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年轻人,身体恢复得快。若是不在海边长期生活的寻常人,憋了这么久的肺必然会出现不可逆的毛病。就目前而言,白涯还不算难受,唯有用力过猛地吸气会令肺部痛得说不出话。而这个现象也逐渐随着时间流逝而淡化了。其次是浑身酸痛。他只会在过去训练一整天时才会出现这种情况,二者之间也时隔久远。
他用前半个晚上缓过神,后半个晚上讲述了那片深海的景象与他遇到的情况。夜叉的族群已被惊动,之后他们不论去哪儿都必须是一个团体,一旦有人落了单就会陷入麻烦。若君傲颜没有受伤就好了,这样仨人就能一起下去一探究竟。祈焕这么说着,白涯反驳他:若她没受伤,他们也不会出此下策深入那片是非之地。
“我留了一把刀在那里。”白涯说着,擦了擦仅剩的白色的弯刀,“我能知道怎么以最快的速度接近那里。”
“你上来的时候离这儿可挺远,绕了不少弯路吧。”祈焕问。
“我想也是。”他挥了挥刀,“唔,真实的距离……说远不远说近不近的。不过我在浅水区看到一种水草,冒着气泡。当时没有条件去摘。我爹以前教我吃过一种海草,能在水下呼吸很久,我不知道是不是一个东西。”
君傲颜没听说过这东西,她茫然地望着两人。祈焕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一拍大腿,激动地说:“是有这么个东西。你还记不记得那叶片是宽是窄,颜色是深是浅,那些泡泡多不多,密不密?还有……”
“停停停——”白涯扬起手,“你问题也太多了,这我哪儿记得。而且离得那么远我怎么记得?我那时候头晕眼花的,看没看错都不好说。”
虽说已经大半夜了,祈焕却来了精神。他将屁股往前挪了挪,颇有些兴奋。
“我们说的应当是同一种东西。我以前也听过,很远的地方有这种特产。当地有个特殊的名字,可我忘了,我们那儿管这叫绿鳃草。那海草的形状很细很密,末梢一朵一朵小刷子似的,像鱼鳃一样,时时刻刻都在散发着气泡。用法……倒是挺难受的。要吃进肚子里,胃液会让气泡的释放变得缓慢,等气到了嘴里,再用鼻子呼出来。一片草能顶半个时辰。”
白涯点了点头:“看来是一样的。我就记得小时候用这玩意潜水,难受死了。每个人呼吸本就有轻重缓急,被这草给限制住了。我记得那草咸咸的,后味发甜,只是我爹一次只让我吃三朵。再后来我就没见过这种草了。”
“吃多了能把你胃撑炸,成年人也撑死只能吃四片。”祈焕翻了翻白眼,“这东西在岸上放久就没用了。不过,你一定在药店里见过。往内陆运的基本是干草,而且是先在海里磨碎才拿出来晒干的,先晒就没用了。药粉没这么神奇,但是能通鼻润肺,很多治呼吸病的药都掺了这玩意。”
君傲颜终于能插上话:“那我也知道了。我听营里人说的,这东西单吃也没效果,倒是能让相关草药的药效增加数倍。”
“是这样!”祈焕站了起来,他很高兴,“我一定要去确认一下,我很多年没见过了。大概在什么地方,你还记得吗?我去摘些上来,我们一起下去。”
白涯觉得仓促。且不论君傲颜的伤口到底能不能在水下泡这么久,印象里,那些海草的位置也离他们也不近,不知这小子能不能撑到那里。看白涯那仿佛质疑的表情,祈焕替他打消了顾虑:
“我没问题,只要你告诉我大概的位置就行。我只担心君姑娘能不能下水。毕竟留在岸上……鬼知道那群夜叉有没有联络村民。真要大张旗鼓地搜罗过来,也无处可躲啊。”
听了这话,傲颜笑了笑。大约她的确没有一点痛觉,因而也对如此严重的伤势没有与之相符的警觉。她一面给伤口换药,一面从容地说:
“无妨。若这次一并下去,伤口就能得以解决,就算变得更糟也无关紧要。”
“我们没有十足的把握。”白涯立刻让她认清现实,“我不知道为什么你总是盲目乐观。夜叉的总数也是未知的,凭三个人去本就像是玩笑。我们对海下一无所知。还有你那沉甸甸的刀,我看基本是有去无——”
祈焕忽然打断了他:“等等老白,我们不一定要和他们作战啊。我们的目标,只要找到那个所谓海神的戟,如果打不过也可以偷,不必与他们发生长时间的正面冲突。”
白涯刚张开嘴还没说话,君傲颜也紧接着说:
“我认同。如果就此放弃,转身投入那片密林,不仅我没什么治愈的可能,你们也很可能招惹其他麻烦。”
“你以为海下就安全了?别对你没看过的事儿说三道四。我现在真的怀疑那片林地都比海里安全,至少没有杀不尽的臭鱼烂虾。”
祈焕轻声劝他:“别说气话……”
“我还没开始说气话。”白涯不客气地打断他,“姓君的,我是真搞不懂你啊,你这种女的我确实头一回见。要说真本事吧,你确实有,但我怎么总觉得脑子差点?你出航之前有自己的计划吗?还是朝廷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我看你真是当兵当傻了,就知道服从命令听从安排,一点点自己的思想都没有,走哪儿算哪儿,明知是死路也要撞墙。”
要说这话是有点过分,祈焕虽然不觉得说错了,但这时候讲这些……没必要,距离内讧倒又进了一步。不过意外的是,君傲颜非但没打算和他吵架,反而附和地点了头。
“你说的没错,就是这样。因为战士是不能质疑命令的,战士也不能后退。”
“我求你过过自己的生活行不行?你爹走后你不是不在营里了吗,怎么还这德行。”
“习惯了吧。我和我爹一样,认定一件事,就一条路走到黑。我们只能向前,因为没有退路。就像任何一场战争,如果没有必胜的决心,别说赢不赢得了,活不活得下去都是问题。这一切从来不是告诉自己‘我可以’,而是‘我必须’。”
白涯似乎有些不屑:“那不就是洗脑么?怕死,怕失败,怕惩罚,才刻意让自己忘掉没能成功后会发生的事。”
“老白……”
“你说的也没错。”君傲颜示意祈焕不必劝架,“人人都会害怕。但是我们清楚自己在怕什么。我在军中认识了不少人,有一部分人觉得,战士就是战士,不该有感情可言,更不应有所畏惧。这些人中有士兵也有将军。但我爹不这么觉得。他教我,人该学会害怕,学会敬畏。怕死是因为家中还有妻儿老小,怕失败是因为担心亡国之殇,怕惩罚是唯恐自己不再被重视,不再能发挥出自己最大的价值。恐惧的背后还有恐惧,恐惧堆砌在一起,成为我们牢不可破的铠甲,去与那些不该发生的事相抗。”
白涯和祈焕都没说话了,两人齐刷刷盯着她。看来君傲颜的确是和她爹读过不少书的,说不定在奚叔那儿也学了不少东西。她还真不是光会提着刀打打杀杀的人物。
……当真如此?
白涯忽然发出一阵冷笑。
“你在敌群里策马砍杀之时,心中也会有这层敬畏么?不见得吧。不然怎么血溅到你的脸上,你也不会眨眼呢?”
这是一种恶劣的讽刺。看得出,他对君傲颜的那番话着实存疑。倒不是质疑那番话的内容,而是在质疑说出这番话的人本身。她那种嗜杀的本性早已在他面前暴露无遗,现如今说的是冠冕堂皇,做的嘛……
“你也从未拥有什么敬畏之心吧?我也不见得你恐惧过什么。你没有恐惧。”
“我没有。”
“这是好事吗?”
这是另一种程度上的反讽,傲颜也很聪明,她精准地抓住了关键。祈焕一早就觉得,他们俩或许本质上是同一类人。无所顾虑,无所畏惧,无所敬仰。只不过,他们所不喜欢的恰好也是自己这个类型。但话说回来,说不定这两人很适合九天国呢——各种意义上。
“你也不知恐惧为何物。”君傲颜继续说,“比如你此次求生,你不是怕死,你只是痛得受不了。为了避免这种疼痛,你朝着生迈进。当然了,死是一劳永逸的,但两者权衡之下,你判断出生还的概率更大,这种选择更好。”
“所以呢?”
“所以,我想问你:若有朝一日你判断出自己必死无疑,你还会奋战到最后一刻么?”
“会。”
“为什么?”君傲颜轻轻皱眉,“不甘心?”
“不坚持到坚持不住为止,怎么知道还会发生什么?在撑到极限之前就放弃,听起来可真是憋屈。我不好过,敌人也别想好过。怎么,如果是你,你该不会放弃挣扎了吧?”
“我也会坚持到最后一刻。”
祈焕忽然将双臂伸到两人面前,做着向两边划开的手势,制止他们继续危险的话题。当然话题本身不危险,危险的是可能导致的形式。他已经确定了,这俩人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只是厨子不一样,卖的地方也不一样。到最后,这俩还是凑到一张桌子上去了。
“给我点面子,二位。我一会要是下去冒死找海草,回来发现你们撕头发扯脸皮打得鸡飞狗跳,实在是说不过去啊。”
另两人也不是傻子。他们各自靠在相距较远的两棵树下,都闭了眼,不再说话。保留体力是必要的,全浪费在自己人身上吵吵闹闹,怎么算怎么亏。祈焕也开始闭目养神。他不敢睡太久,夜叉随时可能会找到他们。他还要在那之前找到绿鳃草,还要防止这两人闹掰……
夜太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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