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玄剑门,淬剑峰上。
晨曦时分,细雨淅沥。
一缕黛蓝天光透过微翕的窗缝落在屋内低矮的青玉案,同时,也落在搁在案头修长白皙的手背上。
左曜微微垂眸,手掌一翻将手边的青色玉珏握在掌心细细摩挲。
触及掌中暖玉的温度,他不觉更加用力地攥紧拳头,直到修剪整齐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传来尖锐的的疼意。
左曜一遍又一遍地感知着伤口带来的痛楚,这股疼意能让他清晰地意识到,他不再是虚无缥缈的魂体,不再游离于三界五行之外,他是真实存在的血肉之躯。
他真的,重生了!
当左曜还沉浸在重生的惊喜中难以自拔时,门外传来了温和的叩门声。
他微微蹙眉,收起掌中玉珏。自己方才想问题想得太过入神,竟然连有人靠近殿门都没有察觉。
当然,还有种可能,就是来人的修为在他之上,只要来人刻意收敛气息,他便很难察觉到对方的存在。
天玄剑门内,修为在他之上的人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而唯一会在这个时候来找他的,却只有那个人!
想到这里,左曜的呼吸一窒,抬起头看着门口的方向,清声道:“进来。”
门被推开,一名着玄紫色长袍的中年男子跨过门槛走进大殿,他手中还拎着一壶酒,俊朗的脸上带着几分和煦的微笑,一如他的名字,温熙华。
温熙华是天玄剑门掌门人,被上界各派尊为熙华剑仙。虽有四百多岁,却是上界为数不多的化神期强者,算得上是上界的前辈高人。
也是救了左曜又害了他的那个人!
左曜没想到,心心念念二十多年的仇人竟是他重生后见到的第一个人。
前世的他也没有想到,温熙华早在捡到还是个婴儿的他之时,就开始筹谋着几十年后的夺舍大计。
这二十来年温熙华对他所有的关照和宠爱,不过是为了日后夺舍他的身体,名正言顺地继续掌权天玄剑门权柄的铺垫而已。
无论是掌门之位还是那珍宝堆积如山的私库,看似是师兄对师弟的一片拳拳爱护之心,不过都是左手倒右手,最终又回到了温熙华的手里罢了。
上一世,被夺舍灵体,不能轮回的他眼睁睁地看着温熙华用他的身份接管天玄剑门,在暗中搅乱三界五行,为祸上界人间,强娶他疼惜宠爱的二徒弟璇音,逼叛他天赋卓绝的三徒弟时陵光,甚至用活人炼丹妄求长生,屠戮丹士满门以期飞升,把左曜的一世清誉毁得彻彻底底。
忆起此间种种,饶是左曜素来心性平和,也不免恨得牙痒痒。
温熙华自然是可以不要脸,反正丢的也不是他的颜面。世人不耻唾弃,骂的也是他左曜,而不是背后真正的罪魁祸首。
好歹在上一世的最后,他的小徒弟时陵光拼死拉着温熙华一同自爆,虽说是落了个同归于尽的惨烈结局,却也让左曜出了口恶气。
只是可怜了他的小徒弟,原本该是年少有为的少年剑仙,却因为温熙华一人的阴私龃龉,白白葬送了大好年华和一条性命。
此刻,看见温熙华进门来,左曜的瞳孔剧烈地收缩了一秒,眼神瞬间转冷,心脏也猛烈地跳动着。
他的胸口气血上涌,耳膜里鼓动的噪音叫嚣着让他复仇,用眼前这人的鲜血来清洗他带给自己的耻辱,用他的生命去祭奠那些枉死的冤魂!
此刻,刻骨铭心的仇人就在眼前,他却只能强迫自己收敛所有的异样情绪,继续与温熙华虚与委蛇。
下一秒,左曜微垂眼睑,敛去了眼底憎恶,低头装作整理自己的衣袖口,待稍微平复了心绪才看向来人:“掌门师兄。”
温熙华不觉有异,毕竟左曜素来性子清冷,在剑门内虽高居长老之职,却无至交知己,少不得要他这个掌门师兄来这淬剑峰跟他饮酒下棋,且做陪伴。
“玉露酒,千鼎阁的五百年佳酿。”温熙华把酒壶摆在青玉案上,面露得色,“据说只剩三坛,日前我机缘巧合之下,得了其一,先带来一壶给师弟尝尝。”
众人皆知,左曜平生所爱,一为剑法,二为美酒。若是剑阁不见其人,必是在某处饮酒。
左曜看着那镂空刻花的翡翠酒壶,心中冷笑一声。千鼎阁五百年份的玉露酒,若是里面没有混杂着陨仙散,想必是滋味绝佳的。
这陨仙散,据说是连天界那些真正的大罗金仙也察觉不出的至阴至毒之物,用来对付他区区一个元婴初期的修士,倒是有些浪费了。
如今既知道这酒里混杂着不该存在的东西,左曜也不露声色,只是凑近壶口嗅了嗅,露出一丝陶醉的表情,然后在温熙华期待的眼神里将酒壶放回桌面。
温熙华放在膝盖上的手指不自然地点了点膝盖,眼底有些失望地看着左曜,脸上的表情一如既往的温和:“师弟往日见了酒可是连我这个师兄都顾不上了,怎的今天却矜持起来?”
他的表情管理得很好,若不是左曜已经经历一世,也根本看不出他的眼神那细微到难以捕捉的变化。
左曜心中恨意难消,眼中也不自觉地带着几分冷意,只是顾及着不能让温熙华在这个时候疑心他,便做出一副为难的模样:“多谢师兄费心了,只是眼下,我却无心饮酒。”
温熙华早就得知了关于沉雪仙子遣人上山求援的事情,却依旧表现出一副愿闻其详的表情。
左曜苦笑着把掌中玉珏露给他看:“师兄可知,下界大幽皇朝已经改朝换代,我那前未婚妻临终之时托孤给我,让我去救下她一双儿子。”
左曜重生回来的时机很巧,正好赶上前未婚妻沉雪仙子临终托孤。
沉雪仙子本名穆沉雪,曾经是左曜名义上的未婚妻,由左曜的掌门师兄温熙华亲自前往北海御音阁求来了这段姻缘。
左曜与沉雪仙子见面次数不过三四次,两人却在上界被传为佳偶天成的神仙眷侣,引人称颂,时人无不艳羡。
然而,这些都是五年前的事了。
在穆沉雪不声不响地把绿帽子扣在左曜头顶上,又自毁修为叛离师门,跟着人界皇帝时昭如去人界做了金尊玉贵的大幽朝皇后以后,上界众人看着左曜的眼神都带着同情和怜悯。
至于珠联璧合之类的话,也再没人在左曜面前提过了。
其实左曜对此并没有什么感觉,他甚至钦佩穆沉雪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追求自己心中真爱,这份义无反顾的决绝已经胜过世间多数人。
只是他现在面临着一个较为艰难的抉择,是接受前未婚妻的临终托孤,还是果断拒绝。
上一世,他选择了接受,并且把那个叫时陵光的孩子收为自己的三徒弟,本打算悉心照料,好歹将他抚养长大,结果还没教会那孩子入门剑法呢,自己就被人夺舍了身体,再没有机会了。
想到那个人后来对时陵光的漠视冷遇和时陵光在剑门内艰难求存的场景,还有他背着人躲在深林里哭得睡着了也没有人去寻他,左曜就止不住的心疼。
然而,作为魂体的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时陵光在师门内处处受气,若不是大徒弟和二徒弟的暗中照拂,只怕他根本都不能顺利长大。
如今再次面临难题,左曜却有些犹豫了。
若是自己力挽狂澜也不能改变命运,岂不是又要害他一次?
所以尽管带着玉珏前来求援的人在门外的凉亭里等了将近一个时辰,左曜也没有开口把人请进来。
究竟是去,还是不去?
温熙华微笑:“原是此事,下界之事我也略有耳闻。”
“师兄,你说我该如何处置此事?”左曜苦恼地看着温熙华,目光似乎和从前一样对眼前这位师兄充满了信任和依赖。
“按说你我皆为上界之人,不该插手下界俗务,且又是沉雪仙子负你在先......但此事你既已允诺,也不好违背誓言,以免堕你声名。再则,毕竟稚子无辜,师弟认为呢?”
温熙华就像一位真正德高望重的长者一样对着左曜循循善诱,把大道理一套一套地摆出来给他分析利弊。
这情景要是落在不知情的人眼中,必然又是一段剑门之内掌门与长老之间兄友弟恭的佳话。
“掌门师兄的意思是,救?”左曜心中为他的演技赞叹不已。若非他上一世亲历种种,断然不会相信眼前这位慈眉善目的师兄,会是日后将他推入万劫不复的元凶。
他清楚,温熙华开口劝他去救下时陵光,不过是为了成全自己宽厚仁慈的名声罢了。
不过他倒是在这一刻下定了决定,要把时陵光接回来好好照顾着,以弥补上一世他本不该遭受的苦难。
他左曜要亲自把那个被温熙华践踏到泥土里的孩子捧到谁也不敢再轻视分毫的高位上!
左曜拉了拉身后的丝绦,门外铃声响起,片刻后左曜的二徒弟璇音抱着自己随身携带的长剑推门而入,因为练剑而显得红扑扑的脸蛋挂着细碎的汗水。她用衣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师尊有何吩咐?”
“告诉那人,本座答应了沉雪仙子的请求。”左曜淡淡吩咐道。
璇音闻言,漂亮的杏眼立刻就睁大了,惊喜不已地望着左曜:“师尊的意思是,我就要有小师弟了么?”
左曜微微颔首。
“呀,太好了,以后我也有小师弟了,再不是师门里最小的啦!”少女活泼的笑声传出很远,走的时候连门都忘了掩上。
左曜在心中无奈摇头,这丫头在外人面前总是能伪装出一副斯文秀气的模样,只是有的时候得意忘形过头便也原形毕露了。
“师兄觉得,我把那孩子收入门下如何?”左曜探询地看着温熙华,像是在征求他的意见。
“师兄只是来给你送酒的。”温熙华再次微笑着把酒壶推过去。
“我明白了,这酒等我回来再与师兄共饮。”左曜瞟了一眼酒壶,起身抓起自己的配剑朱雀,径直御剑离开了淬剑峰。
他不想再与温熙华虚与委蛇,他怕自己真的控制不住心底无尽的恨意。几十年年漂泊无依的经历,早就耗尽了他心底的最后一丝耐性。
温熙华被独自留在大殿里,看着安静地立在青玉案上的酒壶,随后轻笑着摇摇头。师弟虽然修为臻至化境,到底年少性急,这脾性还该好好磨练一番才是。
他双手背负身后,缓步迈出大殿,离开前不忘嘱咐左曜的二徒弟璇音:“那案几上的酒是本座送给你师父的,得来不易,且小心保管,莫叫旁人喝了。你师父若再来寻我讨要,可就没有了。”
璇音看着平易近人的掌门师伯,轻快地笑一声道:“师伯放心,弟子省得。”
十四岁的少女初长成,眉目间不知不觉褪去了青涩,日后的绝代风华已初露痕迹。
温熙华多看了她一眼,想起自己那里还有满满一坛子酒,便将双手背在身后,施施然御风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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