到舞台边的苹果捡起来,轻巧地跳下舞台,还给老太太:“这苹果您拿好。”
这会儿,旁边的人终于跟老太太说明白了,这是在演戏呢,她刚刚砸的是市里来的文工团演员。
老太太有些赧然,又有些慈爱地看着她:“谢谢大闺女,拜托你帮我送给那个小伙子,砸挺疼的吧,对不住了。”又说,“你们演出完,来我们家吃饭吧,啊?”
沈娇宁收下了苹果,却没答应去吃饭:“奶奶,现在台上那位真是妇联主任,她还要讲话呢,我得先出去了。”
老太太只好让她走了。
沈娇宁回到后台,这才有时间看颜嘉明,额头上看着都有些青了,得亏没砸到眼睛。
葛光亮正在帮他涂红花油,沈娇宁把苹果塞他手里:“老太太说给你的,跟你道歉了。”
颜嘉明苦笑:“没想到有朝一日我也能碰到这样的事。”
吕副主席走过来:“说明你演得好,演得像。”
沈娇宁知道颜嘉明父母强烈反对他跳芭蕾的事,没插嘴。颜嘉明也没明白吕副主席这是什么意思。
按照吕副主席一贯的想法,是绝不可能支持他跳舞的,不过这次他自作主张直接参与之后,吕副主席也一直没有说什么。
“其实我早就知道,一个人注定要做什么的时候,别人是拦不住的,所以才那样时时提醒你。既然你已经做了决定,就好好跳吧,跳出个样子来才对得起自己。主席那边收到了一些革委会拿过来的东西,你有空去一趟。”吕副主席对颜嘉明道。
沈娇宁眨眨眼,应该就是上次顾之晏给她看过的那些信件,翻译之后没发现什么问题,就送文工团来了。
这次演出,多亏了夏兰主任反应敏捷,整体还算成功。
不过沈娇宁意识到,林春霞和方思萱的舞台应变能力,实在还有些欠缺。要是团里能再多两个舞蹈演员就好了,只要是舞台经验丰富的演员,在那种时候绝不会怯场。
夏兰也发现这两个干事还不太行,她先把人带回了妇联,说要再教她们点经验。
总体来说,对于宣传妇女地位这件事,在长瑞乡取得的结果十分令人满意。
不过对文工团的人而言,大家从头到尾也没见到期盼已久的大导演,仿佛只是一次普通的下乡演出,回了文工团之后,又等了很多天也没有再收到电影厂传来消息。
大家心里都觉得,不是导演压根没来,就是来过了,但他们搞砸了。
拍电影暂时没了消息,但一场场的演出还在继续,他们能做的只有把每一台演出都跳好。
这天,团里在小礼堂举办了一个颁奖典礼,给去年评优评先的个人和集体颁奖。
往年团里评优评先,不但有奖状,还有奖金。虽然不多,五块十块还是有的。但今年大家都没有了,只有芭蕾不但有奖状,还有一份集体奖金。
其他没有奖金的人自然都很不满,就算芭蕾的舞蹈优秀,可别人都没钱,就他们有钱拿,心里怎么也不能平衡。
文工团主席亲自给大家颁奖,他说:“今年团里比较困难,大家都没有奖金,这一份奖金,是省里奖给芭蕾演员集体的,昨天刚刚寄到。曾组长说,希望你们接下来继续发挥创作精神,认真排练,当然这也是我对你们期望。”
这么一说,其他人只好认了。省里说要给芭蕾的,还有什么办法呢,毕竟去年文工团的评分都是芭蕾组跳出来的。
主席没说的是,省里还表示,因为他们团去年的评分后来又提高了,直接排到了第一名,演出质量也极佳,今年会考虑酌情多给他们拨一些经费。
所以他才舍得把省里寄来的奖金一分不少地颁了出去,不然怎么也得扣一些下来。不是他想昧下,实在是文工团演出处处要钱。
奖金是颜嘉明上去领的,拿在手里厚厚一沓。
等他们回排练室一数,大家眼睛都亮了,整整一百!
这回可不用再填进舞剧里了,都是他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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