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老的史诗,它的第一篇记述着这样一段故事——
[一只鹰,穿过薄薄的雾霭,飞掠荒芜的大地]
[它最终落到了一座雪白的神庙,在众神的雕像前伏下羽翼]
[这诸神留在人间的使者,前来传达众生的哀苦]
“人类难以在大地上生存。”
“他们辛勤建造的居所,在兽群的踩踏中化为乌有。”
“他们播下的作物无法生长,终日赤脚走在贫瘠的荒原上。”
“他们在变换的雷雨中仓皇失措,甚至点不亮一簇火光……”
饥饿,寒冷,疾病,死亡,流离失所……
名为“人”的种族,在大地上熬过了无数个交替的日夜,却始终看不见前路的明光。
他们日益绝望,不得不用仅剩的勇气向众神的使者请愿,乞求它带去他们的声音。
这残酷的境遇终于得到了一位神明的垂眸。
神问他的使者:“那么,他们想要得到怎样的帮助?是丰收,温暖,健康,安稳,财富?”
“不。”伏在地上的雄鹰展开羽翼,“他们渴求一个领袖。”
“一个能够带领他们得到丰收、温暖、健康、安稳、财富的……”
“——人之王。”
“人之王,吗……”
奥西里阖了阖眼,他脑海里不断浮现出那个被翻阅了无数次的剧本,或者说那部史诗的原文。
这被后世标记为[鹰]的部分,是《人王史诗》的第一篇章,被刻在第一块泥板上。
这块泥板不仅是保存最好的一块,也是破译最全的一块。基本上目前星际普遍认可的翻译版本,已经跟原文**不离十了。
可奥西里要饰演的并非这一部分,而是再往后的第二篇——[众神之子]。
即是记述了,传说之王的降生。
这一部分原文的破译进度甚至不到50%,内容基本靠蒙。
而现在,整个剧组都在试图凭借这连他们自己都看不懂的东西,重现数千年前的故事。
只见阿木星荒凉的大地上,数千群演各自换好了戏服,待机的待机,站位的站位。
他们如今身上穿的全部都是一种极其粗糙的麻衣,原本其实只打算用草藤,后来为了感官体验,才勉强改了改。
宽大的衣摆随着阿木星呼啸的风猎猎作响,众人暴露在外的皮肤隐隐刺痛,泛起了红。
可他们不能够痛呼,不能够退缩半步。
因为所有聚集在这里的人,即将迎来他们的救赎、天赐的领袖。他们在漫长煎熬中乞求的神迹,今日终将被神明兑现!
——入戏就在一瞬之间。
克劳夫导演极近严苛地切着机器,把每一个人的神情纳入镜头。他布满皱纹的手用力攥紧,终于,等来了人王饰演者的出场。
“……这大场面做得不错啊。”
比起剧组从导演到临时工的紧张激动,在大石块后面旁观的叶沧倒真像在隔着屏幕追剧似的,气定神闲。
他欣赏着远处上演的画面,感慨这位“奥西里”不愧是星际最有名的巨星,瞧瞧这气场——
明明就是普普通通得从远处走到群演面前,却硬生生走出了星光大道的感觉。
至于这演的内容……艺术创作,艺术创作!不要太计较。
“哼。”
耳边蓦地传来了一声冷哼,叶沧回头才发现厄迦离得他极近,一双猩红的眸子正直直地望着他。
叶沧这才想起是身边还有一只大猫需要安抚:“厄迦,如果你觉得无趣就先回去吧……记得动静小点,我忙完了就跟上。”
然而,厄迦破天荒地没有回应,他遥遥睨了远处的人族一眼,蓦地冷笑一声,抬起了手。
“等等,你想干什么?”叶沧下意识地拔高了声音,随后立即压低,有些头疼地拦住了红龙的动作。
他太熟悉厄迦了,那起手的征兆要是落下,威力不会亚于回归本体的巨龙拍下一爪子——地动山摇妥妥的。
厄迦眯起眸子,答得理直气壮:“他们很碍眼。”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叶沧表现得一直很正常,可红龙就是冥冥之中感到了不安,仿佛什么东西即将超出掌控。
这感觉好比巨龙守护的巢穴闯入了一个窃贼,这个窃贼像苍蝇一样一直在眼前晃荡,觊觎着他守护的宝藏。
素来肆无忌惮的红龙为此异常暴躁,现在终于彻底无法抑制,火山爆发一样的力量极需宣泄!
不过……
厄迦望着叶沧微微拧起的眉头,忽而轻笑一声,凑近:“要阻止我也可以,你做得到的吧,我的王。”
——每日挑(作)衅(死)√
叶沧能够感觉到红龙被自己握住的手在微微发力,即将挣脱他的桎梏,他想也不想扣得更紧了。
——两任龙王默契地较上了劲。
介于他们现在掩藏在石头后面,所以活动的空间其实很小。
远处还能够隐约听见人类活动的呼喝,不过现在他们谁都没工夫在意。随着交握的双手彼此使劲,根根指骨绷紧,一圈又一圈无形的力量在风中扩散。
但凡有一人往这边靠近一点,就会发现以那块石头为中心,周围的风已经全部疯魔起来。像有两方操控着它们在碰撞博弈,激烈得几乎快要擦出火光。
这种较量方式从古至今由来已久,很朴实却很管用,人们一般将其称为——
扳手腕。
在红与黄金的巨龙进行每日一次的“玩闹”时,距离大石块不远的人族们,此刻的拍摄进程却并不顺利。
“——不行,重拍。”
克劳夫望着摄影机内刚才拍到的画面,果断开口道。
他所指的,正是才演绎结束的[众神之子],也就是传说之王降生的一幕。
摄影机的屏幕上还放着奥西里从远处走来的画面,万众瞩目,声威浩荡。
这一场戏最核心的就是捕捉这“由远及近的一走”,走出众神之子降临人间的震撼。之后再插入群演的神情,后期特效,基本就完事了。
不过显然,克劳夫对奥西里的表现并不满意,甚至不需要斟酌地直接道:“你不是我要的众神之子。”
简单,明了,否定得不留余地。
奥西里闻言微微皱起眉头。他无疑是一个对自己要求极为严苛的人,克劳夫的否定不会让他生气,却让他感到了无解的困惑。
到如今为止,奥西里已经接手过数不清的剧本,出演过数不清的角色。
——“站在镜头前的奥西里,便不再是奥西里,而是戏中需要他演绎的角色本人了。”
这个评价并非空穴来风。
因此,这是他演绎生涯中第一次,被完全否认所扮演的角色。
他抿了抿唇,沉静的神情终于出现裂痕,显出异样的执着:“我能知道,我是哪里出了问题吗?”
克劳夫语气笃定:“你不相信那位王的存在,奥西里。”
奥西里:“……”
克劳夫摇了摇头:“你自己脑海里都没有一个明确的形象,又怎么能够饰演出来呢。那个王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一个怎样的存在?如果无法通过想象将其变得鲜活,那就去现实中寻找一个吧。”
现实中寻找……?
奥西里的理智想也不想地否认了——不可能,现实中怎么会有那样的人,除非史诗中的人王复活,不然……
“砰!”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连同即将动摇的心,蓦地打断了一切。
一时间,荒原上数千号人齐齐一滞,随后,数千人惊魂未定地捂着胸口,朝巨响的源头整齐划一地望了过去。
映入众人眼中是满地破碎的石块,以及——站在碎石中央的金眸青年。
叶沧:“……”
……被迫出镜。
扳手腕的时候没有控制住力道,唯一作为遮挡物的石块在去世的边缘反复横跳,终于被叶沧和厄迦的力量碾成了渣。
叶沧望了眼脚下的碎石,某只心满意足的红龙,如今正埋在里面躺尸。
金眸青年站在原地,羡慕地打量了地面几眼,琢磨着现在把自己也埋进去还来不来得及。
然而,他抬头看了看远处数千双盯着自己的眼睛——大概是来不及了。
对面的众人约莫也没搞清楚状况,一脸懵逼地盯着这边瞧,整个天地间除了风声一时竟没有人说话。
叶沧无奈地叹了口气,他不可能扔下厄迦自己走,总站着不动也不是办法,于是便抬脚往对面走了过去。
——这是一条并不漫长的路。
奥西里望着那逐渐拉近距离的青年,从一开始地只能够看见对方模糊的身影,渐渐能够看清他飘飞的袍角、璀璨的眼瞳。
当初在下飞船时惊鸿一瞥的身影,不知为何再度浮现在奥西里的脑海,进而引发出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完成使命的苍鹰离去了]
[为了实现人族的祈愿,天堂的众神便聚集到一处]
[他们属意创造出一位无双的领袖,他聪慧、勇武、强悍、杰出]
一个个熟悉的看过无数遍的古老字符,在奥西里的脑海中蓦地浮现。
他曾在过去无数个夜晚里,将拓印下字符的纸页翻阅无数遍,却始终不解其意。
而如今,那些字符却仿佛在他的脑中破碎重组,逐一化作了他能够理解的文字。猝不及防,叫他顿悟。
[直到约定的那日,众神亲自将他们以心血浇灌的孩子送往人间]
[于是候在神庙前的人们便看见,他们祈求的君王从夜幕中走来]
现实中,衣角飘飞的青年从容地行走在阿木星荒芜的大地上。
暴风呼啸奔走于空气中的每一个角落,它像一头猛兽,肆无忌惮,凶悍无匹。
然而在掠过叶沧时,这猛兽便立时收起爪牙,温驯地蹭过衣角,绝不进犯一分一毫。
在青年眸光所及之处,连星球阴翳的天光都变得温柔。
就仿佛,那史诗中送别心爱之子的神明,俯身在新王眉心印下一吻时说的:“我的孩子,你为神所爱。”
……他为神所爱。
古老的史诗与现实猝然重叠。
宛如一场风暴轰鸣过整个脑海,奥西里在不知不觉中放大了瞳孔,冥冥之中有什么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东西在粉碎。
——如果无法通过想象将其变得鲜活,那就去现实中寻找一个吧。
无数个翻阅剧本的夜晚,他隔着一张冰冷的纸页,从那一个个看不懂的字符中,冷静又偏执地寻找一个身影。
可一切都是虚幻、是镜花水月。
直到此刻,笼罩在脑中的迷雾被霍然拨开,以前所未有的清晰,向他传达出一件事。
——他要找的,就是这个人!
奥西里抬起隐隐颤动的眸光,神色恍惚,大脑混沌。他再去看那人,那人已行至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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