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是一个六面的粗糙木盒,在君乱酒的手上却拆出了八九块木头,形状各异,都不是中规中矩的木板。想不到这没锁的盒子竟是这么打开的。他倒出里面一个小小的陀螺,君傲颜凑上前。她有些惊喜地拎起那东西的尖端,轻轻一捻,它便灵巧地转了起来。
“还有声音呢!”
祈焕有些惊讶。的确,从那旋转的金属小陀螺上,发出“嗡——嗡——”的鸣声。声音不大,但不单调,是一种有节奏的细小的声音,听久了颇为悦耳。随着它旋转的速度逐渐放缓,声音也由尖细变得低沉,循环周期变长,最终完全停止,自然而然。
“嚯,真有意思。”祈焕觉得有趣,便拿在手里琢磨。
君乱酒又倒了一杯酒,缓缓说道:“那玩具,是从一个胡商手里换来的。我一看便知道不是家乡的铁,没想到在九天国能碰见。这铁坚硬又有韧性,能入石三分。”
虽然这的确是个有趣的玩意,但柳声寒的兴趣似乎不在小陀螺的上面。她看着君乱酒面前的木头片和木头块,指着它们问道:
“这盒子……?”
“啊,这是一种特别的工艺,我从本地匠人这里学到的,不过他们说,这技法从我们故土传来……与其说是盒子,不如说是一把锁,只有特定的顺序才能打开,合上,否则就是一堆破烂的积木。可一旦固定在一起,再脆弱的朽木,也会变得牢不可破,密不透风。我特意选了一块不怎么样的木头,琢磨了许久,加了些别的把戏,才雕出来。它也算个玩具吧。这东西,也给傲颜拿上,带着做个纪念罢。”
饭后,三人心照不宣,先行跟着守卫去了住所,留君傲颜与父亲再说几句话。这一别,又不知要多久了。值得庆幸的是,武国目前局势安稳,也有足够的力量应对外来的危险,这也是君傲颜能舍得下君乱酒远游的原因。况且这么大一座都城不会长脚跑了,好歹她知道,回到此处便能找到自己父亲。
白涯很清楚这些。他为君傲颜感到高兴,也难免想起自己来到此地的缘由。白砂是否会像君乱酒一样,曾在九天国茫茫大地的某个角落,只等他去偶遇?
大概是被这种心思触动,鬼使神差般,他在就寝前翻找了半天,掏出了香神的蜡烛。
说起来,君傲颜从来没靠这香烛梦到过君乱酒。他倒是屡试屡灵。有一种很不好的联想——尽管很无端,但……
也许是活人就梦不到了?只有死人才能托梦?
这个设想他不是从来没有过,可现在安静下来,万籁俱寂,些许的微小声音不能从脑袋里一晃而过了。他一声不吭,微微攥紧拳头,逼自己别再去想。罢了,哪怕真死了,就像歌沉国的任务一样,死也是要见尸的。这是白涯给自己的任务。
别想了,别想了,睡吧。他对自己说。他可一点儿也不想因为这睡前的破烂心思,梦到莫名其妙的血腥场景。一点也不想。
“想什么呢?”
这次,白涯坐在海边。
这该算是意料中的事,不过也有些意外,因为这里的场景是他不曾亲身去过的。不过,也可能是根据他的经历,自己的脑子杜撰了这么一个地方出来。这是一片金色的沙滩,像老鲛人美丽的尾巴,沙子都在闪闪发光,而且很细腻,也没有夹杂什么碎石、贝壳什么的。
他坐在沙滩干燥的部分,海水每次都恰好碰触到他脱了鞋的脚尖。而白砂站在他面前,踩在水里,偶尔被温热的海水掠过脚踝。
他爹没有回头,只是背着手,眺望着远处的光景。远处有峭壁,还有一座巨大的、船的残骸,很像他们登岛后遇见的那艘。
“没想什么。”
“你小子还想骗我。”白砂微微侧脸,但也没有转到他恰好能看见脸的角度,“你什么事儿都瞒不过你爹。”
“不……只是没必要说。都是小事。”
“小事儿?”白砂反问,“你拔出封魔刃,这算小事儿?”
“你不说我都忘了。”他不知为什么梦里的父亲要提醒他,“会怎么样?接替霜月君,成为六道无常?”
“你自己很清楚,不然你当时不会立刻将它合回去——你还不想死。”
“当然,至少现在不行。我……还没找到你。”
“臭小子,可别拿我当幌子。”
“我没有。这件事我没有告诉任何人,看上去霜月君好像没有发现。”
“说不定发现了?他可是封魔刃现在的刀鞘,他永远知道那玩意在什么地方。八成是看你没这意思,放你一马也说不定。”
“这都无关紧要——我也不想告诉他们,祈焕的嘴准保跟炮仗一样炸个没完,傲颜也是没法开口说的,何况她根本没与我们一道。至于柳声寒,若不是她与霜月君认识,我倒觉得值得一讲。只是他们关系看上去曾经很紧密,我便知道,是万万说不得的。不论她是否会告诉霜月君,让她知道,终归不是好事。”
“我这傻儿子,倒是很清醒嘛。”
海风吹起白砂的衣摆,轻飘飘的。白涯觉得他爹的衣服好像一身龙绡。之前的梦里他也是这么一身吗?他不记得了。毕竟这只是梦,无关的信息总是拼凑得很将就。
“我必须清醒……必须一直清醒。”
“你已经很累了。就算偶尔休息一下,也没什么不好,更没什么人怪你。”
“我不能休息。”
“……”
父亲的叹息消融在风声里,白涯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他更想知道,为什么在这场梦中,老爹始终背对自己,从来不转过来,头也不回。他知道,只要自己站起来,走进海水中,到他面前就能看到他那张熟悉的面孔了。之前的梦里他也不是没见过。但白涯此时不想站起来,他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梦里的自己不想。因为很麻烦,因为裤脚会湿,因为没必要……谁知道因为什么。
“你其实在责备自己。”他爹忽然说,“只是你自己都没发现。比如驸马的事,你还没有放下。你看到他死时的惨状,尽管与你无关。”
“嗯。”白涯轻易地承认,“我当时其实没那么难过,不如说,震撼大于悲伤。但在得知他是为了太后才背井离乡,我就觉得……怎么说呢,太后对他而言真的意义非凡。”
“废话,他没得选。不少男人都觉得,孩子得有,老婆死了换了就是。”
“的确如此。但很少有人想,见都不曾见过的孩子没就没了,妻子才是最重要的。”
“是啊。”白砂耸耸肩,“不少人还天天抱着孩子说自己命苦,说孩子可怜,马上又续了弦,把自己感动坏了。美其名曰是为了孩子。儿子也罢了,若是女儿,命苦得很呢。唉,其实我跟你娘当时希望你是个女娃来着……”
就算在梦里,白涯的太阳穴还是不可制止地跳了一下。
“你说一万次了……”
“哪儿有?也就百八十回吧。”白砂捋了捋胡子,“女儿肯定像你娘一样,好看又好带,吃的也少。就怕生了个儿子比老子还难管教。我小时候,每次都能把你爷爷气出个好歹来。不过——你这臭小子还算是省点心,随妈,哼……就是吃得太多。”
“……个老东西。”
“你说什么?”
他爹似乎是回头要揍他了,他下意识像儿时一样忽然低脸捂头。停了一会,没什么反应了,白涯挪开双手,发现他爹还是背对他,面朝大海。
“你对泉姑娘,可真是心狠嘴毒。我还以为你天天吊着脸,跟你娘一样,一点也没继承你爹的幽默,这辈子肯定没姑娘喜欢。”
“哪儿来的话?您真当我傻,不知她的意思?”白涯捞起一把沙子,微微松开手,感受它们缓缓从指缝溜走,“她太小了,什么都不懂。异族之情,怕也没什么好结果。看看迦楼罗与迦陵频伽就知道了……父母处理不好的事,都让儿女承担,自然会酿成大错。”
听了白涯这话,当爹的忽然不说话了。他没有回应,但身体确乎是僵了一下。白涯自知说错了话,惹得他爹尴尬。但话也没说错,他当然不打算道歉,只是……
“我没说你们。”他想了想,又将手塞进温暖的沙子里,“你们……都很好。也都不容易。可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找到您?傲颜和他爹,大概已经冰释前嫌了,我却连您一根头发丝都没找到。是死是活,老东西也没个准话。”
白砂轻轻笑了几声。
“你老子就在你心里。”
“别净整这些虚的。”
白涯抱怨着,他爹又不说话了。老家伙挺直了腰板,忽然朝前走去。前方是一望无际的湛蓝的海水,白砂却没有犹豫的意思。直到海水没过他的腰,白涯才有些着急。
“你去哪儿?”
白砂停了一会,继续向前,任由海水继续上涨。白涯急了,他站起来,不知何时双脚陷入在细腻的沙子里,怎么也拔不出来。他奋力地挣扎,想追上前,却寸步难行。白涯感觉这水像是钻进自己喉咙里一样难以呼吸,而不是他爹。眼看着海水淹没了他爹花白的头发,他伸出“手臂”挥了挥。天光之下,那柄锋利的铁臂亮得刺眼。
白涯忽然从梦中惊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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