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书府。
伍雪雁柳眉蹙眉,看着座下哭得梨花带雨的几位女子,只觉得头疼不已。
离她最近的孙莹月一边用帕子擦着眼泪,一边低泣道:“夫人,往日都是奴婢们不知天高地厚,如今已然知错了,请夫人原谅奴婢们的一时糊涂,从今往后我们必定吃斋礼佛,为夫人和大公子祈福,请夫人饶了我们一条贱命吧。”
其他人也连连哀求道:“请夫人饶了奴婢一条贱命吧!”
孙莹月道:“其实这些年来,老爷心里只有夫人您啊,奴婢们算什么,加起来也比不上夫人您的一根头发丝儿,奴婢往日失了分寸,夫人您切莫当真……”
伍雪雁拧眉打断她的话,“你们都回自己院子去,如今外头正乱,没事不要出府,若出了什么意外,我也保不住你们。”
这些女子纷纷止住眼泪,磕头谢恩,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见人走干净了,伍雪雁抵着额头,轻轻叹了口气。
大将军伍兴德占领建州城,包围皇宫的消息已经在百姓中盛传,谁能想到伍氏一门忠烈,竟会走上造反的不归之路,莫说旁人,就连伍雪雁自己,也是吃了一惊。
能够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压制保皇党,以及皇族暗中培植的势力,可见伍兴德此举并非临时起意,恐怕是密谋已久。
想到素来心高气傲的父亲这些年来引而不发,为景氏一族效忠大半辈子,伍雪雁既觉得心痛难当,又是忧虑担心。
景氏一族霸占了中原九州五十余年,岂是说推翻就推翻的,何况虽然君主资质平庸,百姓却也安居乐业,贸然动摇社稷稳定,恐怕会背负一世骂名。
父亲他如此孤注一掷,到底是为了什么?他已是半截身子入土的年纪,即便夺取江山又能如何……
伍雪雁猛地一惊,道:“备轿,我要去一趟荣王府。”
她匆匆忙忙走出内院,却被陶云峰拦下。
“让开。”
陶云峰没有动,“不必去了,煜儿此时不在建州。”
伍雪雁脑子嗡了一声,无意识地问:“什么意思,不在建州,那他能在哪?”
陶云峰捋了捋胡须,道:“还有半月有余,他便会跟随荣王的部队到达城外,这场仗,赢的不是皇帝,也不是泰山大人,而是荣王。”
“荣王?荣王不是南征去了,这才半年都不到啊……”
陶云峰轻笑一声,也不知是在笑谁,道:“你当他还是当年的五王爷吗,民间写话本子的书生都知道,大铭的荣王爷,攻无不克。我这辈子唯一看走眼的人就是他……景氏一族,命数未尽。”
伍雪雁身体僵硬住,随即苦笑一声,道:“这么说来,是我伍家注定要没落了。”
陶云峰没说话,陶子煜如今在景丞手上,这场逼宫根本就是一个笑话,白白给了景丞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让他师出有名,把皇位坐稳。
伍雪雁脸色发白,咬着唇道:“煜儿上次回门,兴高采烈地告诉我,说荣王爷待他很好,莫非那些情意也是假的?不过是掩人耳目的手段?”
陶云峰将她揽入怀里,抚慰地拍了拍她的背,道:“荣王那样的人怎么会有真心,煜儿怕是真的傻了。”
傻?原来相信自己的夫君爱自己,在他的眼中也是傻。
“你倒是看得明白,”伍雪雁冷笑着推开他,道:“也是,你跟他本就是同一类人,你明知煜儿不在建州,却不及早告知,眼睁睁地看着我父亲出兵,给景丞做开路的人,受天下万民唾骂!陶云峰,陶尚书,陶大人!你真是好狠的心……”
陶云峰静静地望着她,道:“你怎么不问,我是如何知道这些的。”
伍雪雁深吸一口气,苍凉笑道:“陶大人想来是早已归附了荣王,良禽择木而栖,你做得好,是我眼睛瞎了,看错了人。”
陶云峰道:“不管你相信与否,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家,为了你还有煜儿,荣王答应我不会伤害泰山大人,这是我所能想到的,最好的法子。”
伍雪雁看着他,觉得此时此刻这个面无表情的陶云峰,才是她最初认识的那个人,这些年的假面在这一刻尽皆褪去,却让她前所未有的陌生。
她推开陶云峰的手,冷淡道:“家父犯下滔天罪行,伍氏女不敢拖累尚书府,烦请陶大人赐休书一封。”
“夫人这是何意,”陶云峰蹙眉道:“你以为煜儿在谁的手上重要吗?这场仗早就注定了败局,如今不过是避免了一场不必要的厮杀,百姓免去了一场灾祸而已,你为何看不清楚?”
“我看得很清楚,陶大人,你能一言不发地看着亲子陷入险境,也能眼见我父亲踏入迷途袖手旁观,你理智清醒,胸怀天下,是我目光短浅,配不上你。”
言罢冷笑一声,转身离去。
陶云峰追到门外,却见她夺了一匹马,径自往将军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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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半月时间,南征大军已经到了建州城外,此时正是寒冬,天上飘着小雪。
苏漾掀开厚重的车帘,伸手接了几片雪花,转过脸笑道:“下雪了!”
他裹着厚厚的狐裘夹袄,头上戴着一顶雪白的兔绒帽子,漆黑的圆眼闪着璀璨光芒,笑起来甜甜糯糯的,倒有些憨态可掬。
景丞用帕子将他手上的水珠擦干净,道:“不许贪凉,说了多少遍,你总也记不住。”
苏漾摇了摇头,道:“不凉,是暖的!”
景丞动作一僵,心中顿觉惶然。觉得暖,是因为体温比雪的温度还低。
他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天山玄锁固然威力极强,可有他日日用天罡至阳之气压制,按理说不会病情恶化得这样快速。
按照他从前的打算,这小狗崽儿至少能陪伴他七八年,就像一只真正的宠物,到了一定的寿数就安静地离开,短暂的一生都属于他,只属于他。
可如今才过去一年,他的生命却在迅速萎缩,一日比一日虚弱,如流沙一般,任凭他握得再紧也留不住。
今时今日,他总算相信了佛家所说的“因果报应”。
他是景丞,权倾朝野的荣王爷,大铭子民心目中的不败神话,可除此之外,他谁都不是。
没有人爱过他,没有人真心实意地在意过他,生母因毒害他而被诛杀,生父厌弃他血统低贱,百般算计打压,族内兄弟手足更是层出不穷的阴谋诡计,谁对他有过好意,有过一丝一毫真心?
即便此刻叫他弑兄杀父,他也断不会眨一下眼睛。
皇家没有纯粹的父子,没有骨肉亲情,更没有永恒的信赖,他也不需要这些脆弱的,经不起考验关系。
他有自己的抱负,他要平漠北,收南海,他要重整景氏河山,他要做大铭最杰出的帝王,他要在历史长河里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却未曾料到,这只笨笨傻傻的小狗崽儿,成了他生命里最大的变数。
那日他许苏漾一个愿望,只是为了哄他开心,谁料这小崽子竟高兴地扑进他怀里,口口声声说只要他,只要他爱他。
——我要夫君爱我,我要夫君只爱我一个。
那样傻的话,却是他所听过的,最动人的情话
如果这是你的愿望的话,那么……
“好,我答应你。”
苏漾眨巴着眼睛看他,问:“夫君,要答应煜儿,什么?”
景丞轻轻摩挲他消瘦的下颌,微微一笑,“没什么,忘了便忘了吧,但你要记住,为夫是言出必行之人。”
苏漾懵懂地点点头,“记住了。”转而掀开帘帐,惊叹道:“雪下大了!”
景丞搂着他一同看向窗外,轻声道:“建州城就要到了,我们很快就能回家了,王府里时刻烧着地龙,煜儿就不会觉得冷了。”
假话说得多了,似乎便成了真话。
苏漾掩去眸中的情绪,兴冲冲道:“那我要吃,梨花酥,要嬷嬷,亲手做的!”
景丞低笑道:“好。”
苏漾又道:“我还想回家,看娘亲,煜儿好想娘亲。”
他说这话纯粹是为了试探,这一去就是半年,他知道景丞在建州之内留有眼线,发生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景丞犹豫了一瞬,应道:“好,等你身体好一些,夫君带你去见她。”
是“见她”,而不是“回家”,苏漾敏锐捕捉到他话里有话,却不好直接问。
匀速前行的马车骤然停下,片刻后先锋官的声音在马车外响起:“启禀王爷,前方有一队人马出现,带队的是伍老将军和陶夫人。”
景丞脸色一变,往苏漾身上披了一件披风,道:“乖乖在这等着,不要下车。”
苏漾却扯着他的袖子,撒娇道:“煜儿也去。”
景丞耐心安抚道:“不要胡闹,外面雪这样大,你不怕冷吗。”
苏漾只管抱着他的手臂不肯松手,其实他的力道比小猫儿还不如,景丞无需用力便能轻易挣脱,偏偏舍不得对他动粗,只好就这么僵持着。
苏漾嘟囔道:“娘亲来了,我要见她,你明明,答应过的。”
景丞见他这副被人欺负的委屈模样,终究还是把他抱下车,牵着他冰凉的小手,缓缓往前方走去。
来人果真是伍氏父女,这二人只带了十多骑人马,显然不是来打仗而是求和的,这是他们如今唯一的选择。
苏漾那张虚弱苍白的小脸刚出现在视线里,伍雪雁已经抑制不住眼眶通红,这才短短半年不见,她的孩子竟然被折磨成了这般模样。
伍兴德也是面如土色,仿佛一夕之间老了十岁。
苏漾见到他们却是极高兴的,当即便唤道:“娘亲,煜儿回来了!”
伍雪雁咬着唇怒视景丞,几乎想要将他千刀万剐,却碍于儿子在他手上,不得不忍气吞声。
景丞淡淡道:“伍老将军,陶夫人,别来无恙。”
伍兴德咬牙道:“荣王殿下,老夫是来领罪的。望荣王殿下看在老夫是两朝元老的份上,放过我伍家最后一点血脉,老夫愿意以命相抵,并上交五万御林军的调动虎符。”
景丞道:“本王听不懂伍老将军的意思,本王和煜儿是夫妻,自然会好好疼爱他,何来放过之说。”
伍雪雁红着眼眶道:“荣亲王,我知道煜儿曾经对不起你,可他如今也遭了天谴,失了心智,您大人有大量,放过他可好,妾身给您跪下。”
说着她便双膝跪在雪地之上,重重磕了一个响头。
“娘……”
苏漾有些失措,想挣开景丞的手,却被景丞紧紧扣在怀里,动弹不得。
“你哪都不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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