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兢并不知道自己来到风陵,究竟能做些什么。
直到被弟子引至青竹殿前,他也仍想不出自己来此的目的。
……这是一件没有道理的事情。
但韩兢驻足片刻,仍是叩门而入。
敲门声似乎惊了正在殿中打扫残局的人。
常伯宁在起身时,衣袖带翻了刚收拾完毕的棋盏。
待韩兢踏入室内,恰见满室蹦跳的黑白棋子,清越有声。
打翻棋盏的常伯宁不由一呆:“……”
他回过神来,看向来人,笑容有些不好意思:“……在道友面前失礼了。”
韩兢无言,只低下身来,捡起滚到自己脚下近旁的十几颗黑白子,送至玉棋盏侧,送入拾来的十几颗棋子。
在置放白子时,常伯宁恰好送了一枚白子进盏。
二人指尖微妙相触。
常伯宁指上犹带着棋子的温润凉意。
韩兢克制有礼地抽回手来:“端容君,冒犯了。”
“无妨。”常伯宁看向他,温和道,“许久……不见了。一别之后,你可还好?”
“还好。”韩兢在客位坐下,优雅持重,“剑川之后,我又走过了许多地方。路过风陵,便想来看一看。端容君乃天上之月,还记得小道,小道已是受宠若惊,不敢妄作他想。”
常伯宁:“你可是听说朝歌山之事,方才来此的吗?”
韩兢:“朝歌山出了何事呢?”
常伯宁有些讶异:“你……”
他愣过片刻,望着韩兢,笑了一笑:“唔,不知也好。小道友游览世情,未必需知天下事。须知天下事知道的多了,伤心事便也会多。”
韩兢长久而温柔地注视常伯宁:“我是否触到端容君的伤心事了?”
“没有。”常伯宁浅笑,“故友重逢,不提那些。抱歉,本该是有酒数杯酒,无事一枰棋,可我早已戒酒,这棋也……”
“天色太晚,端容君今日该是很累了。”韩兢仿佛当真是与常伯宁闲谈来哉,一句一句,聊得漫无边际,“听说端容君与荆道君对弈了整日,胜负如何?”
常伯宁答:“赢七,负八。仍输一局。我与荆兄相约,来日我亲登九嶷,再决胜负。”
韩兢点一点头:“听起来是很好的棋手。”
常伯宁未闻天下事,但韩兢知道良多。
九嶷荆门荆一雁,乃国手之才,年纪轻轻,便在天下闻名的金玉棋堂中与堂主开局连弈九局,大胜之。
一本《苍梧堂弈谱》,更是因满腔巧思流传于世。
可他很懂该如何让着常伯宁。
这很好。
……很好了。
常伯宁问他:“道友游历至此,将来要往何处去?”
韩兢平静道:“我已立愿,周游三千世界,赏遍天下奇景。”
他要去的三千世界,名曰碧落,名曰黄泉。
常伯宁眨眨眼睛:“那……将来可否再见?”
韩兢:“或是难了。我不会走回头之路。”
常伯宁:“那便是再无相见之日了?”
韩兢:“来日之事,也难以说定。”
常伯宁笑了:“那,愿道友一路顺风,来日再会。”
韩兢立起身来。
常伯宁有些意外,仓促起身:“我……方才那句话,不是送客的意思。”
韩兢:“在下只是来见端容君一面,见到了,讲上三五句话,便够了。”
常伯宁:“可……”
韩兢将手抵放在心口处,温声道:“我前路很长。可三五句话,足慰风尘。”
常伯宁一时无言:“……我送你。”
韩兢:“莫送。我一人就好。”
常伯宁绕过桌案,坚持道:“我送你。”
韩兢没有再推拒。
二人出了青竹殿,伴风同行。
他们皆不是多话之人,一路行来,只静听风语虫言,话音却是寥寥。
韩兢:“我一路走来,看这一山花朵,有些颓靡。”
常伯宁正走过一丛玉兰树下,仰头观视,语带惆怅:“过去两年,我无心照料。委屈它们了。”
“一切都过去了。”韩兢道,“来年春日,风陵山定然花开遍山。”
常伯宁突然问:“那时,你还会来吗?”
韩兢:“端容君忘了?我不走回头路。”
言罢,他停下脚步,面对近在咫尺的山门,道:“到这里就好,不必送了。更深露重,端容君多加衣物,切切保重。”
常伯宁也不再往前,只点一点头,目送他缓步走出殿门。
那名守山弟子仍在,见韩兢出山,不由惊讶:“您怎么就出来了?”
……他以为,这人等待这许久,定要与端容君畅谈夤夜,抵足而眠才罢。
韩兢:“该见过的人已见过,自然要走。”
守山弟子看他不卑不亢,气质清逸,不像是那些想刻意巴结端容君的道人,自是对他有些好感,难免替他感觉不值:“加上从青竹殿一来一回的路,您进山还不到一刻钟呢。”
韩兢:“一刻钟了吗?”他以为足有一生之久。
守山弟子也不好去管他人事,只是莫名有些替这名道友懊丧。
然而,直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匿在月色中,守山弟子才发现,自己竟是连他的名姓也不知道,更平白添了几分怅然。
高岭之上,常伯宁负手而立,静望着韩兢离去的背影。
天上止一轮明镜高悬,常伯宁不必忌光,摘去了遮眼的薄纱,是而天地一片澄明。
月明,人影,两婆娑。
常伯宁虽是有些懵懂,但他不至于全然的愚惑。
至少如故说过的话,常伯宁向来是放在心上的。
剑川落水之际,如故突然提起了韩兢,问过常伯宁,是否还记得他。
尽管当时一时忘却了韩兢是谁,但待思绪整然、再回首望去,常伯宁仍能在记忆的余影里记起这位君子好友的模样。
当时,他只是觉得奇怪,如故为何会提起他。
封如故想得到的事,常伯宁亦是想得到。
……尽管速度稍慢了些,直到如故“过身”后,许多关窍,他才慢慢想通。
唐刀客的最终目的,是逼如故堕魔,且是步步为营,精心算计的。
他显然知道,如故身上的魔气需得慢慢诱发。
也正是他那在青阳山中摧折了如故心脉的一指,断了如故再归道门的路。
换言之,他既知晓抑制魔气的七花印存在,同时也能运用移相之术。
能同时达成这两个条件的人,并不多。
想通这一点后,常伯宁心中云霾深锁,难见天日。
他逼迫自己回忆起了更多的细节。
剑川外石榴树下的一抹红衣,夺命花雨中的一朵血花,猎猎酒旗下的翻飞衣袂……
它们的主人,都生了一双相似的、冷淡的凤眸。
常伯宁疯了也似的追查唐刀客,一是为了给如故和众家道友报仇,二是为了证明,他不是他。
今日,方与荆一雁对局完毕,听说这位在剑川月下与他有一面之缘的道友来访,常伯宁便立即请他来见。
因为心绪翻涌,当他推门而入时,自己一时慌乱,竟打翻了棋盏。
这一点小小的狼狈间,常伯宁却意外掩饰住了自己的情绪,并得到了仔细观望他的机会。
常伯宁得出了结论。
……是他。
只是,他宁愿当这故友死在“遗世”,从未出现。
这样,他的竹君道友,方可在世上留下这一副清白身,方可保丹阳峰不受其波及。
封如故的死,始终是常伯宁最为介怀之事。
如故既然未死,常伯宁对“唐刀客”的仇怨也淡了许多。
今日权作无事、纵他离去,常伯宁已用尽了他们昔年的全部情分。
……他日再见,十六条道友的性命,再加上海净的命,他们断无任何情分可言。
常伯宁独立山头,风盈满袖。
得见故友,他多愁善感的毛病犯了,又回忆起了另一桩往事。
如故似乎总喜欢开自己同他的玩笑。
那年中秋,三门徒弟聚在一起,品茗赏月,抽签游戏。
如故抽出了一支“竹花唯养栖梧凤”,喜形于色,将签掷在二人面前:“韩师哥,你何时嫁来风陵,和我师兄一起养我这只栖梧凤啊。”
荆三钗薄酒微醺,撑着下巴啐他:“你是什么凤,一只死孔雀,拔光你的毛……”
韩兢亦是抿唇而笑,望着自己。
常伯宁却以为韩兢是在尴尬,善意地替他解围:“如故,我与你韩师哥是道友,自会好好疼惜你的。”
言罢,他向韩兢温柔微笑:“韩兄,可对?”
韩兢的笑容如沐春风,丝毫不肯叫旁人为难:“是。”
过去,常伯宁不懂他的笑容。
事到如今,他竟是参透了那么一点深意。
“……韩兄。我不是高岸,非是深谷。”常伯宁立于长月之下,衣袂翻飞,喃喃道,“你纵有万千心音,向我呼喊,我亦无法给你一句回声。”
……抱歉。
走至风陵山下的韩兢,似有所感,转回头去,唯见天际皓月。
万灯初上月当楼。
很美好的景色。
韩兢披着满身月光走下山去时,迟迟弄清了自己此行的来意。
韩兢,在常伯宁这里,是无疾而终的一个符号,一段隐藏在友谊之下的,无望的爱。
至少,韩兢扮演的角色、一名剑川旁边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无名小卒,该代替韩兢本人,拥有一个结局。
他来过,他又走了,从此去游遍他的三千世界。
人间风陵,无间地狱,生死两别,再不相见。
韩兢回到了朝歌山。
在封如故给他的第三日里,他哪里都没有去。
韩兢扫净了自己的居所,将被褥与衣衫投入一方丹炉间,焚烧殆尽,只留下一件衣服,手洗干净,晾干后,穿在了身上。
将房屋与自己整理完毕后,韩兢坐在空荡一片的床侧,拔·出了“春风词笔”。
“春风词笔”,通体清幽碧翠,乃是难得的玉剑,唯有尖端一点墨玉,宛如饱蘸青墨之笔,故得其名。
这是师父指月君赠予他的绝世之玉。
他取来绢帛,将剑从头至尾,细细拭过,直至其灵光微微。
韩兢将剑横揽于怀中,闭目凝神片刻,眼前闪过杂乱篇章——
自己双膝跪地,握紧剑尖,让那一截墨玉对准自己的左侧胸口,慌乱地刺下鲜血淋漓的字迹。
“不要忘,不可……不可以……这个不可以……”
片刻之后,韩兢重又启目,一双眼里无波无澜,只余淡淡的困惑,似乎不解自己为何会有这般狼狈的一面。
他的指尖抵上剑刃中端,由浅至深,注入灵力。
剑嗡嗡而鸣,鸣音渐趋尖锐,宛如凤泣。
下一刻,剑身无可承受,应声崩碎数段!
韩兢在满室飞溅的碎玉中静坐了一刻,才起身取来竹扫帚,将遍地剑碎打扫完毕,倾入丹炉。
“春风词笔”,再不存了。
韩兢,也不存了。
他取出唐刀与青铜鬼面,放置在自己身侧。
……这才是该属于他时叔静的。
唯独让韩兢觉得有些难处理的,是他的鹤。
“你能找到家吗?”韩兢环抱住鹤颈,语气淡淡的,不似关心,更似叮嘱,“我记得以前教过你,在他生辰那日,你该飞向哪里。……我走之后,你去找他吧,他或许会照顾你,你可以载着他,去扬州,去任何他要去的地方。”
白鹤不知是听懂了还是没有听懂,只是用红喙一下下碰着韩兢的手腕。
韩兢把鹤赶出了屋子,紧闭了门扉。
直到那扇门被魔气轰然炸开。
……三日前,记录了“时叔静”十数年见闻的“灵犀”,已被呈了上去。
他的所作所为,被全数记录在“灵犀”之中,再无法动任何手脚,因而无所遁形。
不世门众,皆是因不世门庇护,方得了太平生活,却险些被唐刀客摧毁。
如今,这害得不世门险遭道门屠戮的唐刀客当真混在不世门中,不世门众无不切齿,几欲杀之而后快。
几名护法鱼贯而入,制住他的经脉,把他押跪在地。
“莫要让他脱逃!”
“抓住他!”
韩兢毫无反抗,只凭他们处置。
那带头的护法姓陆,他的妻女皆在不世门中,见到此罪魁,不禁怒从心头起,大步跨向前来,横起一掌,狠狠扇在韩兢脸上。
他脸上一道轻纱飘飘飞出,落在地上。
韩兢面色不改,只望向红纱飞落之处,神情漠然。
见他此等表情,陆护法愈发火大,正欲再动手,忽闻身后一道声音传来:“把面纱给他戴上。”
陆护法一怔,回首望去,见是新任门主封如故,表情迟疑一瞬,思索片刻,还是乖乖遵令,拾起地上红纱,不甘不愿地挡上了他的面容。
韩兢从这世上消失已久,在场诸人,早不记得丹阳峰竹君子是何相貌了。
但是,随封如故而来的卅四,于那惊鸿一瞥中,看清了他的面容。
卅四心神俱震,回过头去,望向封如故:“他是……”
封如故道:“卅四叔叔,收声。”
待韩兢被清押出去,人尽散了,卅四才追在封如故身后道:“我昔日与道门关系还好的时候,曾见过他的,他分明是——”
封如故踏入了韩兢的房中,四处检视之余,打断了他的话音:“卅四叔叔,我知道他是谁。”
卅四:“他……”
“有什么问题吗?”封如故道,“现在,他只能是时叔静,不可以是韩兢。”
卅四了然了。
他默默尾随在封如故身后,暗自消化一阵儿,方才苦笑一声:“……难怪他明明那样冷淡,我却偶尔觉得他亲切。”
封如故不答,在房中,一步步走得很慢。
卅四又道:“他既然是曲驰弟子,又是你的旧识,那可否……”
“‘可否’?”封如故反问,“十六条人命,还有海净,可否复生吗?”
卅四呆愣半晌,微叹一声:“是我想徇私了。”
他忍不住问:“韩……叔静为何如此?”
……又是这个问题。
怕是所有人知晓韩兢的身份后,都会问他,为何如此。
韩兢分明还活着,分明未曾入魔,分明是指月君最期待与珍爱的亲传弟子,为何要自甘堕落?
封如故望着空荡荡的房间,始终背对着卅四:“他不愿告诉我真正原因,是怕我知晓情由,下不去手。”
卅四:“那你……”当真下得去手吗?
封如故接下来的一句话,却全然不理会卅四的问题:“卅统领,发天下令,后日清晨,不世门在朝歌山召开公审大会,公审杀伤道门的唐刀客。”
卅四一时没能转过弯来:“‘公审’?”
“是。”封如故道,“他们不是要我们查唐刀客吗?如今我们查到了,自是要开诚布公,公审唐刀客,才好定罪。”
卅四一脑门子官司,抓了抓脑袋:“这……岂不是让他们有了指责不世门的理由?”
“所以,为着这个理由,会有许多道门到场啊。”
说着,封如故举起手来,掌心里托着淡淡的一点灵光。
他注目欣赏着自己在“静水流深”中创造之物,语气淡淡:“……时护法的‘灵犀’之中所记载的,除了血腥之外,应该有许多其他有趣的东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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