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便是“仪式”开始的时日了。
这之中的准备有多么艰辛自不必多说,尤其两位六道无常“旷工”了几日,已有些耽误事儿了。虽然江湖还是日常的江湖,但在太阳照不到的地方,喜阴的事物定是愈发“长势喜人”。不论结果如今,快点在今天给出一个定论吧。
这是一处山间的洼地,地势很高,但地形是凹陷的,范围很大。水无君和卯月君站在边缘的高处,身侧是陡峭的、向下的高坡,看上去有些危险。施无弃、孔令北、泷邈还有朱桐姑娘在做着最后的准备。水无君没什么事做了,无非是等一等,看他们还有什么事需要调遣自己。而卯月君,会在这场仪式里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她不过是稍作休息。
今夜有许多繁星,没有月亮。若单有月亮,恐怕会招惹不该来的东西。水无君昂起头看着天,轻声说道:
“这场招魂仪式——你有多少把握?”
“招魂可真是……不太合适的说法。”卯月君微微侧目。
“抱歉,我不太懂这些。这该怎么说?”
“也不能说全错。毕竟,仪式的确有相似之处,但我们做了许多改进。首先时日便是算过的,衣裳也是新裁的。真正的招魂,该用死者的旧衣物吸引他的魂魄,但我们没有……就连施无弃,也并未留下任何纪念性的东西。这倒是无伤大雅。硬要说……该叫‘唤魂’才对吧?不过我们要召回的也不是如月君的魂魄,只是唤醒她的意识作为新躯体的主宰罢了。”
“这样吗。”
水无君听懂了一半,但也够了。她只需要知道,她留在这里,是为了避免意外的发生。这时候,她注意到夜空中有一个亮点越来越近,像是有星星坠落,迎面冲了过来。那白色的星越来越近,散发着柔和的光。水无君并不觉得意外。
“来了。”她轻轻拍了拍卯月君的肩膀。
两人抬头望向它,那正是一只洁白的天狗。它从两人上方掠过,并未着陆,但有一人一跃而下。不必多说,那自然是霜月君如约赶来。
“辛苦了!”
两人迎上来,看着风尘仆仆的霜月君。她的呼吸有些急促,当然不是因为亲自赶路的劳累——而是紧张焦虑的心态。凛冽的风将她的脸吹得很冰,她虽然不冷,却脸蛋发麻,连简单的表情都做得僵硬。她的语气急促地问:
“怎么样?我来晚了吗?”
“不,没有,正是时候。”卯月君牵着她冻得发硬的手,领着她说,“走,我们这就过去吧。”
三人便往目的地去了。霜月君抬起头,看了一眼逐渐远去的天狗,它的身影几乎完全消失在夜幕之中了。在这无人的地方,霜月君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亲切。此地的结构与灵力的周转实在像极了雪砚谷……但她没有太多感慨的时间。她只需要知道,这对如月君的苏醒是必不可少的条件。
她依然很忙,忙得脚不沾地,人间总是有太多大大小小的琐事。比起客观存在的十恶的威胁,那些阴沟里的秽 物也不容忽视。但是,这次她必须来,因为参与其中的、站在这里的,都是她曾经、现在和将来最重要的人们。
见到故友们时,霜月君来不及抒发什么感慨。他们的时间有限,若是错过时辰结果便不好说了。何况他们的生命都是那样……那么漫长,今后还有更多机会。当下只要明确眼前的一件事:就是集中精力,让如月君在这次唤魂仪式中顺利苏醒。除此之外,那些琐碎的细节都不重要。
霜月君的视线扫过在场所有人的脸。施无弃的表情与卯月君相仿,看不出忧虑,只有沉稳。但她知道,这两人并非毫无顾虑。相反,他们这般“主事”的人才是最紧张的。但他们能压得住自己的情绪,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事件本身上。
相反,泷邈的神情便和水无君别无二致了。霜月君初见水无君时,她的迷茫和忧虑就在脸上暴露无遗。按理说,她这样的人是不会明白地表现出任何的——但那或许是过去了。她已经不是生前的杀手,不需要再时刻注意这些。何况,这里同样也是她最亲近的人,她才会如此放心地表现出自己心中的顾虑。泷邈也不明白这些,他只知道,事情由懂行的人去安排便是,他和水无君一样,在这里就是为了控制潜在的不测。
孔令北倒是真的气定神闲些……也不是说他漠不关心,而是说,他无法像其他人一样感悟到这件事的具体价值。他当然知道其中的重要性——那可是一位六道无常!可对他来说,与友人相处至今日的感情是难以发生共鸣的。他只知道,其他人都很在乎这件事,于是他也应当跟着在乎。单看卯月君,他可能觉得这件事还有比较大的把握。不过他也不傻,他看得出泷邈的焦虑,也知道轮不到自己去说“放轻松”什么的废话。
他就这样端端地站在这里,倒是透露出一股不同寻常的威严。或许这便是他身为领主的那部分气质了……别说,让人看起来还真有些安心。
朱桐倒是一副很轻松的样子……
这个外表上是小姑娘的妖怪,似乎总是这样,干什么事都游刃有余。她的气质与表现,让旁人能忘记她是个丫头——忘记一个这样的小丫头,一般干不成什么大事。可她这轻松的态度,就仿佛她当真能克服一切难关似的。
“朱桐姑娘……”霜月君踌躇再三终于开口,“此事,您又有多大把握?”
“没什么把握啦。”
……?
真是丧气话啊。其他人听了也不说什么,最多是翻翻白眼。也罢,这丫头片子就这个德行。何况她能代表殁影阁前来帮忙,已经攻克了许多问题,不然还有更好的选择吗?到了这一步,站在这里的人,除了选择相信,又能怎么样呢?
仪式就要开始了。
一阵晚风吹来,每个人的发梢都微微扬起。其他人退避到合适的距离后,唯有卯月君迈步向前,走向法阵中央的那具安静的尸体。她穿着一身色彩暗沉的、与过去那件款式相似,料子却好上许多的新衣裳,看起来那么体面。
那么……那么完整。
她缺失的部分已经被补全了。这样的手艺,是除了有经验的朱桐姑娘外任何人都做不到的。如月君的一条腿、一只手臂、腰部腹部,还有很多细小的地方都是拿土质补上的。大一些的部件是可以烧制完成,直接安装上去的,而一些细节则需要朱桐姑娘为尸体做好防火措施,以特殊的火、合适的温度和环境,连同陶土一起处理。
她也是日夜未眠,滴水不进。虽然对妖怪来说这不算什么难事,但当真执着处理好一件事,也实属不易。但她看上去还是那样轻松快乐,让人觉得气氛并没有设想中那么沉重。
仪式前,卯月君换上了巫女的衣服。
相较于她常穿的那件,红白两色的巫女服显得太过朴素了。她的头发用纸带束起,手中的神乐铃让在场的各位都觉得熟悉。她脚踏木屐,步步向前,踩在枯枝败叶上有种沉闷的声音。她来到如月君面前,看着她被补全的、安详的面容,心中涌起一种别样的悲悸。那张熟悉的脸被修复得十分还原,只是衔接处有不易察觉的裂纹,和轻微的、光线略暗便无法察觉的色差。想来朱桐姑娘也是尽了全力。
但她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来。她有规律地摇动手中的神乐铃,铃铛发出有节奏的、清脆的声响。与以往任何一次“回溯”不同,这旋律配合着她的舞蹈,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怪异的安宁。这种安宁不是音乐或香料带来的舒缓,而是法术般过于直接的、让人意想不到的带有强制性的“催眠”。
在场几乎每个人都变得昏昏欲睡,却不得不强打起精神。在结果到来前,他们必须亲眼见证这一切——也以防结果不那么“柔和”。
接着,按照章程,他们每个人都轻声念叨着如月君的名字。
不是绀香梅见·如月君。
不是属于六道无常的那个名字。
而是真正属于这个身体的主人的、未曾被那位大人所回收的、最初的名字。
第七香苓。
第七香苓。
第七香苓。
第七香苓。
第七香苓。
念叨着这个让人既熟悉又陌生的名字,施无弃内心深处的什么蠢蠢欲动。有什么记忆呼之欲出,那会是如月君被收回的名字吗?突然涌现的不安让他的心里像是有火在烧,又痛又痒。可那个地方,却是单凭手无法触碰的。
不要再想了……没有用的,不要再想了。
想不起来了。
就算想起来,又有何用呢?
所以不要再想了。
呼唤没有持续太久,但仪式还有许多准备。焚烧的香料在山间飘荡,延伸到每一处草木的缝隙里去。卯月君已经很累了,但她并没有停下。天上的繁星依然璀璨,像是一个个眼睛在密切关注着当下的一切。
终于,仪式结束了。
躺在那里的,还是双目紧闭的如月君。之前,她的表情与肢体还能受到自己的控制,但到了今日,她已经很久没有任何活动的迹象了。很简单,体内储存的灵力几乎完全消耗殆尽。之前还有施无弃等人用其他植物或小动物设法补充,但为了准备这场仪式,她已沉寂太久。
“……应该是,失败了吧?”
卯月君转过身,擦掉额边的汗水。她勉强撑起一丝微笑,就像在努力告诉大家,这不算什么大事一样。
但她看到的并非是众人失望的表情,而是……
“当心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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