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业的眼帘微垂,兴许是因为他长长的睫毛,兴许是因为现在的身体状况,他眼底有淡淡的阴影。“我不希望她知道我的事,这个答案你们满意吗?”
门铃仍在响着,隔着门板,桔年似乎都可以想象得到韩述此时固执且带着点儿不耐的神情。她回头望了一眼,唐业竟然还是恍若未觉。不一会儿,门铃声里便夹杂了规律而急促的敲门声,这声音同时击碎了她心存的几分侥幸。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但他们坚信这屋子里是有人的。
电话响了会想着去接,门铃响了会想着去开,这似乎是人的一种本能,否则焦虑便油然而生,然而桔年都不愿往下设想,要是门打开的那一瞬,韩述看到里面站着的人是她,会作何反应。她隐约听说过唐业最近的麻烦,猜也猜得到韩述此番是为公务而来,对唐业来说必定不是什么好事,因此更害怕给唐业惹麻烦。万般无奈之下,桔年快步走到唐业身边,蹲下来摇着他的手臂,压低声音叫醒了他。
唐业似是陷入了极深的睡眠,睁开眼睛好一会儿才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听见桔年说门外有检察院的人,他看起来也不是特别吃惊,见桔年有几分惶恐之色,他强撑着站起来的时候甚至还安慰她,“你别担心,没有什么事的。”
桔年是真急了,说话都结结巴巴,“韩述……门口……唉……”
唐业愣了愣便会意了,他听着越来越重的敲门声,试探着指着自己的卧室,对桔年说道:“要不,你进里边躲一躲?”
桔年哑然,她几乎怀疑唐业是烧糊了脑子,若韩述他们真的进屋搜查,又岂会放过卧室和书房?而上一次到唐业家的经历已经足以让她肯定,那房间里没有可藏身之处,跳窗更是痴心妄想。如果她在唐业的卧室里被韩述撞个正着,以韩述的脾气,还有比这更糟的事吗?
这时厨房的粥煮沸了,扑腾声传来,桔年心念一动,赶忙往厨房里走,进去之后顺势关上了门,她也不知道这样能藏多久,更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每次出现在唐业的住处都必须考虑躲藏的问题。
厨房就在玄关一侧,隔着门,桔年听到唐业开门,然后一个陌生的男音略带讥诮地说了句:“原来你在里边啊,我们都快以为你潜逃了。”
唐业说:“对不起,我睡着了,让几位久等。有罪的人才会潜逃,我想我不需要。”
听着几人的脚步声,估计是进了屋子,大门又被关上了。有人对唐业宣读了搜查证的内容,桔年听出来了,是韩述。他的声调平板而冷硬,不带一丝感情,而唐业并没有出声,似乎平静而沉默地接受了一切。
韩述说他最近在查一个大案子,那唐业就是涉案人员之一?看上去善良而谨慎的唐业难道真的与那些贪污受贿的黑幕相关?桔年熄了炉火,屏住声息半倚在料理台边,掀开了盖的锅里,那沸腾已渐渐平息,乳白的粥水不时涌起一两个气泡,提醒着她那看似平静下的暗涌。
脚步声渐渐从厨房附近走开,说话的声音也变得不那么分明。间或还可以听到嗓门大一些的一个检察官的询问,唐业的声音则是模糊的。桔年在厨房紧闭的狭小空间里等待,等待被发觉或是不被发觉,这些其实都由不得她决定。既然这样,着急有什么用?她这么想着,扑腾的一颗心也缓缓地归位了,她也不知道自己还要等多久,便无意识地拿起手边的勺子轻轻地搅拌着那一锅粥。
十来分钟后,貌似询问已告一段落,而搜查的范围又落在了玄关附近的一个杂物架上,有翻动物件的声音,还有搜查者偶尔的闲聊。桔年甚至还听见有人笑着问了句:“哎,待会儿下班去不去吃门口那家沸腾鱼,韩科长,你去不去?”
“我哪来那个工夫?”
“我说,干革命也要讲个劳逸结合啊。”
“你知道什么,韩科现在是二十四孝好男人,加班到九点都还要赶约会……”
韩述好像笑了一声,竟也没有否认,“还有你不知道的吗?”
他的声音就在门外,几个人还在继续闲聊,而桔年心里其实是清楚的,那些所谓的“约会”,大概都是用在了医院里。
他们聊了几句,又静下来做事。忽然间,那个大嗓门的检察官“咦”了一声,说道:“厨房你们检查了吗?”桔年顿时直起了身子僵在那里,连呼吸都似乎停顿了。
“好像没有,老胡你不是专喜欢从旮旯里搜东西吗?”另一个检察官说。
“那倒是,从马桶水箱里搜出现金的事儿我都遇到过不止一回,天知道厨房里藏着什么。”
“找不到现金,至少也给我找杯水喝。”
就在他们半开玩笑的调侃中,厨房的门把被转动了,明知避无可避,桔年还是抽了口气,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门终于被打开了,那个被称作“老胡”的检察官探进了半个身子。大概他在开启厨房门之前万万没有想到里面竟然会有人,骤然与桔年四目相对,他竟然被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退了一步,门又被关上了。
门外安静了几秒。
“老胡你见鬼了?”韩述诧异的声音传来。
让桔年更意外的是,一直保持沉默的唐业忽然开口了,他仿佛压抑着一丝恼怒问:“我究竟还有没有一点儿隐私?”
桔年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说这样的傻话,事情到了这个份儿上,难道他以为这样能够阻挡门外那些人的本分和好奇心吗?
果然,韩述冷笑了一声,一句话顶了回去,“法律当然保护守法公民的隐私,但不包括某些蛀虫。”
这一次用力推开门的是韩述。桔年就知道会这样。
现在,他站在门口,定定地看着里面的人,脸上一丁点儿表情也没有。桔年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应对,手里还拿着搅粥的勺子,愣愣地半举在空中。
过了一会儿,韩述抬起双手正了正头上的大盖帽,虽然那帽檐已是如此端正,但他犹不放心,继续又挪了挪,好像还是不满意,最后索性摘下了帽子,单手抱在怀里,这才问了句:“你在这儿干什么?”
他的声音应该是庄严肃穆的,可是因为原先戴着帽子的缘故,那头发乱乱的,加上泄露了眼里的惊色,还好只有面朝他的桔年看见了。
究竟是谁把他们推到了这样莫名而尴尬的境地?
“你在这儿干什么?”
韩述把他的问题又重复了一遍。
桔年的眼睛看着自己的足尖,她已经不知道说什么才能让韩述不那么愤怒,虽然他看起来是那么义正词严,就像过去上学的时候,他执勤,她迟到,抓到了她,他愤怒,抓不到她,他更愤怒。
桔年小声地说:“我在煮粥。”
她的确是在煮粥,空气中还荡漾着一股米香。韩述用了很长的时间去消化这个答案,与他一块来的老胡却先一步转向门口的唐业,问道:“怎么回事啊,厨房还藏着个大活人,搞什么把戏?”
唐业看了桔年一眼,“她只是我的一个朋友,知道我病了,所以来探望我。”
“探望你很正常,但是关着门在厨房里面算怎么回事?”另外一个检察官跟老胡一样继续不知就里地盘问。
唐业的眼帘微垂,兴许是因为他长长的睫毛,兴许是因为现在的身体状况,他眼底有淡淡的阴影。“我不希望她知道我的事,这个答案你们满意吗?”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老胡侧身从韩述身边走进厨房,把能检查的地方都检查了一遍,最后连桔年面前的那锅粥也没有放过,接过勺子,煞有介事地在里面搅了搅。
“家里什么都没发现,韩科长,你怎么看?”
韩述重新把帽子戴回头上,回头看了唐业一眼,漫不经心地对自己的另外两个同事说:“你们说要不要把嫌疑人带回院里审讯?老胡,你说呢?”
那个叫老胡的检察官忙不迭地点着头,“没错,依我们现在手头上的证据,完全可以传讯他。”
唐业的脸白了一下,身子难以察觉地微微一晃,单手扶住了玄关的墙壁。
“那么,请吧。”韩述转身背对桔年,客气地对唐业说。接着,他好似想起了什么,又笑了笑,“哦,我们应该让你跟你的‘朋友’道个别,毕竟下次见面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唐业半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什么,只是剧烈地咳。半晌,他才平息了下来,脸已涨得通红。
“让我去拿件外套,可以吗?”
“里面凉,当然。”韩述做了个请便的手势。
唐业点头,往卧室的方向走了几步,他试图让自己的脚步更稳一些,然而还是徒劳,高烧和几天来的粒米未进让他脚步虚浮。
老胡已经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打开了大门,另一个同事又开始跟他讨论着那家味道不错的水煮鱼。
“那家店的味道真的不错,价格也还行,就是辣。”
“你一说到辣,我就觉得喉咙快要冒火了。”
他们自顾自地说着,差点儿忽略了一个细声细气的声音。
“他还生着病呢。”
桔年知道自己底气不足,可是唐业现在这副样子,也的确经不起折腾了。她说完这句话,发觉三个穿着制服的人同时看向了自己,当然,也包括韩述。
桔年低下头去,可依旧没有死心,讷讷地又说了句:“对不起,可他现在真的病得很重。”
韩述一脸漠然地说:“你知道他做过什么吗?如果我是你,我会离他远一点儿。”
桔年想说,你本来就不是我。她想,自己也许是个底线很低的人,不管唐业做过什么,她只知道,唐业没有伤害过她,而且他确实病了。
但她当然不会试图去挑衅韩述的耐心,扭头找到自己之前烧开的水,翻出唐业家的纸杯,给他们各倒了一杯。
第一杯她先端到了那个年轻一些、老嚷着口渴的检察官面前,小心翼翼地、近似卑微地说:“您请喝水。”
只可惜对方年轻气盛,又看穿了她的企图,拒绝接受她的套近乎。“不用。”他一扬手,恰好手指拂到桔年端水的手,不稳之下,纸杯里的水顿时泼洒出来,浇在了桔年的手背上,虽然不是滚烫的,但那温度仍是灼得皮肤发红。
“你没长眼睛啊!”韩述当时就吼了一声。
桔年的脸比手上的皮肤更红,赶紧说了声“对不起”,一边赶紧就去甩手上的水。
“我不是说你!”韩述气得一张白净的面皮也似被水烫过似的。
他不是说她,那说的自然就是手下不留神的同事。
那个小年轻估计刚从学校毕业不久,他原本也不是存心,只不过要在同事和求情的疑犯“家属”面前表明自己的立场,无奈动作过大,一时手误,他完全没有想到这番举动会引来自己的顶头上司如此激烈的反应,一时间也下不了台,束手无策地站在那里。
老胡好歹多混了十几年,赶紧用手在壶上试了试水温,打着圆场说:“还好,还好,不是很烫。”
韩述竭力让自己的眼神从桔年的手上移开,他刚才的反应几乎是本能,根本没有经过大脑,说出来之后就后悔了。他平素最要面子,重仪态,从不在同事,尤其是手下面前失态,于是清咳了两声,转而对那年轻人和缓地补了句,“小心点儿,不是你说口渴吗?”
“嘿嘿。”那年轻人尴尬地笑了一声,冲桔年说道,“对不起。”
“是我不小心。”桔年赶紧趁势把水重新倒满递过去,这次非常顺利,尤其是老胡,刚接过就喝了一大口。
韩述是最后一个从桔年手里接过水杯的,两人的指尖在小小纸杯交接时轻触,桔年却看到了韩述伸出来的右手手背上有一条醒目的红痕,一直延伸到白色的袖口里。
她露出略略惊讶的神情,韩述在接过水后飞快地将手一收,空出来的另一只手轻轻地扯了扯衣袖。
这时唐业挽了件外套,走回了几个人聚集的门口。
“好了。”说话的间隙,他仍单手握拳在嘴边,侧身断断续续地咳。
桔年眼神里的哀求意味不由得更盛了几分,她不是没有经历过审讯,所以更知道那过程的漫长和煎熬。
韩述用双手捧着手里的纸杯,她其实应该知道他多么讨厌纸杯的味道,但她不知道他更讨厌端着纸杯时的小心翼翼——轻了,杯子就会脱手,重了,它又变了形状,溢得一身狼藉,到底怎样做才是对。
没想到这时候老胡开口说了句:“韩科长啊,依我看,他这副样子还是缓一缓为好,事情也不急在一时,反正他也跑不了。”
“是吗?”韩述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句,扫了唐业一眼,这才说道,“老胡说得也有道理,既然病得那么重,今天先这样吧。不过假如你聪明的话,就绝对不会想试着在这段时间内离开本市。”
“他不会的。”桔年心中一宽,求证似的看了唐业一眼,唐业轻轻点头。
“我先去把车开过来。小曾我们先下去,哦,对了,韩科,你还有份文件在桌上别忘了。”
不等韩述收回置于唐业客厅桌上的文件,老胡和小曾已经下了楼。
“谢谢你,韩述。”唐业声音虚弱,但语气是由衷的。
“千万别。”韩述讥诮地笑了起来,“有些事你心知肚明就好,我不是放过了你。说实话,我不知有多渴盼将你绳之于法的那一天。还有,我既然能查到江源广利的叶秉文那笔钱是从你的海外账户转移的,那么找出以往的记录也不是难事,你做了什么你自己知道。但是,我告诉你唐业,你吃不下这笔钱,也扛不住,如果你不肯交代你后面是谁,这个锅足以压死你。”
唐业说:“既然你们什么都能查到,那我承不承认、交不交代又有什么区别呢?”
韩述说:“那也是,虽然你不说,但我还真是查到了一些很有趣的事情,比如说广利的滕副总……”
唐业先前尚算平静的脸上顿时变得铁青,胸口急剧地起伏着,但再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你想知道吗?”韩述恶作剧似的微微俯身对一侧的桔年说。
桔年只能假装什么都没有听见。
“我送你吧,韩检察官。”桔年走出去,给韩述按了向下的电梯。
韩述看似欣然应允,走到她的身后,唐业的门缓缓掩上了。红色的楼层数字跳跃着,眼看就要到达,韩述方才面对唐业的一丝丝得胜感觉也消失了,而桔年则心无旁骛地虔诚等待着电梯的到来。
“我知道……你认为我针对他……”韩述拉长了声音,语调有些怪异,“不过也不奇怪,我干妈也那么认为……我在你们心中就是这样小心眼的人,你就这么想吧,无所谓。”
桔年却回头看了他一眼,文不对题地说:“你手怎么了?”
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韩述竟然眼睛都红了。他看着天花板,心想,真他妈没用,但是,的的确确,真他妈委屈。
“又被抽了?”桔年用的是问句,但心中答案已八九不离十,从小到大,除了韩院长,还有谁能在韩公子手上抽出这么一道?
韩述没有回答。其实从她看见自己手上伤痕的那一瞬开始,虽然自尊让他故意藏着遮着,可是他心中还是期盼着她能多看一眼,期盼着她能问一声,因为老头子下手很重,真的很痛。只有她明白,他才值得。
“非明转院的事情已经办妥了,明天就转。既然在这儿遇到你,今晚医院那边我就不去了。”
电梯门终于在眼前敞开,韩述逃也似的冲进里面,他害怕多待一秒,自己会在桔年面前做出更丢脸的事情。
电梯护送着韩述径直往下,出了大楼,老胡的车子已经在等,韩述这才发现自己手里竟然还端着那纸杯!经过垃圾桶时,他狠狠地把水杯朝里面一扔,深呼吸,再深呼吸,面色如常地朝车子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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