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这夜值班,出乎意料的风平浪静。
上半夜只有急诊接了个呼吸困难的病人,需要麻醉医生插管。
到凌晨一点上下夜交班为止,一切平顺。
小邱困得不行,接水的功夫也能倚着墙睡过去,好不容易熬到付医生和另外两个实习医生来替班,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进值班室,闷头大睡。
应如约反而不大能睡得着,熬过意识最混沌的十二点,整个大脑异常清醒。
躺在狭窄的木板床上,她闭着眼,呼吸由深到浅,渐渐平稳。
另一侧靠窗的单人床上,响起了小邱轻轻的鼾声。
隐约的,能听见街道上深夜经过的工程车,车身在道路上行驶得缓慢又笨重,车轮滚压地面时发出的隆隆风声。
像船只停泊在港口时,海浪和风交织缠绵。
是这寂静的夜色里,唯一的声音。
她抬手遮盖住眼睛,窗外路灯透来的光被她悉数挡去,眼前只余一片沉沉墨色。
应如约轻舒了一口气,万籁俱静的凌晨,她不为生活苦闷,不为工作烦恼,也不为琐事忧愁,唯一纠结的只有一个答案——如果温景然现在和她求婚,她会答应吗?
不知道。
也没法想象他求婚会是什么样。
她才刚适应温景然女朋友这个新身份,就连喜欢他都还在学习,结婚……她真的没想过。
更不敢想的是婚后一起居住,一起生活。
可如果,每天醒来睁眼看到的是他;每天接受同事调侃又是一起来上班;每天的生活中心除了自己就是他,如果是这样,好像也不错?
她想着想着,忍不住弯起唇角,原本遮在眼上的手顺着鼻梁滑下来掩住唇。
她翻了个身,侧躺着,强迫自己赶紧入睡。
——
温景然在A市停留了三天。
第一天连哄带骗地把温老爷子骗去医院做了个全身检查。
温老爷子在A大附属医院有长期稳定的主治医生,必要时还会出诊,温景然光是和这位主治医生了解温老爷子的身体情况就花去了半天。
大多数时候,都是在听这位主治医生大吐苦水。
“幸亏你来了,老爷子每回来体检臭着脸就不说了,体检抽验血需要空腹他永远不听,理直气壮地说不吃早饭这一天就白过了……”
医生捋了把两鬓渐渐花白的头发,叹道:“我这头发都愁白了。”
温景然失笑。
这些年年纪渐长,他渐渐能看到除了表象以外更深更沉的东西。
温老爷子性子里的执拗大概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温老太太在世时,他也如此这番,一言不合暴跳如雷。
但那时温老太太还在,总还有人制得住他,老太太去世后,温老爷子骨子里的劣根性都蹿了出来,一发不可收拾。
独断专行,霸道蛮横。
他总觉得自己是对的,也总觉得温家的小辈翅膀未硬就该听他的。
温景然的父辈是旧式思想,习惯性了温老爷子的教育方式所以勉强还能和平相处。
可温家这一小辈,温敬,温少远,温景梵,包括他和温时迁,全是脱离掌控的猎豹,有自己的荒原和猎场。
他倚窗而立,身后是半开的推拉式的铁窗。
大雪连着下了两天,气都不喘,从早晨起来时积雪就厚得如同冰墙,他身后的世界一片斑白,就连医院不远处的高楼大厦也披着白雪寒霜,泠白一片。
他端着还冒着热气的茶杯,一手执化验单比对着各项指标,就着屋内暖气和窗外寒气交汇的清凉,一口口小口抿着茶,无奈道:“老爷子越老越顽皮,还请您多担待些。”
从医院回去后,温景然让辛姨带着清扫了一遍老爷子的房间。
任何能藏东西的地方,比如柜子,隐秘的衣柜暗格,床底的收纳柜以及各种古董花瓶……
凡是搜到香烟,糖果,悉数扔进垃圾桶里。
温老爷子气得跳脚:“烟扔了就算了,糖也不给我吃!”
辛姨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生怕老爷子手里的木拐下一秒就招呼上温景然的背脊,边防边劝:“景然也是为了你好啊。”
温景然去洗手盆洗了手,指尖的水珠还未擦净,他转身,视线不躲不避地迎上老爷子喷火的目光,语气沉静:“你要是还想活到抱我儿子的年纪,那些,碰都别碰。”
一句话,温老爷子的火焰尽褪,他无辜又委屈,一张刚发完怒的脸还涨红着,重重地哼了一声,郁郁不快地上楼窝书房去了。
第二天,陪老爷子去他惯常去的裁缝家做定制,这回总算心甘情愿了。
男人买衣服通常看对颜色和版型就没有过多要求,温老爷子的审美却仿佛到老年时期才捡回来。
一身衣服,从领口到肩线,从袖口到分裁的衣摆和背部设计都要详细过问。
一连做了几套西装,几套常服,两套睡衣才勉强作罢。
第三天,阴翳了数日的A市终于放晴。
温景然晨起陪老爷子去附近的公园遛弯。
小道上的积雪早已被公园的保洁人员用铲车铲至路两旁,积雪还未融尽,像夏天路边兜卖的沙冰,一丛一簇。
这次回来的仓促,换洗的衣服也没准备。
早晨穿的运动服还是几年前穿过的浅银色的运动外套。
公园里除了晨练的中老年人以外还有晨跑的年轻人,无论男女,经过温景然身边时,总要下意识地多看几眼。
他忽然就想起几天前,他穿着黑色的运动套装出现在应如约面前时,她的眼神和刚才从他身旁跑过的年轻女孩一样,直勾勾的,沉迷又渴求。
他忍不住笑起来,笑声清越又低沉。
温老爷子被他笑得莫名其妙,问:“笑什么?”
“好久没看到这么蓝的天了。”
温景然仰头看着碧蓝如洗的天空,转身看着抬手在眼睛上方搭了个凉棚的温老爷子,一本正经道:“今年过年,我带如约回来看您。”
温老爷子还在生气结婚这么大的事,这小兔崽子连说都不说一声,当下一声冷哼,语气傲娇:“见什么,婚姻大事你都能自己做主了,这时候带回来给我看什么?
炫耀你媳妇好看?”
父辈分家后,温家的小辈并不跟着老爷子住。
温家老宅像是祖堂。
温敬去世后,温少远辈分最大。
只有他在盛远酒店声名鹤立前因温敬曾经收养来的战友的女儿闻歌,经常留住老宅。
但即使如此,温景然仍旧抱歉当年一时之气,毅然离家。
他柔软了声音,哄道:“她很好,我知道你会喜欢。”
温老爷子向来吃软不吃硬,小孙子语气软得都快跟棉花糖一样了,他耳根子跟着就是一软,睨了他一眼,终于松口:“那你先给我说说。”
温景然微笑颔首,托住温老爷子的臂弯,扶他上台阶:“她比我小四岁。”
老爷子眉头一挑,赞许的点头,这个年龄差甚好,甚好。
“S大附属医院的麻醉医生。”
老爷子眉头一皱,虽早有心理准备会是个医生,但真的确认,他又有些不是滋味起来:“医生?
那你们还有在一起的时间?”
“为什么会没有?”
温景然反问:“我忙的时候她也在手术台上,我救人的时候她为病人护航,我需要她的时候她就在触手能及的地方。
她理解我的职业,尊重我的选择,也理解我的信仰。”
他一本正经的瞎掰,诚恳到几乎自己也信了。
天知道,他刚借着医闹的事彻底让她敞开心房,解开心结。
之前又是故意冷淡又是时不时送温暖刷存在感,千辛万苦才把她从长满树藤的阴暗丛林里拉到山顶。
温老爷子不说话了。
他推开温景然的手,沉默地往前走了一段路,镜面的大理石沾了雪水有些滑,他一步一步走得稳健,背影却孤凉。
温景然担心的就是温老爷子会对此事插手,这才在回A市当天就说已经和应如约领了证,既是让老爷子死了把他调回A市的心,也是断了温老爷子插手他感情的念头。
此时,他落后几步看着温老爷子决然的身影,隐隐有些头疼地捏了捏眉心。
以防万一,回去得先骗如约和他领证才行了。
原定第五天晚上七点的飞机回S市,第四天一早,温景然接到了迟盛打来的电话,只有一句话:“余荣梁自首了。”
温景然握着手机立在窗前,远处山尖还凝着白雪,白茫茫的一片。
他缓缓蹙起眉,半晌才回答:“让甄真真什么消息都别跟如约说,等我先回来。”
迟盛也有此意,短暂通话后。
温景然改签机票,提前一天回去。
沈灵芝这几日忙着筹办婚礼,休息时间也不够用。
今天和婚庆公司核对婚礼流程,比平时晚了一个多小时才到医院。
“抱歉抱歉,辛苦我的小如约了。”
沈灵芝把一盒抹茶味的牛轧糖递给她,倾身万分感谢地抱住她:“罪该万死,我要是知道温医生今天回来,说什么也不让你在医院等了。”
应如约一句“没关系”还没说出口,闻言怔了一下,脸上的笑意也凝在唇角,她不敢置信地抓住沈灵芝,确认道:“你说温景然?
回来了?”
这种反应……显然是不知道温景然回来了。
沈灵芝暗咬了一下舌头,责怪自己多嘴,脸上泛起尴尬的笑,催促她赶紧下班:“你自己去看就知道了。”
应如约再没停留,胸口似有团火在烧一样,把她浑身烘烤得暖融融的,奔腾的血液流向她的四肢百骸,立时充满了生气。
她笑起来,跑了几步又折回来抱住沈灵芝:“谢谢。”
没等沈灵芝回答,抱着那盒抹茶味的牛轧糖,飞快去换了衣服。
没等到电梯,她片刻也等不了,推开安全通道厚重的大门,一路飞快地奔下楼梯,风驰电掣地顺着扶手往下蹬跑。
包上的五金链子随着她的跑动碰撞,发出清脆的敲打声,那声音,就这么清清脆脆的响了一路。
像被风吹撞的风铃,像被海浪卷袭的布帆,急切又美妙。
她一路,从楼梯跑至医院门口。
想看见他,只是想看见他。
她边寻找着记忆中那道身影,边逆着人流,寒冬的气流冷瑟又呛人,等被温景然从一侧拦腰抱过去,骤然停下来时。
周围的风声,人声,统统远去。
时间像是在这一刻停止了,静谧又安宁。
温景然揽着她,低头去蹭她的鼻尖,声音低低的,含着笑:“我在这,你想去哪,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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