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镜所说缺的“一大块”有两层含义。
其一就是之前怀疑的病例时间分布。
院感相关病儿的入院留观时间非常相近,都聚集在十月底十一月初。之后就出现了大面积空白,直到十二月底才有一位艾滋病儿出现同样的情况。
这种断崖式下跌甚至清零,在儿科院感中几乎不可能存在。
其二就是病历本身,在长达两个月的时间里,符合症状的病例数量实在太少了。
院感就是医院内发生的感染,说明在医院某处有一种能侵袭人体的微生物正在滋生。一旦形成感染源,就说明这片区域很适合微生物生长。
在这样的大前提下,配合上病人及家属的密集流动,这些微生物应该会源源不断地向外传播,造成持续性破坏才对。
可现实是,市西的院感不仅数量稀少,还出现了头重脚轻的逆发展,毫无规律可言。
从下午2点市西儿科医院的会议结束后,那些曾经住院留观过的病儿和家属就在电话的催促下,源源不断地回来做了病例登记。
在总计522份的病例中,因为各类主客观因素,1月2日当天回来登记的并不多,只有96例。
由于时间的关系,登记入册的内容其实也很有限,只有当时入院的时间、主诉、病床号、留观时有没有出现呼吸系统症状/有无皮肤红斑、出院或者转院后有无出现呼吸系统症状/有无红斑、现如今患儿的情况如何。
在96份病例中,留观时出现呼吸系统症状的有9例,有皮肤红斑的1例,既有呼吸系统症状又有红斑的0例。
这十位患儿在出院时病情基本康复,出院后这些情况也没出现复燃的迹象。
而在回家后,患儿再次出现身体不适的有18例。
其中有呼吸症状的9例,现今已经痊愈的5例。剩余4例中,有1例是慢性肺部感染,已经陆陆续续治疗了大半年,病程中并没有出现病情加重的情况,基本可以排除在外。
而其余3例都是非常常见的咳嗽咳痰。
进一步做了血检后发现他们的血象相对正常,和院感的高白细胞高中粒完全不同。这三例中有一例经检查后发现,只是个过敏性鼻炎,而另外两例只是普通感冒而已。
祁镜没想到最为主要的呼吸系统症状竟然走不通,那就退而求其次,走一走两位副线:皮肤红斑。
在这18份身体有恙的孩子中,有皮肤红斑的只有4例,现今痊愈的有3例,剩下那例便是颌面部有皮损的8岁小姑娘。
她的血检报告倒是和院感相似,白细胞和中粒细胞都非常高,被认定成了病例F。
再看入院时间,刚好又落在了10月底。除开这五例外,剩余的病例只有一位,就是12月22日进入留观室的艾滋病儿,孩子E。
如果没有艾滋病儿的出现,感染看着都已经断了。就算那位胆道闭锁的新生儿有相似的呼吸系统症状,但其实更多的还是咽喉梗阻,红斑也是在转院的路上才出现的。
单看症状就把她归于院感,其实还存在着许多漏洞。只要有漏洞,市西就可以靠时间来把这次风波抹平。官司最后也会不了了之,成为另一场庭外和解。
可艾滋病儿的出现,把一切都搅黄了。
感染就发生在最近,呼吸系统症状和皮肤红斑一样不缺,血象也完美符合之前院感的情况。而且孩子E症状严重,发展迅猛,做的痰培养也是一片空白,什么都查不到。
从ABCD的10月底11月初,到孩子E的12-22留观,中间这段时间里,产生院感的这个病菌在干嘛?
难道临近年关,它们还会休年假吗?
祁镜不得不在院感两字上打个大大的问号。
这个问号一直困扰着他,从市西开会时开始,直到当晚的急救夜班结束。甚至睡了一觉起来后,他的脑子也一直都在想这个问题。
可祁镜怎么想也想不通,为什么感染会从中间断开那么大一段时间,整整一个半月一点动静都没有......
难道是有什么外界干扰了病菌的繁殖传播么?
留观室那么大,这些孩子分散在各个角落,毫无交集。祁镜也想过把感染的时间点往前移,考虑医院外的因素,说不定又是另一个鹤山公园。
可惜询问很快就否定了他的猜测,孩子和父母之间都不认识,近几个月的行程也完全不同。
“市西也快放弃了。”
“这才过了两天而已。”
“对他们来说是两个月。”陆子珊有些无奈。
一开始市西给了乔莉不少时间,本来的主要方针也是拖字决。可突然出现的艾滋病儿情况太过典型,彻底打乱了他们的应对方针。
现在放弃硬刚,改走和解路线的话还有的商量。如果等到艾滋病儿的身体进一步恶化,恐怕到时候就不是这个数了。(1)
“他们放不放弃和我没关系。”祁镜对市西的态度没兴趣,“对了,你还在市西?”
“嗯,忙了一天。”
“我马上过来。”祁镜看了眼墙上的挂钟,从桌上拿了几片吐司就离开了家门,“反正明天休息,我想今晚就搞定这件事儿。”
“行吧,我在医院等你。”
......
1月3日因为是星期日,许多父母休息在家,所以来院登记的患儿数暴增,单单一天就有278例。
在这278份病历中,留观时出现呼吸系统症状的有25例,有皮肤红斑皮疹的有3例,既有呼吸系统症状又有红斑的依然是0。
和昨天一样,这28位患儿在出院时病情基本康复,出院后也都没有复燃现象。
而在回家后,患儿再次出现身体不适的有35例。
其中有呼吸系统症状的19例,现今已经痊愈的13例。剩余6例依然有症状的孩子里,普通感冒占了5例,另外1例是疑似细菌性肺炎,体温升高到了40度,与此次院感的无体温不符。
另一条线索里,有皮肤红斑的只有4例,痊愈的3例。
这4例皮肤问题里,2例是过敏性的风团,1例是婴幼儿的过敏性奶癣。剩余的最后1例,也就是未愈的那例是眼角周围的鳞屑红斑,初步判断是一种真菌感染。
“其实用了抗真菌药后,已经在慢慢恢复了。”黄兴桦也被祁镜叫了过来,一看病史描述就说道,“估计是和家里猫猫狗狗接触后传染的。”
祁镜跟着看了一遍病史记录,也没发现什么问题:“奇怪了。”
“是啊,确实很奇怪,都快400例了,怎么症状相符的只有昨天那个?”黄兴桦喝干了手边的浓茶,又随口提了一句,说道,“对了,听说那个艾滋病儿的肺快不行了。”
祁镜愣了愣,旋即叹了口气:“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儿,他的肺前前后后细菌真菌感染了好几次,嘴里也爬满了念珠菌。免疫系统被破坏到了这个地步,早点离开反而是种解脱。”
“听说准备用大剂量抗真菌药搏一搏。”
“希望他能熬过来吧......”
这一老一少两人就这么站在会议室的窗台边,一起看向楼下逐渐亮起的点点灯火:“黄所长,你回酒店早点休息吧,明天一早还有传染科大会呢。”
“你呢?这话对你自己说也一样吧。”
“这种大佬云集的年会,我一个小人物去不去无伤大雅吧。”
祁镜把实习生刚为他泡好的咖啡灌进嘴里,三两口咽了下去:“而且钩体早就解决了,之后的鹤山公园大清扫以及相关病人的救治工作都是其他人在忙,其实和我关系不大。”
“话虽然这么说......”
黄兴桦知道他傲得很,根本不是在谦虚,而是真的这么认为,对于分摊功劳这件事儿,也真的无所谓。所以就想着夸他两句,再聊聊职称上的事儿,没想到才刚开口就被祁镜堵了回来。
只见他挥手在半空抓了两把空气,然后低头看向了胸前空荡荡的掌心,笑着自嘲道:“我总觉得自己是在追一个不存在的东西,这次竟然一点头绪都没有。”
“临床路漫漫,有时候确实会这样。你倒不如把脑子放空,抽身出来好好休息两天。”
“不行啊,明天乔莉就要和对方接触了,情况如此不利,市西肯定会要求和解的。”祁镜摇摇头,又走回到了座位上。
他用一次性杯底敲着桌面叫来了远处的实习生,把空杯子送出去后,又继续翻起了那堆病历资料:“医院赔不赔钱我无所谓,只是一旦赔了钱,恐怕医务处和院感都不会让我碰这些病历了吧。”
“你毕竟不是本院医生,事情过了之后,这些资料自然不会再对你公开。”
“所以得抓紧时间了......”
祁镜说是毫无头绪,但其实在他看来,没头绪也算是一种头绪。这说明自己走进了死胡同,走不下去了。走迷宫本来就没有捷径,进了死胡同就只能退出来重新选择新的路。
“我觉得咱们的方向错了。”祁镜接过了新泡的咖啡,笑着说道,“从一开始就错了。”
“方向错了?”黄兴桦没理解祁镜的意思,“可我们把所有方向都试了一遍,难道全都是错的?”
病人去的无非就是重监室和留观室两个地方,重监室上下翻了个底儿朝天,没头绪,自然得盯上留观室。
可他们现在查时间,没结果;查床位,没结果;查症状,依然没结果。病例数少的可怜,还出现了明显的断层。就算让黄玉淮亲临到此指导,恐怕也没法看出传染源究竟在哪儿。
祁镜对着热咖啡吹了两口凉气,视线重新落在办公桌上:“我指的是大方向,在大方向上的选择错了。”
“你是什么意思?”会议室里一位医生还是不懂,“什么叫大方向?”
“我们是以什么标准来衡量手里病例的?”祁镜随手拿起一本记录单,看向了周围那些医生和实习生,“换句话说,我们是以什么来区分院感和非院感的?”
“当然是症状。”
“哪些症状?”祁镜又追问道。
“呼吸系统症状和皮肤上的红斑啊。”刚才那位帮祁镜冲了咖啡的实习生连忙答道,“只要符合一种,就要划归到疑似院感的行列。然后再通过痊愈与否、血象和体温来判断,这究竟是不是院感。”
“不觉得症状太少程度太轻了吗?”祁镜终于点中了自己要说的关键,“我们手里的一位孩子有着全新的症状,可咱们还是太拘泥于这两个症状了。”
“你是说孩子D?”
“对,那个胆道闭锁的新生女婴有第三种症状。”祁镜仰起脑袋,用手指戳了戳自己的喉咙,“就是咽喉梗阻,还是在同一天的时间里出现了两次。”
“第三种症状......”
“可是祁老师,我这两天一直待在这儿做排查,可从没见过有咽喉梗阻的孩子。”实习生非常笃信自己的记忆,甚至还短时间回忆了一遍,再次确定道,“这些数据都是我们在做整理,我敢肯定没有这类病人!”
祁镜知道他的意思:“还是那句话,大方向错了,我们太注意特定的症状了。可这个病菌很狡猾,所以不能专注于特定的症状,把你们的思维散开。”
黄兴桦似乎get到了祁镜的点,但对于其他人来说,只说个表面话还不足以理解其中的真正意思。
见他们面面相觑,祁镜继续解释道:“想一想,如果这是个能侵犯全身脏器的全身性感染,那会怎么样?”
“全身性的感染?”
在座的医生和学生对感染了解并不多,首先想到的就是艾滋病造成的免疫系统崩溃,从而引起全身范围的感染。
“不,不对!”祁镜解释道,“我说的不是多菌种的全身感染,而是单一菌种的全身感染。”
提醒到了这一步,总算有人把思路转变了过来:“你是说像结核那样的全身散播?”
“对!就和结核菌差不多。”祁镜掰起了手指,“结核菌会血行散播,哪儿都能住。除了最常见的肺结核外,还有肠结核、骨结核、肾结核、脑结核......对了,你们见过喉结核吗?”
“喉结核?长在喉咙上的结核菌?”
“我听一位耳鼻喉医生谈起过,也会造成咽喉梗阻,是不是和我们手里这些病例有点像?”
“如果把红斑去掉的话,确实有点像。”
“所以我们不要局限在呼吸系统症状和红斑上了!”祁镜又从一堆病例材料中翻出了统计记录单,“假设这是一个有着各种不同症状的病原菌,看上去症状非常丰富,但其实就是烟雾弹。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怎么做排查?”
“症状不行话,床位又没规律和聚集性,那就只有时间了!”
黄兴桦想了想又觉得自己说的太笼统,连忙纠正道,“不对,不仅仅是之前纠结的入院时间,还有病程的长短。”
(https://www.biquya.cc/id85159/283179.html)
1秒记住追书网网:www.biquya.cc。手机版阅读网址:m.biquya.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