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大主任的私人电话是不会交给一个住院医生的,除非是自己心爱的硕博生或许还有点可能。而这次把号码交给祁镜,也完全是为了在关键时刻交流方便。
当初给祁镜电话号码的时候,罗唐就预见到了这种情况,只是没想到来的那么快。
病人才住院第二天,检查才刚做完,科内虽然有交流讨论,但没什么建设性的意见,整个科的医生完全一头雾水。而祁镜才刚接触病人,怎么就有发现了?
罗唐是不信的,所以更倾向于病人出了问题。
“怎么了?”罗唐已经熄火拔了车钥匙,“病人出事儿了?”
“嗯,他有鼻炎。”祁镜说的很肯定,甚至有些一本正经,似乎在他眼里鼻炎确实算是一件大事儿,是一件需要直接打他私人电话及时汇报的大事儿。
鼻炎?
罗唐皱起了眉头,刚要开车门的手又缩了回来。如果是科里那些小医生,他恐怕早就拍方向盘骂娘了,但对面是祁镜,这通电话肯定另有深意:“鼻炎?鼻炎怎么了?”
“病人还有反位心。”
祁镜说的很郑重,不过罗唐完全get不到他的点,尴尬之余忍不住又咳嗽了几声:“嗯,然后呢?”
祁镜觉得有些奇怪,已经说了反位心,联系反复肺炎的长期病程和鼻炎,罗唐应该反应过来才对啊。他自认已经透露得很明显了,这个遗传病报道的次数虽然少,但......
额,对了......
祁镜忽然想起自己忽略了一个细节,现在是2004年。
现在可不是当初他所熟悉的年代,没有发达的互联网,国内也没有完善的医学文献检索系统,很多主任的知识面其实并不宽。况且这儿还是丹阳,并不是上京明海那些大都市,出现这种情况就不奇怪了。
想当初他认识这个综合征也是好几年后的事儿了。
大三甲的主任们可不是小医院那些混日子的人,会把新奇的病例打包进知识宝箱沉入脑海,再在事后去特地寻找相关国外文献补足知识。
但这种新奇病例的来源大都靠接诊,然后在漫长的寻找和验证中找到真相,毕竟没多少人会像祁镜那样特地去订阅国外的杂志。
罗唐脑海里没祁镜那么多奇怪病例的存货,更多的其实是大量常见病在不同情况下的各种治疗方法。所以当听到周华的症状由2变成了2+1的时候,他第一反应就是2+1=3。
从理论上来看,鼻炎和肺部的反复感染确实没有任何关系。
不过罗唐终究是大主任,那么多年临床工作下来马上意识到了些东西。能让祁镜那么激动,2+1恐怕很有可能>3。
“你意思是遗传病?是什么病?和呼吸系统相关的遗传病我也见过不少,可书上没记录过这种病。”
教科书上当然不会有这个综合征,甚至国内杂志在2004年前对这个病例的报道都是极少的。如果不是有针对性地去找去查,就算把所有文献都翻了一遍,漏看也是正常的。
而且祁镜昨晚上看了不少杂志,也确实没找到有收录这种遗传病的记录,要不然以他敏感的神经肯定会联想到。
只不过现在情况就有点尴尬,本来应该两人自带默契互相交待诊断结果的电话,祁镜最多占了一个发现鼻炎的先手,现在却成了一边倒。电话再继续下去,就成了他个人的一种炫耀。
这和当初发现季广浩体内肝吸虫,是完全两码事儿。
那时参与会诊的主任们根本不是传染科医生,祁镜本来就对微生物感兴趣,而专职传染科的蔡萍也马上反应了过来,所以算不上什么打脸。更早的那次胸外科的并发症,则是因为极低的发生率,看上去更像是祁镜运气爆棚而已。
但这次不一样,病人是实实在在的呼吸科病人,生的也是呼吸科的疾病,完全是罗唐的主场。而且诊断思路还是毫无技术含量的直线,没有任何投机取巧的外在因素存在。
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算想破脑袋也不可能知道。
在这种情况下,堂堂呼吸科大主任,竟然在呼吸专科疾病的认知上被一个非呼吸科的住院医生轻松打败,简直离谱。
而且祁镜身边就坐着周华和他的母亲,万一被病人传出去,罗唐的面子还往哪儿搁。
要是他现在和罗唐换位,身为大主任被一个小住院当着病人的面打脸,祁镜肯定会被自己活活气死。
“喂?怎么不说下去了?”罗唐下车关上车门,撒开腿跑向电梯,连咳嗽也被急得哑了火,“人呢?倒是说话啊!”
“哦,我在。”祁镜说道。
“你想什么心事呢?快说诊断,是什么病?”
罗唐还以为是地下车库的电话信号不好,再一听电话并没有断,这才意识到祁镜的顾虑:“你不会以为我是那种小心眼的人吧?”
“那倒不是。”祁镜笑了笑,“怎么敢呢。”
“那就别吊我胃口了,快说!”
“是卡塔格内综合征,有脏器反位、反复呼吸道感染和鼻炎鼻窦炎的综合征。”祁镜叹了口气,说道,“确实是遗传病,病人的外婆也有相似情况,不过症状程度应该比他轻得多。”
“还真是遗传,咳咳......这应该是罕见病吧?”
“确实,发病率很低。”祁镜说道,“可能是祖上有近亲结婚史,造成了基因突变,同代隔代遗传都有可能。”
罗唐松了口气,虽说对祁镜率先诊断出病因没什么心理负担,甚至早就有了些心理准备。但他毕竟是一科主任,还是有自尊的。如果病人不是罕见病,那他就该质疑自己的知识储备了。
当然遇到特殊病例谁都不会舒心,总有种被人甩开的感觉,回家恶补一遍相关文献是肯定的。
稍稍感慨了会儿,两人就把诊断略过,聚焦在了病人接下去的治疗上。
“这......”祁镜欲言又止,笑着看了看周华和他的母亲,说道,“我去和罗主任商量下之后的治疗方案,你们早点休息吧。等明天查房的时候,罗主任会和你们详细说的。”
“嗯嗯,好的。”
原本病人对祁镜还有点不信任,毕竟那么年轻一看就不是什么有资历的主任医生。但听他说得头头是道,又和罗唐聊了那么多,恐怕诊断是真的。
那么多年下来终于得到了个像样的诊断,周华显得很激动,两手紧紧捏着床边,脸上满是笑容:“谢谢祁医生了。”
不得不说,周华是幸运的。
卡塔格内综合征作为遗传病,反复的肺部感染、脏器反位和鼻炎鼻窦炎只是主要症状。除此以外还会有各种其他古怪的症状,耳聋、不孕不育、脑积水都不算少见。甚至不少病人还会伴有先天性心脏病、唇裂、智力低下等等其他畸形。
但这些复杂又麻烦的症状,在他身上一个都没有。
不过周华也是不幸的。
住进丹阳医院第二天就得到了诊断,大大超出了他之前的预料。但诊断对他而言只是第一步,接下来的治疗才是逆转病情的关键。
可惜这种罕见病并没有特效药,只有对症处理一条路可走。
祁镜坐在主任办公室里,面对着罗唐,详细介绍了这个遗传病的特殊之处:
“主要问题就出在呼吸道纤毛上,因为纤毛上皮的活动障碍,纤毛运输黏液的功能下降,痰液之类的分泌物不能排出,从而淤积在肺部成为感染的绝佳培养皿,最后引起了反复长期的慢性感染。”
“怪不得反复治疗反复痊愈,但最后还是会再次感染。”
罗唐点点头,猛地咳嗽了好一会儿,这才拿起手边的水杯喝了两口水润润嗓子:“感染的时间一久,他就有了支气管扩张。”
“对。”祁镜说道,“这病想要维持住现状都很困难,很多病人的病情最后都会进行性加重。肺炎对普通病人来说死亡率很低,但对他们而言,每一次都会比上一次严重。”
其实这种几率就像死神在玩卡牌手游的抽卡一样。
ssr抽出的几率很低,但却有保底机制,每抽一次就会增加下一抽ssr出现的几率。抽的多了总会中的,病人最后就只能死在反复的感染和支气管扩张上。
祁镜持悲观态度,不过罗唐却不那么认为:“能这么早诊断出来倒是省了我不少力气。”
“省力是省力,但接下去治疗并不容易。”
“你个年轻人怎么老是那么悲观,咳咳咳,一点都不阳光。”
罗唐明显展现出了专科大主任该有的牛皮糖气质,诊断上不如祁镜,但在制定治疗方案方面,他有绝对的自信。
普通住院病房的工作很枯燥,但就是这种枯燥练就了罗唐长期斗争的经验。他很清楚,如果无法一招定胜负,那就得慢慢来。死神终究会抽到那张ssr,那就人为降低死神抽卡的出货率,让那张ssr来得晚一些。
“虽然病没听过,但致病机理不难理解。排除掉了乱七八糟的感染后,就很容易判断出周华的致死点。”
罗唐完全集中起了精神,从一旁的病历夹中拿出了支气管镜的检查报告:
“关键就只有三点,一个是反复感染的进行性加重,最后积重难返。另一个是鼻腔息肉导致的睡眠呼吸暂停,会导致睡眠中缺氧猝死;最后一个就是支气管扩张导致的大咯血,就和刚才重症病房那个病人一样,不断咯血,量也越来越多。”
祁镜不得不佩服罗唐的功力,只靠他一些简述就拿住了卡塔格内综合征的命脉:“确实,病人已经有轻度支扩了。”
“嗯,不过好在只是轻度的。”
罗唐难得笑了起来,心情激动的时候习惯性的咳嗽就会消失,说话也流畅了不少:“这对我们很有利,接下去限制感染、积极化痰排痰应该就能取得不错的效果。至于鼻炎鼻息肉,那更简单了,有鼻内镜的帮忙能做微创去除息肉,明天就能开通他的呼吸道。”
祁镜点点头,很赞同这些治疗方案,但他的手指却在不停拨弄着检查报告的页脚;“罗主任,治疗你在行,可钱从哪儿来?”
“钱?钱的话......”
刚要说到季广浩,但罗唐马上想起了刚才三人的谈话。
他不得不承认,单单他说的抗感染的药物就不便宜,还得算上其他的治疗。粗略估算一下,一个鼻息肉摘除就要用掉1/3的住院费。
“要不再去找季广浩试试?”
“季老板虽然乐善好施,但他也不是我们的提款机啊。”祁镜笑着说道,“按照你这样的标准,周华能坚持三个月的治疗就不错了。那之后呢?他可才30岁。”
罗唐叹了口气:“我也已经帮了不少忙,免掉了他的床位费,再免药费是不可能的。”
“肯定不现实。”
“那就只能靠他自己了。”罗唐想了想,说道,“既然已经确诊,只要有医生证明那就应该可以找到工作才对。只要有了收入,我再做点药物上的调整,应该可以一直用下去。”
这确实是现在最好的折中办法,医生终究是外人,对抗病魔的主力永远是病人自己。
好在周华平时身体还不错,也没什么其他的疾病,只要严格控制好感染,支气管扩张的进展速度就会被拖住。
......
两人离开办公室,罗唐去见周华,而祁镜则走向了电梯口。
“走了?”
“嗯,一天之内解决了两个病例,回去应该能睡个好觉。”祁镜笑着按下了电梯下楼的按钮,“回去我再翻翻老爸的书房,看看有没有报道卡塔格内综合征的杂志。”
罗唐毕竟上了年纪,对于上网很生疏,没特别情况他也不想浪费时间在一个完全陌生的机器上:“希望有吧,如果没有就只能去丹医大的图书馆碰运气了。”
“那些遗传学的书哪儿有直接病例报道来的真实,就算有也是一些条条框框而已,治疗方面的篇幅肯定非常小。”祁镜想了想,说道,“不行的话我去国外的网站上帮你找一本来。”
“麻烦你了。”罗唐轻轻地咳嗽了两声,挡住了嘴巴,“那个诊断......”
“额,是和主任一起找到的答案。”祁镜笑着说道,“毕竟季广浩还得靠我这个小医生去要资金支持呢,我肯定得沾点光。”
“肯定是你优先。”罗唐咳了两声,“毕竟是你炖的肉汤,别让我光喝汤吃不上肉就行。”
“谢罗主任成全。”祁镜笑着谢道。
“是我谢你才对。”
.......
下了住院大楼,祁镜拿出了手机,看着一连打来的五通未接电话,他心里一阵郁闷。但郁闷之余又有好奇,徐佳康平时可没那么沉不住气,除非是遇到什么麻烦病人了。
“喂,小康康,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事儿需要我帮忙啊?”
“你可算打过来了!”徐佳康埋怨道,“我可是整整打了你一晚上电话啊!”
“哪儿有一晚上,也就一个多小时而已。”
“啊?是吗?”徐佳康显然有些慌乱,“不提这些......”
“到底怎么了?”
“我确实要你帮忙,是大事儿!”徐佳康越说越紧张,语气轻,但语速飞快,“你是不是很会谈恋爱?我听说你在大学里屡试不爽,是不是真的?”
祁镜: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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