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娇宁很早就知道,有些舞者和其他舞者不一样,也许他们暂时并不突显,可终究会在某个时刻大放异彩。
因为他们有舞魂,能够赋予舞蹈生命,就像画龙点睛的那一双眼睛,看似毫厘之差,但你得有,这条龙才能真正地拥有生命,舞蹈亦是如此。
“舞魂”这个概念,沈娇宁研究过很久。
最初是恩师告诉她,这个世界上,有些人生来就有舞魂,无论认识舞蹈前的人生际遇如何,一旦碰见了,便再也不能放下。
但即便没有人告诉,她自己早晚也会发现,因为,她就是一个有舞魂的人。三岁那年在福利院,只是看着其他人做几个并不规范的动作,她就爱上了舞蹈。
想要学,想要自己去跳,这些都是本能驱使。对舞蹈的热爱,刻写于基因,珍藏于心头,最终成为一生的信仰。
从此生命不息,舞魂不止。
……
演出仍在继续。
电视台的摄影机记录下了全程,胶卷可以证明,这整出舞蹈,全长不过一小时四十五分钟,但在观众的感觉里,他们度过了今生最难忘怀的一个夜晚。
从地球上的第一个生命出现开始,到人类出现,繁衍扩张,最后进入工业化。
她引导观众回到几十年前,生长了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大树,被人从树干上砍下,只留一个光秃秃的树桩。大山是静默的,它向来无言,不能表达自己伟岸的大爱,也不能表达它的痛苦。但只余一个个树桩的大山,想来痛苦万分。
如果森林真的有灵魂,那一定是这样,翻滚、挣扎,最后奄奄一息,绝望残喘。
与此同时,流水线上的工人机械劳作,生产出无数商品,销往那些极目远眺也看不到的地方。
他们是为了生活过得更好,但是变好了吗?像机器一样失去思想,领取薪酬,糊口度日,这是美好的生活吗?
更可怕的是雾霾。
1952年,突如其来的灾难席卷整个伦敦,浓烟笼罩,不见天日,当月死亡人数便高达4000余人,此后两个月造成近8000人死亡,并且损害着每一个人的呼吸系统。
环境污染不是一个人造成的,其结果也分摊到所有人头上,自食恶果,无论富贵贫穷,没有人能躲过。
这一场灾难,让人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也终于让人认识到重视环境的必要性。在未来长达几十年的时间里,他们认真落实相关法案,为了能呼吸到新鲜空气,他们终于开始保护森林。
原来说惯了人与自然要和谐相处,可他们之间的和谐来得并不容易。经历过残忍的互相伤害,才有了今天这样的平衡。
……
舞剧有伴唱,唱的是中文,英文字幕打在舞台两侧。
但没有人分神去看字幕,根本不舍得把目光从舞者身上挪开哪怕半秒。不需要字幕,他们就完全看懂了整部舞剧的意思,艺术无国界,在此时体现得淋漓尽致。
舞剧结束,心情复杂的观众纷纷鼓掌,有的正在擦泪,忙乱地放下手帕就跟着鼓掌。
这部舞剧其实有些沉重,一开场轻盈得飘飘欲仙,可其实打下的基调就是沉重。是那种天地混沌初开,举目皆苍茫的沉重,也是探寻生命本源的沉重。
出场时,那几个讨论门票上女舞者气质的观众又与同伴交流。
“现在你依然觉得她性感吗?”
“我很惭愧,这种世俗的形容词根本不应该加到她身上……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妖媚而清纯,这在同一个人身上出现确实是可能的;但你见过有人既像一块冰晶,又有浓墨重彩吗?”冰晶般剔透,又沉淀了万物的色泽。
“没有见过,我想,她是独一无二的。”
“这一张剧照选得不好。”那是一张半身剧照,手执竹笛,只到腰间,他先前觉得锁骨格外美丽,“最美的是足面,那种弧度真是上帝的恩赐,我从未在其他芭蕾舞者身上见过。他们只需放一张足尖照作为剧照就够了。”
观众散了场,那些报社记者和电视台的人可没有走。今天他们都是因为各种各样的目的而来,并没有想到舞剧竟然会如此出彩,带了东方特色的芭蕾,但并不逊于古典芭蕾,他们觉得自己捡到宝了,必须趁机好好采访。
温莎主编比其他人更迫切一些,她这时才知道,那个中国舞者说“你会后悔的”是什么意思。
可不就是后悔,她居然惹怒了这样一位天赋异禀的舞蹈天才,要是早知道,她绝不会故意去说那句话。
此时,十余位记者,带着他们的设备,等在剧院的休息室,希望能给他们安排一个采访的时间,特别是希望采访第一个出场的女舞者,最好她愿意接受个人专访。
剧院向文工团转达之后,答应了这件事,不过只答应了电视台和伦敦周报的采访。
被答应的两家高兴坏了,定好采访时间就离开了剧院,其他的报社记者很失落,但也很快走了。他们看了这场舞剧,得抢占先机,争取当最早发表相关报道的报社。
好在今天来的媒体不多,哪怕抢不到第一个报道,总之也是头一批,比看了电视再写的报社不知道早多少。
只有温莎很着急,她想去给沈娇宁道歉,但是不接受采访的话,她就没有办法道歉了。
“请问能让我进后台吗,我是舞蹈杂志主编,有事要跟这边的演员说。”
剧院工作人员回答她:“很抱歉女士,剧院后台是不让外人进入的,如果有需要,你们可以自己联系。”
温莎头疼地抓了抓头发,人家不接受他们杂志社的专访,错过今天,她到哪里去找人道歉?
……
沈娇宁下台时,内心仍然在激荡,但她一下台,居然发现季老师在哭,赶紧走过去。
她没想过季老师会是因为舞剧哭的,都看过那么多遍了,更不要说加上无数次排练,再好的舞剧也该看腻了,她觉得季老师是被这里的人欺负哭了。
“老师,他们又做了什么,趁我们上台欺负你?”
“不不不,没有,没有人欺负我。”事实上,他们演出到一半时,剧院的态度就已经转了一百八十度的大弯,“你跳得太好了,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可能是国内舞台的灯光不够亮?在国际舞台上,才能完全发挥出你的光芒。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光芒万丈,对,就是光芒万丈!”
季玉兰有点语无伦次,那边领导刚沟通好专访时间回来:“定了两场采访,一个是团体的,当然也不可能全去,就让许主任、季老师和两位主演一起去,另一个是专访,专门采访沈娇宁同志的,我替你答应了,到时候你自己去电视台。”
大家都应了。
这个世界就是那么奇怪,他们初来时,处处受到排挤和故意刁难,但演出一结束,仿佛整个世界都变了似的,伦敦这已经治理了二十多的空气也没那么讨厌了。
他们的演出七点开始,演出完换服装,卸台子,忙了一通回到酒店,时间将近十点。
马路对面那家曾经拒绝他们入住的酒店,居然派了人等在对家门口,待文工团的人一回来,就迎上来说:“尊贵的客人,我们酒店今天已经把房间都空出来了,剧院为你们支付了房费,可以一直住到你们离开伦敦。”
这话是用中文说的原话,他们专门找了一个翻译。
然而文工团并不想过去住,那天在酒店受的气还没忘呢,说不让住就不让住,现在又突然来请,他们是那么好请的吗?
“我们已经在这里住习惯了,过几天就要走,不想再搬。”
“可是,剧院已经帮你们支付房费了,你们人多,这里的房费又昂贵,搬过去可以节省很大一笔费用。”
“不需要,你们原路退给剧院就是。”
酒店的人和翻译请人无果,只好讪讪走了。
文工团的人走进酒店大厅,问前台:“你们有什么评价单之类的吗?”
“女士,是我们的服务哪里让你们不满意吗?”前台立刻紧张地问。
“是非常满意,比马路对面那家好多了,等我们离开时要给你们打好评!”
前台松了口气,笑起来,指了指大厅墙上的一个册子:“太好了,我们有专门的住宿意见表,你们随时可以填写。”
文工团员都觉得,他们虽然花了钱,但是心里舒坦。
结果到了第二天,团里就收到了这家酒店退还的房费,前台告诉他们:“抱歉,我们酒店之前不知道你们是国家邀请的尊贵客人,收了你们的房费,昨天深夜才知道这件事,实在抱歉。”
文工团犹豫了一下,这边深夜才知道,那一定是对面那家邀请失败后跟剧院说了,剧院又转头来付这边的房费。
他们最终还是把钱收下了,毕竟按照惯例,他们本来就不该自己付费住房。
他们的祖国不比其他任何国家差,他们的舞蹈也不比任何舞团的舞蹈差,所以他们也不该受到歧视,成为那个例外。
剧院的尊敬与礼遇来得太迟,可是他们出来交流芭蕾,本就不仅仅是交流舞蹈,也是为外交打开一条口子。
双方互相试探、暗里斗争,从初到时的敷衍冷淡,到后来几次互不相让的博弈,如今演出结束,他们终于占了上风。
这份尊重是他们靠自己赢来的,凭他们十年如一日练舞的刻苦,凭团里各队的默契配合,凭一个横空而出的舞蹈天才所构思的绝妙创意。
就像沈娇宁一直坚信的,想要得到什么,就去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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