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不说旁人,就算是你,也有一条活路可走。”
殿内人们自然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女王说着话,转向了霜月君:
“事已至此,我不能让你们全都活着。然而,你毕竟是封魔刃的选择,值得一个机会。神兵在手不擅用、不曾善用,也实在是一种浪费。只要你杀了这群人,归顺孤麾下,归于我阿修罗众,我自然可以教你如何将此宝刀使得淋漓尽致。甚至,孤能为你举办仪式,将你转化,成为真正的修罗,从今往后,我等同为一体,亲如手足。”
祈焕本是嗤之以鼻,不料,他竟看见霜月君若有所思的神色。
“的确是令人动心的条件……”他拖长了声调,慢吞吞地说。
“啊?”
他的同伴们震惊地望着他,困惑不已。听听,这是人说的话吗?
霜月君没有回应,望着女王,话锋一转:
“不过你们不是为武至尊,为强至上么?怎么会在意出身种族的问题?”
“我们确实是不在意的。这么做,是为了让你切实感到认同,也是为了切断你与阎罗魔的联系。”
“唔,那的确诱人。可做个修罗,有什么好处?你该清楚,如今我身为六道无常,虽无实在的赏罚,每日行走人间亦委实枯燥,但也并非难以忍受,必须改换门庭。若我成为修罗,想必,要为你征战出力。有什么条件来说服我?”
“您要条件,那可好说得很。”王大笑,声音撞击骨殿四壁,狂气又阴沉,“女人,金钱,武器,权力,疆土……在孤的国度里,少不了你一杯羹。你可以去任何地方,可以做任何事。这样的生活,实在与天神眷属无异。”
“喔。”
霜月君意义不明地应了一声。他放下手,抚上刀鞘。
“那听起来确实很不错——”他笑了笑,“但我拒绝。”
别说是恼怒瞬间不加掩饰的王,他身旁的三人也摸不着头脑。女王的脸沉了下来:
“人心不足蛇吞象,孤实在想不明白,你到底有什么拒绝的理由。”
“可以去任何地方,就是没有什么景色值得一去;可以做任何事,就是没有什么愿望值得实现。”霜月君的语气平淡无奇,几近乏味,“人与非人,神与非神……都以怪异的优越感相互凌驾,划分各自势力。你们阿修罗,看起来也不出其列,实在无趣。现在的我,虽然听命于阎罗魔,却不会受到我最不喜欢的那类规矩制约。想要什么,我都可以自己争取,也算不错。不谈身体的自由,若拿决策的权利去换想要的东西,这与在牢里决定翌日的饮食,又有何异?即便山珍海味,龙肝凤髓……亦是身在牢笼,不得自由。”
片刻静默。他的友人们微蹙起眉,思考这番话语的含义,或是为接下来不可避免的冲突做着打算。女王脸色阴沉,几近扭曲,她再次亮出了金刚橛:
“话已至此,毋需多言。动手吧,反正我看,你也乐此不疲。”
“我可不想跟你打。”霜月君摇着头,他说得认真,却令女王更加恼火,“一点也不尽兴,不过形势所迫,不要像我多瞧得起你啊。”
女王迎面袭来,霜月君提刀迎上。三人自知他们节奏太快,若参战,还会相互误伤,不如在一旁观战。两方兵器在空中划出重重残影,金戈铮鸣不绝于耳。
看着看着,祈焕晃起脑袋,想让自己清醒一些。在他的视野里,场中有丝丝缕缕的白气升腾,像极寒之下冰冷的雾。它们随着霜月君的每一次击打震颤、交缠、凝实,隐约之间勾勒出几抹抽象而狂傲的影子,如远古而来的凶戾魂魄。
“是我眼睛花了,还是真有什么东西……有什么咒术?”
好像是几条若隐若现的黑龙。
“不算咒术。”柳声寒含混地回答,“不过,你也没有眼花。”
你们有空闲聊,倒是拉我一把。
地上的白涯早就恢复了意识,只是始终浑浑噩噩,试图听清他们的谈话,也实在听不真切。这会儿他精神倒已全然清醒,可一身上下疼痛得紧,很难发力从地上起身。
撑在地面的手指尖痉挛着用力。忽然,一只手伸过来,将他向上一拉。它不属于他的友人们,这只手宽厚而粗糙,掌指生着老茧,有力无比,对力道的拿捏又恰到好处。若要猜测,大多数人一定会想,这是某个身经百战的武者……或者军人的手。
他借着这一股子劲,终于爬了起来。定睛一看,正是君乱酒。
君乱酒浑若无事,提矛与他擦肩而过。女王也看到了他,厉声道:
“将军,来得正好。助我一臂之力,诛杀这些贼人!”
君乱酒的脚步紧促起来。他抬起手臂用力一掷,长矛如飞箭,在空中划过弧线。
他们纷纷闪避,那支矛于半空闪过。铮的一声,不知它插在了哪里,大概打偏了吧?
“呃!”
女王突然一声闷哼。
她抿紧嘴唇,可不过瞬息,她便压抑不住,骤然喷出一大口血来。这陡然变故令霜月君也一阵迷茫,他们不约而同地扭头,有的在看君乱酒,还有人在看那矛的去向。
白涯看清了。由于巨力撞击,矛身还在微微颤动,而矛头深陷在女王的雕像上,正中作钥匙用的降魔杵,先前所处的那处凹槽。
君乱酒也在看着自己的兵器,目光深邃,仿佛透过这长矛看到了很远的地方。半晌,他长长叹了口气:
“可算是……有此良机。”
“……君、乱、酒。”
女王咬着牙,大抵在咽下喉头腥甜。
“你到底……你也曾为孤立下汗马功劳,难道这短短三五日,便被他们策反?还是说,你们一直都蛇鼠一窝……你可是言之凿凿,说那丫头不是你女儿,我们也明明在拘押她时私下查鉴,你不是她的父亲,你——”
“查鉴?你们什么时候取了我身上……的血?”
君傲颜又惊又恼,更多的,还是茫然。柳声寒低声说,无需滴血认亲,只要有妥帖的咒术,头发、指甲、皮屑,都可以用。
她看着君乱酒,后者仍是不苟言笑的模样,却也回以肯定的一眼。
“确实。”他在对女王说话,“但我也不曾说过,我的女儿,是我的亲生血脉。”
说罢,他略偏过脸,向几人快速地交代:
“修罗王生性傲慢,自认是应当永垂不朽。唯有亘古不变的山石合乎她心意,是而她将一部分精元,放进了那尊雕像。她肉体的弱点也与人类不同,心脏、头颅,都不能致命。摧毁武器也不能奈她如何,他们共享生命,一方存活便能护佑另一方,金刚橛有丝毫裂纹都会即刻复原……”
“你再多话,我把你舌头都撕烂!”女王嘶声怒喝。
“她真正的弱点——在丹田。”
看来,她的威慑没有起到什么作用。只见霜月君黑洞洞的眼睛,慢慢转了过来。
“噢……原来是这样啊。”
女王也不理会,她满口黑血,恨声道:
“姓君的,孤待你不薄!”
“我不否认。可你们的行径做派,我难以容忍。能等到今天,已然算是忍辱负重。”
君乱酒轻轻摇头,语气沉重起来,沉郁而沧桑。细细听来,又与过往无异。不论何时,他好像都是这副样子罢了。
“我是将军……真正的将军。我当然明白,王朝更迭天经地义,理应习以为常。因而,早先我在此留下,当真没作多想。我年事已高,不欲再打打杀杀,到处征伐,徒生波折。即使要在擂台跻身,为阿修罗们办事,能有个容身之所安定下来,也算种颐养天年了。可逐渐地,我发现此人野心之大,远超我想象。我所身处的生活与我当初设想,根本是天壤之别。”
“我醒悟得太晚,已深陷此间,手上也沾染鲜血。”君乱酒将目光投向墙边,那里有一尊雕像,面目经过夸张,却的的确确是在描绘他自己,使他又是一阵叹息,“抽身太难。装聋作哑,又良心难安。若是再也不能挺直了脊梁做人,实在令这把老骨头难受。况且,王曾答应我,给我想出办法,能回归故土。然而一旦明白结界道理,我便意识到,我根本没法回去……王,也没想过送我回去。虽然如此,即便不算上王,她手下八员悍将,也个个骁勇。凭我一人,掀不起风浪。我只能假意顺服,曲意迎合。”
“不过借此我也套取了许多重要情报,比如——重创那磐石之雕,便也能重创她。我一直在等,在等待时机。我早早在铁匠铺打好矛头,藏在无人问津的旧库房里,甚至从巫医那里弄来了符水……为的便是有朝一日,做到今日之事。”
他们都安静地听着,就连怒目圆瞪的王也没有发出声响,大约是太愤怒,或伤势过重。难怪,先前的战斗中,女王身上有多处创口,自然少不了腹部的伤。但他们没奈她何,缘由竟是出在这雕像上。
忽然传来一阵短促的金属声。
那一瞬间过于短暂,他们甚至没能来得及将头转到声源的方位上。是霜月君。他不知何时转过了身,背对他们,脊背微弓,一手攥着刀鞘,一手攥着刀柄,就好像随时会抽刀而出一样。但所有人都知道,他们错过了,他们没能看到封魔刃真实的模样。现在的霜月君,俨然是一副收刀回鞘的模样,那短促的拔刀收刀声证实了这点。两声一来一去,连在一起。
几人丝毫不怀疑,就算打一开始他们紧盯着他的手,也看不清刀刃的样子。
再转过头,女王的下腹出现一个可怖的空洞,身体仅有两侧单薄的皮肉链接,甚至能从中看到她身后的苍白殿堂。
无人知晓那里的血肉去了何处,仿佛是为恶龙吞噬,蒸发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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