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撷英殿出来,侍卫再次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所幸兵马依旧未至,我见父亲翘首望向宫门方向,讥讽一笑。
“望眼欲穿是么?不过,我想,你的传旨太监,只怕永远也到不了朱将军府邸了。”
他又一震,默默不语。
侍卫们眼见皇帝被我短剑架脖的出来,一阵鼓噪,皆有惊惶之色,弃善率领着一帮暗卫正和他们对峙,见我出来,以目询问,我道:“乾清宫。”
他点了点头,我贴到父亲耳边,低声道:“叫你那群看起来很忠心的侍卫,乖乖的留在撷英殿等你。”
他只得说了,我又命抖抖索索跟在一边的太监抬过便舆,挟持着他一起坐上去,侍卫亲军们眼见我毫不客气的坐在只有皇帝才能“臀顾”的龙舆上,又是一阵骇然。
父亲临上舆前,回身看了看立于撷英殿前的沐昕,笑了笑,道:“你们保护好沐公子,别让他为人‘所趁’。”
禁军将领应了,父亲又对沐昕道:“你留在这里,朕稍候便来。”
沐昕平静的施礼,“谢陛下关爱。”
我暗暗切齿,但也无法,微侧身看向沐昕,他担忧的看着我,极慢极低微的摇头,示意我不要担心他。
怕被身边靠得太近的父亲发现,我只得简单传音两个字:“等我。”
他传音回我:“小心。”
我亦极轻微的颔首,然后再不回头。
暗卫亲自抬舆,一阵风似的便把便舆卷出了撷英殿,不多时便到了乾清宫,我抓着父亲胳臂,笑道:“请,请。”
他怒哼一声,挺直腰大步向前,靴声橐橐,我盯着他的靴子,挑挑眉,剑柄一沉,压了压他的肩。
笑道:“父亲,轻些,这么响的步子,难为您踏着费力,连乾清宫前觅食的鸟都被你给惊跑了。”
他脸色发青,知道我又明白了他的用意,只好放轻脚步。
弃善等人守在阶下,我押着父亲轻手轻脚走到阖着的殿门前。
父亲伸手便要推门,我横臂一拦。
隐约听得殿内,一个听来年纪不小的太监,公鸭嗓子的声音似在吩咐:“快,快,把人送走,这里不能呆了”
一个小太监的声音,怯怯问道:“女的送出宫,男的送去蚕室?”
那太监嗯了一声,道:“皇上的意思,找家最下等的勾栏院子,让鸨儿好生调教,然后送到教坊司,也让京城百姓们都看看,名臣大儒的千金小姐,一样是个淫贱材儿。”
一阵暧昧不明的低笑响起,有人笑道:“这妞儿倒生得真好,瞧这肤光水嫩的哎呀贱人!你敢咬我!”
“啪”清脆的耳光声。
我面无表情,冷冷看了父亲一眼,他面色发灰。
伸脚,一踹。
乾清宫雕龙殿门,被我踹得直飞出去,呼啸着横飞而起,正正砸在那堆太监身上。
惨呼声起,打头一个太监鲜血狂喷,沉重的殿门加上我的力道,立时令他内腑遭受重击,一声不吭,便如烂面般软塌塌趴倒在地,嘴里犹自不停喷溅出血沫和肉碎。
他满是鲜血的脸正正冲着幼小的彦祥,被绑缚的彦祥猛然被他狰狞的神情和血迹淋漓震慑住,吓得尖声哭叫起来。
一地血迹和呼号中,绳索捆得紧紧,头发散乱,脸上青肿颇为狼狈的方崎神色不变端坐如前,一身的高贵稳沉,看来便似高坐华堂,参与荣贵聚宴一般从容。
彦祥哭泣,她头也不转,只声音冷锐的厉喝:“不许哭!”
彦祥素来敬畏长姐,被她冷声一喝,竟然真的立即止住了哭,只是仍旧不住抽噎。
方崎抬起眼来,黝黯殿室里她目光有若冷电,一闪之间便穿入我身侧父亲的脸上。
她用下颔指向父亲,对着彦祥,淡淡道:
“弟弟,你不要哭,因为,我们的父亲,死得比这个太监更惨。”
她道:
“父亲眼见亲人在他面前,尽遭屠戮,依旧无泪,宁死不肯草诏,随后被腰斩,身分两截,犹自拖着残躯,在地下挣扎爬动,蘸着自己的鲜血,连书十二个血淋淋的篡字。”
她道:
“最后一个篡字,父亲没能写完,然而无妨,万人见证,历史见证,聚宝门外那十一个半的血篡字,注定将永不能洗去,杀戮,禁绝,灭门,篡改,诸般种种手段,注定能抹去的只是有限的生命和纸书上浮薄的墨迹,而留存世人心中的真相和星火,永不能灭。”
她道:
“那十一个半字的鲜血,从父亲腰部流出的鲜血,注定永远漂浮在这黑暗宫廷,漂浮在这残暴皇帝的噩梦之中。”
她道;
“方家十族被诛,十族,你听说过没有?第十族,包括了朋友学生八百余人的鲜血与死节,随先帝同殉。”
她道:
“即使如此,新帝依然不肯放过我们,要我为妓,你为阉,方泄他那无耻卑鄙残暴恶毒内心里,所谓尊严受损的恨意。”
她仔细的打量着父亲,道:
“弟弟,你,低下头去,不要给这个人看见你的容貌,不要让他记住你,这不是对强者低头,这只是你的责任,方家的宗祧,需要你的继承,方家的忠烈,需要你活着,传之后世。”
她没有笑意的一笑。
“至于我,我看着你,朱棣,我也会努力的活下去,看着你,诅咒你的江山,诅咒你子孙不孝,后代不贤,诅咒你朱氏家族代代尽出怪胎,诅咒你朱家皇帝终有一日自毁长城为人夺去江山,诅咒你朱家皇帝终有一日如我一般为人所掳被人斩草除根,诅咒你朱家皇帝终有一日如我娘亲兄弟一般投缳自尽,亲人死绝。”
她字字都说得平静,却字字都满溢莫大恨意,字字都似乎自冰水中浸泡,再自血水中捞出,我怔怔的听着,只觉得心中寒意森森,冥冥中似见苍青天穹,随着这噬血誓言,缓缓裂开豁隙少许,现出黑光一闪,沉沉笼罩向威严华炳的紫禁城上空。
而父亲,已经不能自己的颤抖起来,脸色苍白。
半晌,他嘎声道:“怀素,你就这么任人诅咒你的家族?你”
我漠然的看着他,道:“我的家族?难道你以为经历今夜种种,我和你还有任何情分?难道你以为事到如今,我还会认为这个无耻的家族,是?我?的?家族?”
他震了震,脸色铁青。
我一字字道:“我和你,恩断义绝,自今日起,朱怀素已死,世间只余刘怀素。”
对他淡淡一笑,我道:“朱家之事,与我何干?”
他颤抖得越发剧烈,却说不出话,我平静的道:“你对我,生而不养,我对你,自然也无需尽孝至终,所谓赐生之恩,这些年,我也算还了你了,如今两不相欠,落得干净。”
他脸色青灰有如死尸,我不再看他,一摆头,跟随来的暗卫抢进,将方崎姐弟解缚扶了出来。
乾清宫外,十二卫禁卫军再次围了过来,然而父亲在我手,无人敢于妄动。
我将剑身按了按,道:“陛下,劳烦再送一程罢?”
父亲有些僵直的挪动步伐,我道:“这回是远路,便舆是乘不成了,给陛下牵匹马来。”
暗卫牵过一匹没有鞍鞯的马来,父亲面有难色,我笑道:“抱歉,御马监的马鞍都是由太监分开保管,我们只找到两匹有鞍鞯的马,得照顾伤者陛下您这么快就坐不得没有鞍鞯的马了?也是,当了皇帝嘛,自然身娇肉贵了,那你去坐那匹可好?”
我随手一指,父亲看去,方崎正坐在马鞍之上,腰背挺直,噙着一抹冷笑,看他。
他立即默不作声爬上那匹没有鞍鞯的马,我随后跃上,剑尖仍然抵着他后心,暗卫随后纷纷上马,一路驰出内宫。
过宫门,出皇城门,父亲在我手,一路无人敢挡。
听得身后蹄声如雷,回头看去烟尘滚滚,禁卫军亦步亦趋跟随我们的队伍,看去倒似我的随从护卫一般,我冷笑一声,头也不回,向着天边那一抹晨曦驰去。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天刚蒙蒙亮,街道寂静无人,偶有早起的人路过,都被肃杀的军队惊得避到一旁,满面惶然的注视着这奇怪的队伍。
疾驰中,我凝目注视父亲宽阔的后背,心中悲凉酸楚,自昨夜至今日,我历经隐瞒,欺骗,背叛,惊痛,最终披一身惊雷雨电,一路浴血向前,闯宫杀人,血流成河,将亲生父亲逼挟于剑下,最终换得如今结果,今日之后,我与眼前这人,注定亲情断绝,相见无期,那许多日子的相对微笑,言语晏晏,共襄军务,指点沙场,到如今物是人非,愤然相绝,其最终决裂与历经波折换来的自由,代价何其惨烈!
仰首向天,虔心默祷。
娘,对不起,我,终,忍无可忍。
望你谅我。
马背颤动中,父亲似也在叹息,良久,他低低道:“怀素,朕我一直视你为最可看重的女儿。”
我微微出神,半晌道:“靖难之中,是如此,靖难之后,你扪心自问,你想到我时,第一感受,是喜欢,还是戒备与不安?”
他默然。
我凄凉一笑:“你枉称是我父亲,枉自我在燕王府也呆过不短日子,你竟不知道我为人!你所孜孜以求的那些,在我眼里,莫如尘埃,可笑你竟为这些尘埃,算计于我!”
他震了震,半晌,低声暗哑的道:“怀素,你没完全恨我恨到不可挽回对不对?我也不希望如此怀素,你放下剑我发誓,过往一切,我绝不追究,方家姐弟,我放了,不死营你要想要,也还你怀素,放下剑,我们是父女,父女之间不该发生这些,怀素相信我,我以帝王之血发誓!”
我不答。
他以为我心动,大喜之下便欲转身,我剑尖动也不动,他这一转身,衣服立即哧的一声,赫得他半扭着身子立即不敢再动,半晌再慢慢扭回去。
“帝王之血?”我懒懒而讥诮的笑,“留着你那永远算不上正宗的帝王之血罢,事到如今,我若再相信你的誓言,那我真不配是刘怀素了。”
父亲似是忍无可忍,怒道:“朕是天子,一言九鼎!”
我仿若挥苍蝇般挥挥手,“你那九鼎之重的天子之言,去和你的臣子们使,比如道衍,我想他也一定见识了你的九鼎重诺了。”
他哑口无言,我想了想又道:“若你尚存一丝良心,我望你记得,多年前我献计于你,智取宁王时,曾和你约定过两个条件。”
他冷哼一声。
我怅然道:“做不做得到也由你罢,我却是奈何不得了所谓上位者,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可患难不可共富贵,也是通例只是你记住,你若真翻悔,伤及无辜,那我穷尽天涯,拼着玉石俱焚,也必取你性命!”
他冷声道:“你当我十二卫禁卫军虚设?当我麾下重兵虚设?当重重深宫守卫虚设?今日不过你来得太快,若是我来得及调兵,哪有你的好处?”
我淡淡道:“有一便有二,山庄的手段,对抗千军也许难能,但要决心要将一个人置于死地,无论他身处万军之中,还是久藏隐秘之地,我们终究是有办法的。”
笑一笑,我道:“便是杀不了你,吓也吓死你你若以后几十载的日子都在惶惶不安风声鹤唳中度过,那滋味,想必也好受得很?”
他窒了一窒,稍倾阴声道:“你放心,朕自然会记住你的话,会好好待他们的。”
我心中一紧,凝目注视他道:“你什么意思?”
他平静的道:“没什么意思,你不必多想,朕承诺过你,不伤害你在乎的人,自然不会伤害。”
我看了他半晌,慢慢道:“望你莫耍花样。”招手示意弃善过来,道:“师伯,可通知了?”
他道:“放心。”
我点点头,道:“劳驾,给陛下一点能够提醒他行事有度的好东西吧。”
弃善立即很高兴的自他革囊里摸出一枚黑色药丸。
父亲瞪大眼睛,骇然道:“你要干什么?”
弃善眼一瞪眉一竖,“干什么?送你灵丹妙药,助你这个狗皇帝肠穿肚烂益寿延年!”
父亲惊得魂飞魄散,也顾不得剑锋入肉,努力挣扎转过身来嘶声道:“怀素,怀素,你怎可狠心如此?我是你父亲呀你怎么能给我下毒?”
我垂下眼睫,不理不睬,弃善早已一捏父亲下颌,迫使他张开嘴,将那药丸塞在父亲口中,还拍了拍他胸口顺气以使药丸迅速下肚,对父亲的怒目仿若未见。
父亲又惊又怒,终于乱了方寸,慌声道:“你给我吃了什么这是什么?”
我淡淡道:“没什么,控心丸而已。”
“控心丸什么意思”父亲抖着嘴唇语不成声。
“就是名字的意思,”我看看追来的军队,有渐趋庞大之势,微笑道:“控尔心肺,绝尔生机,三日不解,心脉碎裂而死。”
“放心,我没打算杀你,我只是要这个三日的时间余地,因为你的誓言实在不可信,而为天下计,我也不能带着你从此流浪,所以,三日之后戌时,”我不看他脸色,伸指比了个三,“你派一个人出宫,到秦淮河沿岸,到时自会有人给你解药。”
“记住,”我正色道:“只许一个人,不许布置军队,不许他人跟随,不许暗自跟踪,否则,你便和允炆去地下相见欢吧,我想他一定很乐意看见你。”
他颤声道:“你不可言而无信”
“放心,”我道,“言而无信这类事体,还是你比较擅长,我没兴趣。”
抬眼看前方,城门已在近前,守卫城门的将领和军士听得蹄声震动,都跑出来看,见这阵势,脸色迷茫扎撒着手不知如何是好。
我掏出宫中腰牌,道:“开门。”
那守城官迟疑道:“现今时辰未到”
他的目光躲躲闪闪瞄着被我挟制的父亲,即使父亲穿的是太监服饰,即使他小小官员不认识父亲,可是远远跟随着的十二卫禁军服饰,他还是认识的,眼见禁军焦灼,目光都在父亲身上,自然猜得到父亲身份非同凡响。
父亲长叹一声,挥了挥手,道:“开门罢!”
那守城官犹自犹豫,父亲骤然发怒,大声道:“朕的旨意你也敢不听么?”
守城官瞪大了眼,看看父亲,看看我,再看看追上来却不敢上前的禁军,终于知道发生了什么,吓得浑身一哆嗦,扑通跪下就磕头请罪,弃善上前,一脚踢开他,道:“开门!不开我拆了你的骨头当门闩!”
他忙不迭转身挥手,几个士兵跑过去,合力开了城门,我道:“陛下,如果你愿意你的禁军全数出城,致使整个内宫空虚,由得你,不过我不保证没人在你的无人保护的内宫捣乱”
父亲立即转头吩咐禁军将领:“你们留下,不许追出城。”
我满意的点点头,“好,你再送我们一程吧。”说罢扬鞭,驰出城去。
直到出城三十里外,一处山包下,我将父亲放下马,他踉跄站定,一脸痛色,我瞄了一眼,见他裤子已被马背磨破,也不理会,在马上淡淡道:“陛下,就此别过,记得我的话,三日之后秦淮河畔去取解药,这三日之内,只要我看见朝廷的兵马,就是你背信,都会送你去和允炆相见欢。”
他咬牙道:“你给我一匹马。”
我手一摊,“抱歉,你也看见了,没有多余的马。”
他又惊又怒,“三十里,你要我这样走回去么?”
我瞟他一眼:“陛下,你快要登基了,以后的日子,必将越发安养尊荣,我现在抓住时机,帮你疏散疏散筋骨,你就不要感谢我了。”
“再说,”我笑道:“不让你慢慢走回去拖延时间,难道飞马送你回去想办法怎么对付我?”
横鞭一抽,我长笑道:“让开罢,我的马蹄上没长眼睛!”
骏马一声长嘶,奋起扬蹄,腾空而起,巨大的阴影笼罩了他,他失色的慌忙跳开,腿一软,跌进路边草丛中,染了一身微绿草汁。
我已长笑着飞马而去,数十骑跟随着我,泼风般驰过当今天子身边,无人对他多看一眼。
道路上的黄土扬起漫天的烟尘,被抛在身后的人,一定吃了一肚子的灰吧?
我笑着笑着,笑出了眼泪。
早知道是这样的结果,早知道,却依旧不能逃脱。
恩断义绝,从此,我再无亲人。
我的笑声,滚落在初夏的长风碧草间,我的眼泪,风干在疾驰远去的路途中——
为对读者亲负责,也为了将来某些事宜的尽量避免,在此特作说明:对于结局皆大欢喜有期望的,对于结局完全无虐有期望的,对于结局女主左拥右抱有期望的,而且期望值高到不能实现会有郁闷情绪或不满情绪并有可能寻地儿发泄的,或者可能因为文的发展与自己设想的结局情节不符合而心生怨愤的,或者觉得自己不能捱过黎明前那段黑暗守得最终宁静的,那么,最好,为了自己也为了俺,建议弃文或暂时不要跟文,抗虐值低的,弃文较为妥当,觉得自己有心理准备忍耐力好的,等结文后再来。
在我出此负责任的说明后,到结文期间,若再有因为不能接受虐桥段或不合已意结局而指责怨怪的,望天……我会直接删之,无视之,拖着酱油瓶路过之……
至于那些一直和我说“写你想写的,我们只管看就好了”那一挂的读者亲们,含泪抱住……这个声明乃们可以当没看见,尽管奔放地,彪悍地,天雷阵阵地,看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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