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晚风中,他只觉得怒火中烧。
不过,愤怒尚未完全占据自己的心。他尽可能劝自己冷静,暗自做着分析。这人什么来头?不如说,这种家伙……是人类吗?而且为什么自己不会动,是被施展了什么定身术吗?但好歹是允许他说话的,他想,对方至少还有沟通的意愿。或许直到从自己嘴里听到满意的话前,那家伙都不会将妖术解除。
“你还没有回答我第一个问题——你是什么人?”
“来帮你的人啊。”
他又笑了,语调云淡风轻,以至于显得轻浮。说来,自己连这个人的性别也确定得勉强。对方的声音像是男声,但如果理解成有磁性的女声也不为过,客观地讲,姑且算得上好听。但不论这人什么声音什么面貌,冒犯并激怒自己的事实都不会改变。
“你给我定在这儿,说帮我?虽然我也不觉得你有什么能帮到我的地方,更不觉得我有什么需要你帮助的地方。”
“你可真是不坦诚啊。当你将‘帮不到你’这句话放在第一位时,你就暴露了。”
说罢,那个人松开了肩上的手,慢慢挪步到他的面前。他怔了一瞬,皱起眉,心情变得有点复杂,以至于先前的震怒都淡化了些。不仅是声音,这人的样貌也是似男非女的。或许真正的美丽总会模糊性别,不过尽管对方面庞尖削,还是有很多男性化的特质。他眼角上挑,右目下缀着泪痣,黑色柔顺的长发像燃烧殆尽的死灰,半点火星和反光都不曾看见。那一身明显不属于这个季节的浴袍,也说不出是黑色的部分更多,还是赤色的比重更大。它们相互交融,在彼此的界限中渗透出诡异的纹路,像有生命一样。
他的瞳色是殷红的,夜色中像是在发光。与他的眼睛一样醒目的东西,该数他手上的那支白色的长烟杆了,正是刚才戳自己下颚的那件。看不出是玉石还是其他材质,但一定价格不菲。在这种季节这种时刻出没在这种地方的,想必定然是妖异了。
打起来有胜算吗?
“毫无说服力。这就是你的诚意?”
“嗯……怎么说呢?”
长发男子泰然自若地吸了口烟,轻轻吹到他脸上。虽然不是普通烟草那样难闻,但依然有些呛,而且他感到了微妙的侮辱。他皱起眉,险些骂出声来,对方却又抢先开口了:
“我若是现在就解开束缚,你会在最短的时间内从左靴内侧抽出一把剥皮刀割断我的喉咙。那刀又亮又利,你昨天用完就重新打磨了。你身边每一件儿东西,包括你箭囊里的每一根箭,都仔仔细细地检查过,从箭头到箭羽,你要保证这些东西随时都是可以使用的最佳状态,以最大程度地减少因为你自己的原因造成的损失。”
直到这时,一阵莫名的战栗才缓缓爬上他的脊椎。往年这时候,河边有这么冷吗?
紧接着,更加强烈的怒火掩盖了这些。
这妖怪一直在观察自己?从什么时候?仅凭他这三言两语就能说明太多问题。恐怕从很久之前,自己的行踪乃至一举一动都被这混账尽收眼底——在他毫无知觉的情况下。虽然不是刻意遮掩的隐私,但就这么被看得透透的,是个人都会情绪激动。他避世太久,已经很久没有什么人能这样激起他的怒火。不如说,很可能就是憋的时间太长,才会在这种时候愤慨异常。可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厮到底什么来头?什么目的?
“如果你是来激怒我的,你已经成功了。”
“唉哟,那就更不能放开你了。我可是来帮你的,真是没礼貌。”
“你口口声声说着帮我,现在只是在给我制造麻烦。我警告你——”
一瞬间,定身的妖术解除了,他的话还没说完,忽然整个人失去重心,差点摔在河边的石滩上。他立刻做好调整,电光火石间便抽出了靴侧的剥皮刀,如那个人说的一模一样。
一刀迎面上前,力道和速度能砍断一棵碗口粗的树。但在清脆的“呯”声过后,他这招竟然被轻松拦下了——仅凭那支看上去一折就断的烟杆。而且,那男人是一只手稳稳地持着它的,自己却拼尽全力,连小臂都因用力过猛而微微发颤。
不可能……就凭这种半吊子的家伙?难道是自己因为情绪的原因影响发挥了么?开什么玩笑!他可一点也不想承认,他也不会凭这些就感到害怕,更不会退缩。一定是他又……
“是在怀疑我用妖术作弊吗?你还真不可爱啊。”
“……”
想法被拿捏透了,这厮对自己的了解可不是一星半点。他手上不敢放松,一丝一毫的犹豫都可能被对方乘虚而入,招致更麻烦的追击。天太黑了,他只能就着微弱的月光看到眼前很小的范围,优势不大。他又用空着的手迅速顺出箭囊的箭,从下方去刺对方的腹部。可就在那一刻,他觉得左手的刀上虚了一下,却很快被之前的力量抵上。这男人竟然用快不可见的速度一转烟杆,将攻来的箭头打飞了出去。箭头摔进水里,噗通一声,断裂的木棍停留在他腰前的两寸。他深吸了口气,发觉这妖怪对自己的了解程度比他想的更可怕。按照惯性,这木棍至少是能刺中他的,虽然不一定会造成多严重的伤害。但他自己在出击前都会控制力道的,凶器没入敌人多深,刺到什么地方,他要求自己心中有数。
“真是容易动怒啊,尹归鸿。”
在听到后三个字时,他的大脑短暂地空白了一阵。随后,他攥着断箭的手握得更紧,改为一记上勾拳直中目标。但他只打到一团空气,连左手刀下的力道也突兀地消失了。眼前一阵光亮,人影化作火焰的虚像,转瞬即逝。他用力将木棍摔到地上,环顾左右,一腔怒火无处宣泄。那妖怪不知去向了,可他的声音从某处传来,清晰地流入他的耳中。
“又生气了?唉,真是没办法。不过,你合格了。”
“给老子滚出来!”他多想破口大骂,但愣是将更多脏话压在嘴中,“你姓甚名谁,意欲何为?你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给我滚出来把话说清楚!”
“尹归鸿……唉,我觉得是个不错的名字,怎么说不要就不要了?”
“少他妈多管闲事!”
“确实,这是你的家事来着。”那声音笑了笑,“呵呵呵,自从被那位老家伙收养,的确也就不再需要这个名字了。你大概没什么印象了,就由我来提醒一下:在他问你的名字时,听到回答后,确乎是怔了一下。沉默半晌后,他告诉你,从此把这名字忘了便是,反正你也不再需要了。十几年来,他的确没再叫过你的名字,不过很公平,你也没叫过他的。因为直到他死去的那一刻,你也不知道他姓甚名谁,只知道,是个猎人。”
他知道太多了。不过,尹归鸿的记忆的确慢慢苏醒。他隐约想起来,在报出姓名后,那老猎人是没说什么,只不过将他的姓重新念叨了两遍:尹……然后,他问自己从哪儿来,又望向自己来时的方向,摇了摇头。之后便与那男人说的一模一样。的确,他要承认自己的记忆还没有好到过去的任何一个细节都记得一清二楚。那时候自己多大来着?满十岁了么?
印象最深的不是这部分,是更早前的一些事。
“你比那时候强了不少。”尹归鸿还是无法确定这声音的源头,“不如说,强了太多。毕竟你被捡回去的时候,差点连左腿都没保住。一副病殃殃的样子,说话也困难,谁见了你都不觉得是能活过第二天的样子。该说,那老猎人还真是妙手回春。他既是个猎人,又是个郎中;既是个瓦工,又是个木匠;既是个渔夫,又是个菜农。对人类来说,他很厉害,而且算是你再生父母。可惜某个雨天,他脚下一滑从山坡上滚下去,差点把命丢了。打他第二天被你找到,背回家去,就算恢复得再好,身手和脑子都不及从前了。他本来能活得更久,对吧?啧啧,真是天不遂人愿啊……哎,你被捡回去那天也下着大雨,可真巧啊,是不是?”
说到这儿,尹归鸿反而冷静下来了。
这家伙的情报量真是不得了。不过这么想来,他恐怕从很早前就对自己十分了解,此次现身也是有备而来。对方知道的事,还有体术、妖术,暂时都凌驾于自己之上。他虽然还很生气,但又不傻,不可能和自己没有胜算的家伙作对。被愤怒冲昏头脑,做出最不宜在当前做出的举动,是大忌。
这男人说的不错,他确实脾气挺大,不过与老猎人生活以后改变了很多。
他从来都是“冷静地愤怒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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