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患儿,女,胎龄35周+1早产儿,纠正胎龄后1月05天。出生3周查出先天性胆道闭锁三型,与家属商议后遂转来我院手术。昨日也就是转院前一天......】
“罗老师,处方抄好了,你看下。”
一位急诊实习的女大学生把处方单递了过来,打断了罗怡楠的病程记录。她快速扫了一眼,点点头,然后一块红色印章敲下:“给家属吧,让他们尽快开药。”
“好。”
【......患儿有咳嗽,进行性呼吸困难,无明显三凹征。市西儿科医院行胸片、喉镜检查,发现患儿两肺清,会厌和声门处都局部水肿,予氢化可的松雾化治疗(1),水肿消退。】
写到这儿,罗怡楠叹了口气,后仰着靠在椅背上:“难道真的是会厌炎复发了?”
“小罗,想什么心事呢?”
“市西那个胆道闭锁的早产儿来了。”罗怡楠抬头看了看门口的来人,回道。
“哦,送外科了吧,情况怎么样?严重吗?”问话的是个中年男医生,顶着地中海的脑袋走向了他的座位。
“看病历材料是挺严重的。”罗怡楠指着手边的病历本说道,“不过人没送上去。”
“嗯?怎么了?”
罗怡楠把之前的抢救经过又说了一遍,说道:“外科医生评估后决定暂不收上病房,等我们先解把感染解决了再说。”
“感染也能在外科病房治,为什么要放急诊?”男医生不明白,“这儿又不是传染病房。”
“说是市西有疑似院内感染,可能这个孩子也中招了。”罗怡楠无奈地摇摇头,“你也知道外科都是些什么样的孩子,术后的每一天都如履薄冰,就怕出现个并发症感染什么的。”
“这么说起来倒也对,本来那个治胆道闭锁的手术成功几率就不高,再贴上感染,说不定到时候连手术台都下不来,现在收上去也没什么大作用。”男医生也叹了口气,“就是苦了她的父母了,又得守在重监室门口收病危通知单。”
解释完这些,罗怡楠的病历记录还在继续:
【今日12月26日早上8:58分,患儿顺利转至本院急诊,当即决定入外科病房接受下一步治疗。但在去外科大楼的半路途中,患儿再次突发呼吸不畅,张口呼吸,流涎无法吞咽,哭闹不安......】
“罗老师,处方给孩子父母了。”
“耳鼻喉科的叫了吗?什么时候下来?”
“叫了,说要十分钟。”
“十分钟就十分钟,顺便把外科的也叫了,评估下胆道闭锁的严重程度。”
“好的。”
罗怡楠看着准备走出门的实习生,想了想,又把她给叫了回来:“你先让护士准备气切包,选最小的那种。如果再复发,就让耳鼻喉的人直接气管切开。”
实习生本以为经自己手抄下的保守治疗能够起效,哪知罗怡楠连最后的手段都准备好了:“罗老师,你担心她复发?”
“昨晚上就发过一次呼吸困难,刚才那次就是复发了。”
“抗生素用了吗?”中年男医生抬头问道。
“暂时用的青霉素,对肝脏最温和。”
“几天了?”
“四天了。”
“看来没什么用啊。”男医生又问道,“血报告怎么样?”
“明显的感染,我想用头孢,只不过......”
新生儿肝肾都未发育开,本身的能力就有限,抗生素的毒性会被这种身体条件放大,所以一般抗生素用药都非常谨慎。最常见的就是青霉素,肝肾毒性都不大,但青霉素是有局限性的,有时候不得不联合二三代头孢一起使用。
可惜头孢需要通过肝脏代谢,因为会进入胆道,所以对于肝胆的感染非常有效。但胆道闭锁却掐断了代谢后排泄的途径,处理起来非常麻烦。
“要不要找卢主任来看看?”
“先不急,我还是想用头孢试试,降低剂量。”罗怡楠想了想又抽出了身边的处方单,“大不了再增加使用间隔时间,先把感染控制住了再说。孩子年岁还小,我们还有点时间。”
“反正现在重监室都是你在管,你看着办吧。”
罗怡楠刷刷地写完处方,又继续之前的病历记录:
【......听诊:双肺呼吸音粗,有喘鸣音,未闻及干湿罗音。心电监护示心率168次/分(2),呼吸频率38,氧饱和度进行性跌至88%,当即诊断为急性喉源性呼吸困难,急性会厌炎......】
写到这儿,罗怡楠停了笔,看着最后“急性会厌炎”五个字踌躇了好一会儿,还是在最后打上了一个“?”。
如果那位男医生站在她身边看到这个问号肯定要皱上眉头。
这么明显的急性会厌炎,已经出现呼吸困难,氧饱和度下降,连气切包都准备上了,怎么还要打上一个问号?难道除了急性会厌炎外,还有别的可能性吗?
其实罗怡楠之前也认为急性会厌炎是板上钉钉的事,可最后的抢救和某人的一句话让她有了些新的想法。
其实整个抢救持续时间非常短,麻醉师带着最小号的气管插管轻松插入。从李阳雨按铃弄开手术室的大门,到他完成插管,前后就只用了不到3分钟。
灯光照射下,会厌部的肿胀并不算特别严重,气管自然有一定狭窄,但比起那些真正的急性会厌炎,女婴的情况倒还算可以。
“成了!”
麻醉医生以为这会是场硬仗,笑呵呵地说道:“我都准备让师兄带那支刚购入的可视喉镜下来了,没想到那么轻松。(就这??)”
“进去了?”
“进了,确实有一点水肿,不过离窒息还有一段距离。”麻醉医生难得遇到一个增添他自信心的孩子,兴奋得不行,“带回去上激素雾化吧。”
“是急性会厌炎吗?”罗怡楠问道。
“当然......”
麻醉医生笑了笑,本想说个肯定的答复,不过想到新生儿情况复杂,会厌炎的症状又不算太过明显,就选择谨慎了一回:“看上去像,还得做做检查确定一下。叫耳鼻喉会诊吧,这地方归他们管。”
说完他便一溜烟跑了,走的时候还不忘要上一张会诊单:“待会儿让实习生送会诊单过来,我先回去写会诊记录了~”
“额......”
看着风一样刮走的麻醉医,罗怡楠有点懵。刚才说的那些就和没说一样,检查?检查市西都做了,诊断就是会厌水肿和呼吸困难。至于水肿的原因,什么都没说。
现在孩子从市西转院来了这儿,人就在两边站着呢,那么模棱两可的话说出来,让她怎么收尾?
这不,开始了......
“又是叫耳鼻喉?怎么哪家医院都这样?喉咙有事儿就叫耳鼻喉,其他医生都是吃干饭的?”父亲率先忍不住,大骂一通后又把炮火调转回市西儿医的身上,“都是你们医院害的!这都第二次了!”
罗怡楠想帮忙解释,不过在和市西那位儿科医生眼神交流了一瞬后,她选择了放弃。多年的临床经验,尤其是儿科急诊的临床经验告诉她,这对夫妻不好对付。
这当然是字面意思上的不好对付。
孩子大病缠身,父母又在医院先后待了近两个月,多少了解一些医院的运转流程,也清楚医生的交流方式,想靠一些模棱两可的词来模糊化处理是肯定不行的。
而想要用一些外因来保护自己和同行,更是会造成反效果。
面对他们,躺在暖箱里的女儿才最重要。罗怡楠不想拐弯抹角,直接说清情况才是最重要:“现在怀疑你们的女儿有急性会厌炎,已经做了气管插管,暂时安全了。”
“暂时?”
“你们也看到了,这已经是第二次,病情是会复发的。”罗怡楠不给两夫妻说话的机会,直接拦着他们继续把话说完,“你们先别急,治疗需要一步步进行,咱们先问问外科医生该怎么处理,然后再一起想对策。”
话听上去有些敷衍,不过两夫妻来这儿就是为了手术,外科医生的意见自然是第一位。
可惜外科医生的意见就像一桶冷水,或许在丹阳这个天气下就和冰桶挑战一样。全篇解释听完,父亲脑袋空荡荡的,母亲更是只能以泪洗面。
在感染面前,外科手术危险性非常大,需要先行排除掉感染才行。
罗怡楠不知道怎么去和面前的外科医生争论,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这对夫妻,她当时能做的就只有站在暖箱边,看着心电监护发呆。
“那就先这样,人你们带去急诊留观,我还有手术,就先......”
他刚起身要走,一个声音终于忍不住喝住了他:“我就不明白了,就是个慢性会厌炎而已,又不影响手术进行,你在怕什么?”
“慢性?”外科医生回头看了看一旁的罗怡楠,不过她好像比自己还惊讶,“突发呼吸困难,氧饱和度降低,不应该是急性吗?”
“会厌水肿又不明显,症状比急性轻多了。”
“可,可就算是慢性,在新生儿手术里也是一个失败因素。”
外科医生其实没见过这种情况,以他的直觉和多年手术经验来看,先天胆道闭锁需要的肝门肠吻合术本来就要承担非常大的术后感染风险。要是在术前,婴儿还藏着另一种感染,那术后简直就是灾难。
外科手术可不只是在手术台上施展技术那么简单,真正的外科每一步都如履薄冰,绝没有电视剧和网文小说写的那么潇洒。
他再次打量了一下面前这位和自己叫板的年轻人,穿着一套急救中心的制服,原来是转院时的跟车医生:“你就一急救医生,知道肝门肠吻合有多麻烦么?知道这个腹腔手术对孩子的伤害有多大么?”
“我当然知道,无非就是切口大,腹壁损伤重,肝脏游离拖出切口影响肝脏血运和下腔静脉回流。而且术中受感染风险也大,可能出现肠瘘和切口愈合不良。”
年轻人不假思索:“这些弊端用脑子想想就能明白。”
外科医生哪儿知道对面是个硬茬子,不仅对外科了解,甚至连吻合术特有的两个并发症也说得那么清楚,单论回答情况来说,比自己手里两个住院医生强多了:“你明白还这么说......”
“这些弊端难道不该由你们外科来避开吗?”
“嗯?这叫什么话?”外科医生不明白他的意思,“这些弊端和手术方式息息相关,很难避免。我们小儿肝胆团队做了许多肝门肠吻合术,就算熟练如刘主任也会出现各种并发症......”
“既然开腹那么麻烦,就改做腹腔镜咯。”
“腹腔,腹腔镜?”外科医生先是有些吃惊,但片刻后就觉得有些可笑,“腹腔镜做肝门肠吻合?这难度也太大了吧。”
“02年的时候国外就在做了。”
“那是国外!”
“国内的话,去年2月上京大学第一医院开始做了。”
“那,那是上京!”
“今年7月,苏南儿童医院也做了。”
“苏南?”
“论实力的话,你们这儿不比苏南差吧?”
外科医生显然有些吃惊,在互联网不发达的时候,这种消息封闭只有靠跨省甚至跨国的医学会议来弥补。让他们花费大量时间搞懂上网再去慢慢查文献,简直比登天还难,还不如多做一台手术实在。
“那成功率呢?”
“11例患儿里两例是二型闭锁,1例肝衰竭死亡,1例黄疸彻底消退。剩余的9例患儿里有7例基本康复,其中只有两例存在复发的胆管炎,不过现在也没事儿了。”
一旁的祁镜说着这些数据:“至于另外两例算是失败了,不过比起常规开腹手术,成功率提升非常明显。”
外科医生欲哭无泪:你这是特地去查了文献资料来怼我的吧,我面子不要钱的?
“那既然这样,就送去上京吧。”
被逼到这个份上,外科医生所幸当起了甩手掌柜,一推三六九,依然准备起身离开。这要是再和面前的年轻人纠缠下去,说不定会把手术拆解开慢慢和他聊,这谁吃得消......
最后还是两夫妻把人拦了下来,对于他们来说,自己的女儿实在耽搁不起。
从市西医院来儿中心就已经费了不少周折,这要是再送上京,一路暖箱、各类心电监护和抢救医生器械都是必须的。
路上的花销谁来负责?路上的风险谁来承担?
对于他们的家庭情况来说,花费还是小事,但其中巨大的风险真的承担不起:“还是按医生说的,先回急诊留观吧。”
祁镜见他们意已决,便准备带着李阳雨和余刚离开,下一单的电话说不定早就已经来了。这时,忽然身后有人拉住了他:“等等,你刚才说这是慢性会厌炎?”
“怎么了?不像?”
“倒也不是不像,就是有些好奇你是怎么看出来的。”这时一张奇怪的笑脸慢慢浮现在了罗怡楠的眼前,触动到了她脑海深处一丝记忆,“你,我怎么看着有点脸熟......等等,你,你是祁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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