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10日上午,裘学亭的检查报告证实了祁镜对于硼砂慢性中毒的猜测。下午,老头就接受了血液净化治疗,通过血液滤过系统去除体内的四硼酸钠。
虽然硼砂有影响神经系统的能力,但根据裘学亭后来的描述,他却是先有的精神症状。
到了这会儿,他基本失去了一切,再纠结自己是不是药物导致的精神失常已经失去了意义。没人再会来裘家打点上下,也没人会像拜菩萨一样拜他,对他来说这或许还是件好事。
“那段时间我就觉得自己很奇怪,心情时好时坏的,不受控制。”裘学亭躺在床上,回想起了自己之前的那种状态,“你肯定不明白这种感觉。”
“我能明白,之前见过几个双相的病人。”
祁镜就坐在他边上,手里拿的是他最后的诊断结果:“你应该能明显感觉到心情的波动和变化,但是又没办法控制它。”
“对对对,就像我本来很喜欢写东西的,但有时候心情不好就会写得很烦,一个字都写不出来。但过了这段时间呢,又突然有兴趣了,一个人能关在屋子里一天,什么都不干,饭也不吃,就埋头拼着命地写,也不觉得累!整整一天!整整一天不吃不喝......你懂我意思吧?”
裘学亭似乎找到了知音,一股脑说了一大堆。
祁镜只是不住地点头:“这是精神问题,为什么不去治呢?”
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裘学亭已经整整12年了,他一直处在极其矛盾的状态里:“我想去治的,真想过。也想过就算别人知道了这事儿也没什么,毕竟我老了嘛,都退休了。但是我那两个不争气的儿子,他们还需要我帮忙呢。我倒了,他们怎么办?”
从高位退下后,裘学亭本来就褪下了不少光环,要是再出现精神方面的问题,那最后一层脸面恐怕都没了。
“他们现在进去了,从最早的犯案时间来看,就是十年前。”祁镜说道,“也就是你发病的时候。”
“我知道,最早就是家药厂,欠了外面不少钱,开海开山一起出面摆平后,就吃下了那家厂......”裘学亭迟疑了好一会儿,说道,“估计是用了些手段吧。”
“你知道?”
“知道,但......也只是知道,里面的一些细节不是很清楚。”
裘开海最早的一件事刺激到了他,不仅语速慢了不许多,吐字也少了,放在身旁的两手还慢慢爬上了头顶,不管不顾地来回挠着花白头发:“我劝过,没用,他们俩都不听我的。”
“所以你就默认了?”
“实在有些管不过来......后来索性就不管了。”裘学亭只是点点头,抬起一只手示意他先停一停,“这感觉,这种从山上跳崖一样的感觉,又来了。”
祁镜也跟着点了点头:“变化太快了。”
“对,太快了。”
这是祁镜第二次和裘学亭聊天,能很明显地感受到他心情的起伏变化。刚才还两眼放光,口若悬河说着自己的兴趣爱好,可眨眼间心情就低落了下去。就和他自己比喻的那样,这种感觉就像跳崖。
其中不乏有自己儿子的诱因,但更多的还是他原本精神障碍带来的。
这种低落感直到他完成了当天的治疗都没能扭转过来,提问不得不暂停。
谈话间,老头表现出了明显的双相情感障碍。几位精神病学专家问话后诊断明确,最后出院小结上打的就是:硼砂慢性中毒、双相情感障碍。
裘学亭本人的问题到这儿其实已经结束了。
经过透析净化,他体内的硼被彻底清除了出去。精神问题也进入了漫长的治疗期,只要按时服药按时随访回诊,他就和普通的退休老人没两样。
半个月后,裘学亭出院。
这时的裘家别墅也已经解封,相比两兄弟供认不讳的口供,屋内没发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接下来老头就应该抛弃过往,好好安享晚年,但他身边却一直有一只怎么赶都赶不走的苍蝇,一直嗡嗡嗡地飞个不停。
“我说祁医生,你怎么来了?”裘学亭打开铁门,走进了自己的家,并且把一直等在他门口的祁镜送了进去,“之前想给你报酬,结果你没要,怎么?反悔了?”
“哦,钱对我来说没什么用。”
“哈哈~”裘学亭哈哈笑了起来,“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说钱没用的,那你想要什么?我身体可都好了,没病了!”
“我来这儿不是为你。”祁镜说道,“我为那三个姑娘。”
“诊断已经出来了,她们的事应该尘埃落定了才对。我们之间本来就有协议,完全是自愿。再说我自己也承认了,错在我,至于之后怎么判,我其实也不在意。”
裘学亭看着庭院里一地的垃圾,进门拿出了扫把:“之前裘开海没少给钱吧,现在我又赔了一次钱,反正是我对不起她们,也是应该的......你看这院子被糟蹋得,之前上门送礼,现在隔墙扔垃圾......唉,造孽啊。”
要是放在几天前,祁镜或许会信他的话,老头也确实受了命运捉弄。
但这些天他又恶补了好几篇比较冷门的研究性论文,这让他发现了一个很奇怪的地方。看的越是深,有些问题带来的疑问也就越多。
这些疑问聚团后,也就促成了这次的到访:“裘老爷子,你该有70了吧?”
“嗯,马上就70了。”裘学亭走到墙边,准备弯腰扫掉地上散落的碎玻璃、石块和鸡蛋壳,“你都来过几次医院了,病历和出院小结都看过,还不知道我年纪?”
“还是我来吧。”
祁镜对他的疑问没太在意,笑呵呵地走到身边,接过了他手里的扫把,一边弯腰扫着前些日子被人丢进来的垃圾,边说道:“说实话,你这身子骨还真是不错,70岁可不是一个能连中两元的年纪啊。”
裘学亭还想歇一歇,可刚要去拿凳子,就被这话说懵了。
也亏的是他见过风浪,只是愣了会儿就马上恢复了原样:“医生也经常这么说,身体么都是锻炼出来的。至于那方面,完全凑巧而已。”
“70岁完全丧失能力倒也不至于,但想要让人正常怀孕,说实话还是挺难的。”祁镜笑了笑,把这些天被人扔进来的垃圾扫进簸箕,时不时还埋怨两句,“怎么一点公德心都没有,搞得像游街一样,臭死了!”
裘学亭待在一边,根本没心思去管自己的房子:“现实就是这么离奇,一开始我们也不信,可后来就......祁医生说了那么多,到底是什么意思?”
“哦,我没别的意思,就是单纯觉得裘老爷子身体好而已。毕竟现在城市化污染严重,很多年轻人这方面都不咋地。我就想着能不能从这方面做突破口,寻找一下背后的秘密。”
祁镜嘴上说得煞有介事,甚至还低头清理着垃圾,但嘴里的语气却慢慢发生了一丝变化,“只不过在研究的时候,我却有个疑问。”
“什么疑问?”
“我最近对毒理也有点兴趣,所以......”
一会儿对男科感兴趣,一会儿又喜欢毒理,裘学亭也不是傻子,一听就知道是个什么意思,忍不住打断道:“祁医生还挺博学的。”
“算是吧。”祁镜笑了两声,继续说道,“我没见过硼砂中毒,所以特地去查了几篇文献,发现国内对硼中毒的研究很少。刚开始觉得或许管控方面的问题,国家查的严,中毒病例少,那研究也就少。可后来查多了,我发现其实是自己检索的方法有问题。”
“哦,有什么问题?”裘学亭索性坐在了门前的台阶上,看着祁镜扫垃圾,“说来听听。”
“我太专注医学文献了,其实这在国内属于食品卫生和环境卫生的研究。”
裘学亭对这些没什么兴趣,只是点点头问道:“祁医生查到了想要的东西了?”
“算查到了吧。”
祁镜直起身子,把簸箕里的脏东西全倒进了铁门边的垃圾桶里:“不过查到的文献只是提了一段,数据方面有些模糊,所以我后来又托人去了趟上京科技大学,找到了论文的通讯作者,工程院的魏院士。”
裘学亭摇摇头,笑着说道:“不认识。”
“魏老师是环境保护方面的专家,我查到的这篇是他带的博士生写的论文。”祁镜解释道,“03年发表的,内容主要关于硼砂的生物效应和对健康的影响。”
裘学亭慢慢皱起了眉头:“我是慢性中毒,本来摄入量就不大,现在经过治疗,症状全没了,身体没什么问题。”
祁镜没把他的话当回事儿,继续自顾自地继续说道:“确实量不大,就算最常见的神经系统方面,受累情况也很有限。不过他们研究中的一个重要子项目倒是吸引了我的注意,不得不说院士带的博士生就是不一样,写文够严谨。”
“什么项目?”
“x功能。”祁镜说道,“硼砂或者说硼元素会对动物产生生殖毒性,大剂量中毒时会大幅度降低x功能,并造成不孕。”
裘学亭终于知道了他此来的目的,连忙辩解:“可我是......”
“我知道老爷子你是慢性中毒,剂量很小。”祁镜笑着解释道,“他们研究的是材料和环境卫生安全,方向也正好是低剂量的慢性中毒。从实验结果来看,长时间的慢性中毒更容易影响x功能和欲望,也会显著降低生殖能力。”
裘学亭本以为事情已经过去了,没想到却算漏了这个年轻人。
纵观一路以来他办事的风格,简直就像一条滑腻腻的水蛭,吸上对方的皮肤后,不嘬满一肚子血是不会松口的。
裘学亭抬头看着蓝天,叹了口气:“我怎么没想到是这个情况......还以为是硼砂暂时治好了自己的精神问题。”
“所以你就坏了吃一点,好了就停了?”
“吃了也没觉得多好,但至少这方面是暂时压住了。”
“那......”
“我早就没那种感觉了。”
“你承认了?”
“我不承认有用么?”裘学亭看着祁镜说道,“以你的能力和关系,只要有疑点,有的是人帮忙做检查吧。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亲子鉴定应该已经在做了。”
事情确实和他说的一样,早在祁镜来这儿之前,当初肖玉接生过的那位孩子已经接受了亲子鉴定。
裘家就这四个男的,是谁的孩子一查便知。至于这个行为是什么性质,裘学亭又在里面扮演了什么角色,只得靠司法机关去审了。
“祁医生,听说你自己有一家医院?”裘学亭收走了扫把和簸箕。
“朋友家里开的,我就是在这里面打个工而已。”祁镜坐在了他的身边,“胡乱给的头衔其实看看就好,没什么大用。”
“听说是家老年医院?”
“现在是,将来应该不是。”祁镜解释道,“我们的名字叫医疗中心,只摆几个边缘科室多寒碜。”
裘学亭默默地看了他一眼:“我两个儿子都进去了,出来估计也就那样。现在唯一放不下的还是开云,他算是被咱们家拖累了。”
“他在一院不是待得挺好么,有什么放不下的。”
“哦?很好么?原来是这样啊,这几年我都只顾着自己,没怎么了解过他的工作情况,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裘学亭一拍大腿,“既然开云过得不错,那我就换一个。”
......换一个?
老头或许自行把心里那个开关拨到了轻度躁狂的状态,思路非常轻快:“听说你手里还有一个艾滋病研究中心?”
这次愣神的换成了祁镜:“其实就是个救济基金而已,帮一下当地的村民。”
“艾滋病听说挺厉害的,现在还没特效药吧?”裘学亭看着很随意,但说出的话却让祁镜有些吃惊,“作为医生,你有没有想过消灭掉这种病?”
这聊天跨度确实太大,从硼砂中毒到x功能再到艾滋病,就连祁镜都有些跟不上了。再说攻克艾滋哪儿那么简单,能做到靠药物维持人病两者共存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那我换个说法。”
裘学亭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道:“我送你一家药厂,要不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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