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九）
次日清晨东厂一行抵达晋北城,大风卷起沙尘扑面而来,高高城楼外,杨戬摆了盛大排场迎接东厂掌刑到来,依仗仪乐一应俱全。
之后每晚,杨戬都在晋北王府最大的祈福殿设宴招待以东厂大档头东风为首的一行数十东厂锦衣卫官衙。整个晋北城犹如一池静水，好像等待着一粒石子的落入，激起千层浪。
杨戬不仅宴请了东厂一行人,还连夜送了大量金银给他们,这群人简直就和清正廉洁四个字不共戴天，只嫌太少，从不嫌多,杨戬难得好脾气，不言不语，络绎不绝送了大量财物到东厂下榻的驿站。
浮云遮月,漫天飞尘,幽云站在殿外远远看着杨戬,他正端坐在殿上，性子沉到已经没有人可以看出他的心思。席上作陪的还有晴遥阁锦妃,她长得很美,可也不过是凡尘中的美,唯独一双眼睛甚是晶亮,洞彻人心。他微微有些诧异，心想不过是个刀头舔血的刺客，如何会有着这样一双眼睛。
宴席过半,东厂大掌刑东风今夜着了身华美官服，躬身说道：“东风一行早听说首辅大人家的掌上明珠尚未出嫁时舞姿就已名动京城，不知今日是否可以有幸一睹，余当不枉此行。”
杨戬连眉都没有抬，压着语调淡淡说道：“难得大档头有兴趣，阿雪你去准备一下，别给大档头扫兴。”
锦妃露出个腼腆笑容，缓缓起身告辞下了席，吩咐乐师备乐，侍女为杨戬斟上酒，他喝的不紧不慢完全看不出有没有压抑了不高兴。清脆悦耳琴音自席下缓缓响起，锦妃已经换上朱色长裙，眉间点了一颗赤红朱砂痣，腰段柔软。杨戬看着她的脸，表情微微变了变，只是变得实在太隐晦，幽云也不晓得是因为那颗朱砂痣过于触目惊心，还是因为今晚的酒味道不合他的意。
鼓声带出节奏，锦妃露出藕色手臂，脚腕，踩着鼓点，腰上铃铛发出清脆乐声，眼神娇媚，情态动人，若说晋北锦妃名动天下也不过分。杨戬只是静静注视着席下的东厂大档头东风，一口一口喝掉杯中酒。
只可惜美好的气氛被人打破了，而打破这个气氛的正是住在祁阳院的寸心，幽云不知道今晚她是如何混进防卫森严的正殿，想来应该也是花了很大的功夫，幽云想的是若仅仅只是为了能行刺杨戬，今天实在不是个好时间，她应该选一个更好的机会。
寸心的刀术是杨戬亲手教的，姿势极美，却因为缺少实战，即使在晋北城也只能勉强说是一流，但今夜胜在了出其不意。幽云只看见黑压压席间刀光一闪，她就已经跃过自己朝着殿上飞来，金色面具自下颌到鼻梁将她的半张脸遮的严严实实，纤细身影如同一叶灰色舞蝶划出一道弧线。原本她或许真有一击即中机会，幽云一开始以为她是来行刺杨戬的，毕竟是他先辜负了她，她想他死也是在情理之中。只是剑锋突然微微一转，杨戬表情变得有些复杂，幽云恍然大悟，她的目标并不是高高在上的晋北王殿下，而是坐在席下的大档头东风。
她一个养在深闺的小姑娘怎么会有刺杀东厂大档头的勇气。
寸心显然不知道东风的身手比她好了太多，他纹丝不动只是在等着知道这个非专业刺客所来究竟是想行刺谁。幸亏杨戬动作飞快如风，脚步一闪就立在了寸心面前，几日不见，她原本动人到极致的风情只剩下一片苍白，眉心扶桑花清澈动人，浓如蝶翼的睫毛下一双眸子灰色无光。
整个祈福殿只剩下一片静溢，浸过毒的刀尖就停在他眉心。她的脸上泪流满面，嘴角微微一勾，漆黑瞳仁越来越深，刀锋只要深了半分，顷刻间就可以要了他的命。窗外冷清月光将两人人影映在门上，杨戬轻轻笑了一声，她却如何也刺不下去。
她缓缓放下手臂，忽然往前挪了两步，贴在他的耳畔，像极了从前亲密时候的样子，她用只有他听得见的声音说：“十年前，就是他带人杀了我的父母，放火烧毁了我家，若不是他，我也不会家破人亡…你辜负了我不要紧，你怎么能和他们…”这样的话，这样的悲伤，杨戬自然是懂的。
她又问他，“你曾经说过一辈子只会爱我一个，只会娶我一个，你怎么就能骗了我呢。”
多了层绝望，杨戬眼睛里多了一种募然的惊慌，就好像她要在他手心里慢慢烧成灰烬。
杨戬的身手莫说是晋北城哪怕就算是放眼当今天下也可以说是数一数二的，最后他还是将她反手剪进怀里，从她手中拿过短刀，表情淡淡的：“无相，将姑娘送进地牢，多加看管。”
无相接过寸心，她遥遥回头看了眼杨戬，烛光凝在她金色面具上露出的好看眼睛里，她似乎仍然不敢相信他彻底变了，走得远了她才听见杨戬轻轻说道：“不过是从前一个失了宠的侍妾罢了，如今晋王府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连个女人都敢造反。几位，来我们继续喝酒。”
东风笑如春风，“殿下，这么个不入流的刺客想来也不会是王爷找来刺杀我们兄弟的，属下倒是想提醒王爷一声女人还是要好好看管，尤其是枕边的女人。”
杨戬笑容淡去，远远望着寸心离去的背影，幽云不知道杨戬的心情是如何的，但想来他也是不好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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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毕，杨戬将东厂几位主事送回驿站。此后回到晴遥阁，无相告诉他，整个晋北城又布满了东厂耳目，他并没有吃惊这本就在他的预料之中。唯一出乎他意料的是今晚寸心的出现，他想自己究竟是多久没有好好关心过她了，还是从来就没有好好关心过她，他竟然不知道她早就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被东厂所害。
他低估了她，高估了自己，这大概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
“二爷，还是将寸心姑娘放出来吧，地牢是什么地方，姑娘怎么受得了。”
杨戬瞧了他一眼，“你以为我想把她关起来，今晚这件事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东厂的人若是不见寸心被处置一定会心生怀疑，到时候说不定就会去调查她的身家背景，若是发现她是当年那场大火的幸存者，难保会做些什么。我们现在还不能对东厂动手，所以凡事就要特别小心。”
后半夜杨戬换上玄色便衣一个人去了地牢，乌云散去，月色宁静，他的心情却实在平静不起来，特地绕了远道，站在地牢中的时候已近天亮，无相已经特别关照了将寸心关在比较干净的牢房里，可这里还是让人很难忍受，整个地牢都配备了王府最顶尖的亲信。
他看到她的时候，她正背对着他站在牢里，一身染了尘土的浅灰色素裙只是让她看上去特别消瘦，唯一的饰物只是颈上带着的那一枚小小玉坠，大概是承载了她这些年全部的希望。
窗户外月光慢慢淌了进来，她听见熟悉的脚步声，黑白分明眸子多了丝哀伤。
他的声音比月光更柔软，“寸心，你不要担心，等东厂的人走了，我就接你出去，你今晚不该去行刺他，这么多年你就不该瞒着我。”
他知道自己说的很不动听，但实在也不晓得如何把话说得动听。
她转过身看着他，整个人慢慢蹲在地上蜷在一起，脆弱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整个人一片灰暗，她说，你不该让我活下来。
她说，他叹气，其实他们很相配。
“这些年我一直想去京城报仇，可为了你我留在了晋北城，我以为你会像我爱你一样爱着我，如今既已如此，我也再没必要再留在晋北了，你放我走吧。”
她的心思原本是个秘密，但如今阴谋变成了阳谋，这一切也就变得毫无意义。
他却像聋了一样，只是解开锁，推开门，走进牢房，轻轻抱住她，“你不要这么说，我答应过你一辈子就爱你一个就会做到。”
她抬起头望着他，怔怔的，手指轻轻拂过他的唇角，大概是想记住他的样子，她到底有多爱他，她明明每天都想报仇，却为了他在王府留了十年，她明明见不得别人欺负自己，却为他忍了小郡主，她明明受不了他对别人温柔，却为他对锦妃视若无睹，她到底有多爱他，爱到连自己都忘记了。她唯一的愿望也只是他能懂自己，可最后他懂了，却仍然不能像她爱他那样爱着她。
“你哪里都不能去。”
杨戬握着刀柄将短刀递还给她。地牢中阴冷的光照亮了他的脸，她终于还是哭了，她在他的保护之下长大，多少年来的不谙世事，她的世界里他就是全部，她又怎么能忘了他，双手抱着他的颈，她将脸贴在他的脸上，哭的越来越伤心。
她再没有说话，大约是想将一辈子剩下的温柔都给了他，十年，也不过一场烟云罢了。
他抬起她的脸，只觉得她的容颜漂亮的惊人，他压低了声音，忍着情绪，淡淡说道：“你好好留在这里，我过几天再来看你。”
过几天？
可惜一天都没有！第二天夜晚寸心翻出地牢跑了，纵然守卫森严她还是跑了，什么都没有留下，听闻这个消息时候杨戬正在晴遥阁中治伤，他忽然想起许多年前他们曾玩过的一个游戏，他教她如何越狱，他们约定若寸心可以先到达山顶，就算她赢了，反之则是他赢了，整个游戏过程中他们常常刀锋相见，有时候他赢，有时候她赢，这在当年不过是个寓教于乐的游戏，如今却像一个诅咒一样变成了一个事实。
就在寸心行刺东厂大档头东风的第二天，他想出一个方法来试探杨戬，也不知道是寸心给了他灵感，还是这个人实在太没有灵感。东风想出的这个方法就是找人趁机假意行刺自己，而安排的时机就是一早与杨戬会面的时候。若杨戬信手旁观，那就说明杨戬的诚意不过是表现出来的，若杨戬趁机行刺自己，那就说明杨戬的诚意是假的，而若是杨戬帮着替自己将刺客杀了，那就说明杨戬的诚意是真的，不得不说东风这个想法相当的…有想法。
比东风更狠的是杨戬，就连幽云都觉得杨戬这个做法简直狠到了极点，换做别人做算是刻意要表现也最多就是将刺客杀了也就罢了，而杨戬竟然直接替东风挡了一刀，刀锋直接刺进他的胸口，若是偏了几分，杨戬就可以直接回天庭继续做他的司法天神了。
结局可想而知，东风加急快报入京，天下唯有晋北王可为督公知己。
杨戬安排了无相去寻找寸心，他担心的并不是找不到寸心，而是东厂那边先找到寸心，或者说他最担心的是寸心先找上东厂那些人，幸好这些似乎都没有发生。
三日后天未亮，杨戬用白布飞快绑好伤口，晴遥阁侍女替他穿戴整齐，无情就坐在一边看着他，“我的名字虽然叫无情，但我看二爷可比我无情多了。”
他伸手摸了摸伤口，没有理她，无情轻笑了一声，接着说道：“你这人远看着是不错，可走近了就觉得相当无趣。你生来大概就是个英雄，而做个英雄其实是件特别没有意思的事，吃力还未必讨好，你不得不时时将七情六欲藏在心里，不让别人看出你的弱点，这无关喜好早已经成了你的习惯。你的多情在许多人看来就是一种无情，因为他们无法理解你的决心，你可以不在乎生死，却又不想平白死了。因为你是个英雄所以最终大家都会选择原谅你，可你却根本不在乎这些人是原谅了你还是没有原谅你。当然除了一个人，除了她，可偏偏就是她，从来都不理解你，所以更谈不上原谅你。”
杨戬嘴角含着讥讽，“你倒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无情眼波流转，“无情不过是随便说说，二爷大可以别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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