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被打,被泼了水,警告了而已。
主要是太累太无助,想躲在这个阴暗的小角落喘一下气。
然后江嘉屹来了。
第一次感觉到什么叫哭软了腿,最后是被他背着出去的。
“你来之前说想问我一个问题,是什么?”林夭低声问。”
他双手稳稳拖住她的腿,目视前方,平静道:“问过了。”
江嘉屹没带她上车,而是沿着老旧的城区小路,踏着坑坑洼洼的路,往夜色深处走。
自行车从身边驶过,人来人往,耳边是吵杂的声音,还有小家小户做饭的香味。
他左闪右避,慢悠悠带着她走街过巷,散步似的。
“什么?”
江嘉屹不疾不徐往前走,路灯把他的身影拉得很长,一个接一个。
林夭伏在他肩膀,像多年以前的那个夜晚,只是他长高了,肩膀也宽了,像无法撼动的山石。
她把脸埋在他颈间,感受到他脉搏一下下的跳动,和灼热的体温。
薄荷味清冽。
片刻后,他说:“你到底多害怕欠我?连十五块钱都要想方设法还给我,专门用支付宝转账,连拒收都不给机会。”
江嘉屹想起他看见支付宝消息的时候,那又气又笑的心情,恨不得把人逮过来按床上折腾一顿。
忙了三四天终于有空打电话给她,结果送了台手机,她还要还个钢笔。
恨不得在两人之间划一条三八线,分个清楚明白。
“林夭,你活得累不累?”
林夭垂了眼睛:“累,但是习惯了,我没有针对你的意思,我之前都是这样做。”
以前谈恋爱,只有这样做,分手的时候才能干脆利落,不拖泥带水。
谁也不欠谁。
即便只是欠了一点,她都会有心理负担。
“我也不能总花你的钱,恋爱本身就应该有来有往,否则就是包养,不是恋爱了。”
经过一家云吞店,汤底煮沸后升腾起的白雾滚出来,扑在他们身上,又被风吹散。
气氛很平静,平静得让林夭心情跟着松了松。
两人同时沉默下来。
江嘉屹察觉到林夭心态上的松动,趁虚而入:“继续说说你的想法。”
林夭直说:“爱是有代价的,连父母对孩子的爱,也不是绝对无私的。”
起码她的不是。
“所以?”
“所以,没有没由来的爱,总是会想从中得到些什么,不管是快乐还是一时的激情。”
江嘉屹莫名笑了声:“这么悲观的想法,那在你眼里,我是不是只是因为不甘心,才喜欢了你这么多年?”
林夭实话实说:“不排除这个可能,有没有听说过白月光得到后会变成白米粒,朱砂痣得到后,会变成蚊子血?”
他没吭声。
她在他耳边低低说:“时间是荷尔蒙最大的敌人。”
林夭的声音很轻很轻,轻到被风一吹就散了。
江嘉屹终于明白她身上那种茫茫的绝望是从何而来,她这个人本身,从内到外就抱着一种悲观而理性的态度。
不相信爱情,不相信感情,甚至连亲情都要去质疑一下。
江嘉屹哼笑了声,指腹捏捏她的大腿:“歪理。”
“嗯?”她望过去,看见他平静清隽的侧脸,“那你说说?”
这是他们长久以来,关于双方价值观的第一次深入交流。
“我见过爱了一辈子的人。”
“谁?”
“我母亲。”
林夭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又咽回去。
说起来很讽刺,但江嘉屹的母亲确确实实爱了一辈子,最后连命都丢了。
“她也爱了我和江意禾一辈子。”他很冷静。
“林夭,感情的事没这么容易一句话说清楚,你想一想江意禾对你的感情,你是觉得她对你有荷尔蒙的激素作用,还是对你不甘心,或者有所图谋?”
林夭静了片刻,默认了他的说法。
“我觉得你应该就怀疑我感情的事而道歉。”江嘉屹把她从背上放下来,她才察觉他们不知不觉走上了跨江大桥。
深夜里,宽阔的江望不到尽头,越远越像被黑暗吞没。
桥上的灯饰亮着,投下一片昏昏暗暗的黄。
没由来的晚风一吹,光,似乎吹散了。
林夭就站在江嘉屹的面前,仰头,是他深沉的眼睛,身边是飞速而过的车辆,晃着灯光,一下下驶过。
背景在他身后,不经意地,模糊了。
他逆着风,头发跟着飞起,凝视着她,沉默深邃。
他说:“太侮辱我——”
林夭忽然凑过去,捧着他的脸亲了一下。
那么轻的一下,像亲出了一路燃烧的火。
她说:“对不起。”
江嘉屹声音卡在原地,怔了一下,气息一下子错乱了。
然后是缓慢而惊讶的挑眉,最后压着情绪,睨着她笑得让人发痒,他仰了仰下巴:“亲嘴。”
旁边往来的路人,影影绰绰,把他们两个隐藏在世界的角落。
林夭拉他的衣襟,把他拉下来,主动引了脖子去亲他,结果还没碰上,就被他及时扣了腰,吻下来。
晚风一下子燥了。
吹不散的浓烈。
他先咬她下唇,低哑说了一句“你太慢了”,才把她抵在桥上的栏杆,捧她后颈,深卷了她唇齿间的气息。
一寸寸占领,直到这个人完全属于他。
林夭被他吻得腰软腿麻,他还是不放过她。
他扶着她的腰,隔了薄薄一层衣料,指腹抚摸着、抚摸着,一下子意识便跟着朦胧了。灼热聚拢又逸散,来来回回。
痒到心里去,攀到极点。
一下下抓挠她,无处闪躲。
不知是刚刚泪意没尽还是刺激,林夭眼泪又下来,混在唇齿之中。
于是,他所有的侵略性便随之消失殆尽,只剩轻轻的一个个吻。
吻她唇角、吻她鼻尖、脸颊、眉梢。
“哭什么?”
“痒。”她低声说。
他望她数秒,笑了:“哪痒?”
林夭不知真假地说:“眼睛。”
他便去吻她眼睛,又低笑:“骗子。”
林夭也笑,不清不楚的。
尘埃被一辆辆车带起,又荡到远处,偶有一粒落在她眼睫,盈盈深深。
江嘉屹倏尔把人拉到怀里抱紧,在她头顶无可奈何说:“别笑了,我受不了。”
之后便全是他的紧绷和克制。
理智尚在。
江嘉屹说:“现在给我讲讲你遇到的事情,从头到尾,从你记事开始。”
“那很长。”
“我听着——”
“有点狼狈。”
林夭迎着风笑,头发飘起在半空摇曳。
仿佛清淡的、漫不经心的。
她糟糕的家庭、糟糕的出身,混沌的黑暗的日子,她从来不愿意展露给任何人。
特别是在家境良好的人面前。
仿佛连最表面那层遮羞布都要赤/裸裸地剥开。
就怕换来对方一个意味深长而怜悯的眼神,然后居高临下说一句:哦,原来你家这么差啊?真可怜。
从此,成了被俯视对待的对象。
她和江意禾的友情能长久至此,其实更多是因为江意禾很懂得保护一个人柔软的、不可触碰的内心。
江意禾从不过问林夭的家事,因为在她面前,林夭只是林夭,跟别的毫无关系。
“我从不跟别人讲我家的事。”林夭说。
江嘉屹似乎做好了持久战的准备,他从她包里捻了支烟,侧了脸点着,漫长地、恒久地等着她:“我当第一个。”
他静了一瞬,又道:“那天周开祈跟我说,关于你,他知道许多我不知道的。”
林夭看着他。
他继续:“不怎么对劲。”
“吃醋?”
她虚拢着他的外套,仰头,任由头发扫过脸颊。
江嘉屹低眼,帮她把头发撩开,不清不楚笑了下,像自嘲:“不太想,但还真有点吃。”
他说:“反正也吃了很多年,习惯了。”
“什么?”
“你高中时候交的男朋友,我都知道。”
林夭缓缓挑了眉:“嗯?”
江嘉屹指腹轻抚她脸颊上的痣,很凉,低声道:“你挺烦的,那时候我老在想,你身边那些男的,怎么没完没了。”
林夭觉得不太对劲。
他忽然转移了话题。
“跟我说说你的过去。”
林夭沉默许久,终究还是松口了。
她给他讲了她的过去,从小时候被家里忽视,到哭着求他们让她继续念书,到被林动欺压。
故事很长很长,每一次崩溃和绝望,都成就了现在的她,一个完完整整的她。
她低垂着眼,苍凉笑笑:“林动这样的人,我还真没什么办法。”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她有生活和梦想,还有要维护的朋友,人有了要守护的,便有了软肋,林动太懂,专门动她的软肋。
她时时刻刻紧绷得像在悬崖走钢丝冒险者,战战兢兢想跨过去,却有一只恶劣顽固的手,死死拽着她的脚腕,要把她一同拽下去。
“报警?”
“报过了。”
无数次,从初中开始,到后来的每一次。
她父母还在世的时候,即便报警,父亲一出面,也就是两兄妹吵架打架,家庭纠纷。
后来父母去世,她报警,林动也就关个十天八天。
他毕竟没杀人放火打家劫舍,骚扰判不了刑、殴打他人导致轻微伤也判不了刑。
就是一个很纯粹的无赖,却像狗皮膏药,是她一辈子的噩梦。
江嘉屹指尖抚摸她的眉眼,冷声道:“嗯,交给我就行。”
林夭抬眼,拿了他的烟,抿了一口,呼出、跳升,低声道:“不能用钱解决,他会缠上你。”
他说:“自然要用钱解决,但不是给他。”
“嗯?”
“我有办法。”
林夭虚望着他,挑眉。
他牵起她的手,轻轻摩挲她指尖,往桥下不疾不徐地走:“放心,我不犯法。”
林夭望着他的背影,一身洁白的衬衣,干净清隽,轮廓利落得仿佛能破开浓郁的夜色。
他埋头往前,头发被风吹起,又飘落。
她忽然想起刚刚的对话,很想问他——
“你到底,喜欢了我多少年?”
台阶一级级往下,他倏尔回头,眼底漆黑沉默。
“暗恋?”林夭追问。
“这个问题不太重要。”
“挺重要的。”
路灯故障倏然闪了一下,就那么一瞬间的黑暗中,江嘉屹哑了声音说:
“再问,我就吻你了。”
八年,从十五岁开始。
——暗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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