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璃和裴尚轩举办婚礼那天恰逢德国世界杯开幕,作为婚礼主要策划者的新郎有意选择了这一特殊日子。他原先打算挑阿根廷亮相的那一天,也就是六月十一日,但是黎璃坚决不同意。她振振词:“福无双至,万一我们的幸福妨碍了阿根廷夺冠,我会良心不安的。”
裴尚轩习惯性地抬起手按住她的脑袋,她的头发在结束化疗之后重新长了出来,细密柔软的手感让他相当满意。他故意瞪大眼睛,大惊小怪道:“黎璃,想不到你这么迷信啊!反正你的阿根廷肯定会输给我的德国,我不介意六月十号娶你。”
“阿根廷才不会再输给德国呢!”她狠狠白了他一眼,转身走开。黎璃还记得去年和裴尚轩订下得赌约——下辈子,我要先爱上你!尽管如此,她还是希望阿根廷能赢得大力神杯。
这辈子,她已经得到了想要的幸福,现在只盼望有生之年能看到阿根廷捧起金杯。
医生说她的化疗非常有效,如果五年之内不复发的话,治愈的希望很大。她能熬过痛苦的化疗全靠裴尚轩和柳千仁的不放弃,这两个男人为了她终于摒弃前嫌,不论是财力还是精神方面都给予百分百的支持。
黎璃心算过一笔账,以自己不能劳累不能吃苦的身体状况,短期内把治疗费用还清难度颇大。她向柳千仁道谢的同时,万分抱歉地表示自己或许要过几年才能把钱还给他,后者用一贯轻蔑的眼神上上下下扫视她全身,冷冰冰说了一句:“那就以身相许吧。”
黎璃自知失言,一脸尴尬地望着他。她应该想到,他为她放弃了名利,心甘情愿毫不眷恋,又岂会在意她欠他的钱。他要得,从来不是物质。
眼看黎璃又咬住了嘴唇,柳千仁无奈地叹了口气,“刚才的话,我收回。”
“对不起,”黎璃和柳千仁都知道——她给不了他想要得,现实的剧本从来不热爱皆大欢喜。“我从没为你做过什么,却一直给你添麻烦。”她的工作是他介绍得,裴尚轩是他找回来得,连她的命也是他救得。黎璃想告诉柳千仁,他不欠她了。
柳千仁凝视着黎璃,眼神专注,像是要把她的音容笑貌深深刻入心版。他看了她好一会儿,才慢慢开口说道:“你没给我的人生写上污点,这份情我永远还不了。”她的心很小,小到装不下第二个人,那又何必再让她平添烦恼?柳千仁用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为自己的感情做了注解。
就这样吧,别再追究!黎璃告诉自己。
日历翻到六月十日。凌晨,德国世界杯揭幕战,东道主以4:2战胜哥斯达黎加,比胜利更令人惊艳的是这支德国队一扫二零零四年欧洲杯出局的颓势,掀起了一场名符其实的“青春风暴”。
裴尚轩坐在电视机前看完了直播,当拉姆长途奔袭踢进漂亮的远射时,他想起两年前欧洲杯德国队在小组赛折戟沉沙的那一天,他问黎璃:“你是不是喜欢我?”
那一天她送喝醉的他回家,他记得那一场不留痕迹的春梦。在后来的日子里,裴尚轩曾不止一次试图向黎璃求证,可每次话到嘴边都硬生生咽了回去,就像中国男足的临门一脚。
他无比惶恐,万一他们真的做了不该发生的事情并且黎璃把这件事定义为“酒后乱性”,非要说清楚子丑寅卯岂不是让大家难堪?
他浪费了太多时间,幸好,还不算晚!裴尚轩感激上天给了他另一次机会,让他得以陪伴黎璃度过余生。
“德国队,加油,一定要拿冠军!”转播镜头转向教练席,裴尚轩冲着电视屏幕上的克林斯曼挥舞拳头打气,口中念念有词。他本不是德国队的铁杆,可因为和黎璃的赌注,如今反倒有成为“死忠”的趋势。黎璃颇为失落,她更乐意裴尚轩同自己一样支持阿根廷,但他坚定地认为“不赌下去,我们的过去和未来就没有意义了。”
黎璃有时候觉得男人自以为是的“浪漫”其实挺无聊的,不过她不再尝试统一阵营了,就如他所愿“赌”下去吧。
黎璃被严令禁止熬夜看球赛,暂时与她同住的柳家父子受裴尚轩所托负责监督,每晚十点前必定将她赶回卧室休息。德国队的揭幕战零点开赛,黎璃早已沉入梦乡。
她的梦里洒满金色的阳光,绿草如茵,让人想躺倒在这片草地上舒服地睡一觉。一个俊朗的少年踢着球闯入静谧的画面,他的盘带娴熟,间或还挑起皮球颠几下……黎璃在梦里望着神采飞扬的少年,为他此后的命运感到悲伤——裴尚轩曾经代表学校参加过区里的足球比赛,虽然和“正常发挥”的中国男足一样在小组赛阶段就铩羽而归,但他的天赋还是得到了体育老师的肯定。要不是韩以晨出现,或许裴尚轩的人生会是另一种样子。
黎璃醒来时依稀记得梦里的情景,她睁开眼望着黑黝黝的天花板——天亮之后,她将要披上婚纱成为裴尚轩的新娘。无论他的人生变成什么模样,她都想在他的生命里占据一席之地。
黎璃和裴尚轩的婚礼并不打算昭告天下大宴宾客,他们只邀请了最亲密的人作为见证者。早上九点,柳千仁开车送黎璃到民政局门口,裴尚轩和他的父母已然等候多时。他们刚从车上下来,裴尚轩就迎上前来。
“黎璃,今年的德国队很棒,他们一定会成为冠军!”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让柳千仁不客气地赏给他一个白眼,柳之贤笑呵呵地提醒他:“小裴,你没注意黎璃今天很漂亮么,怎么开口就谈足球,太煞风景了。”
裴尚轩摸了摸脑袋,才意识到自己的失误。他刚想开口辩解,黎璃替他解围了:“赢一场球有什么了不起,今晚阿根廷也会赢。”她突然想到“今晚”也就是通俗意义上的“洞房花烛夜”,脸颊顿时一片绯红。
他的手,牵起了她的手,如同那些年的冬天里用他的掌心带给她温暖。黎璃看着他,眼神温柔,笑容透露出满满的幸福。
他们先去拍了结婚照,两人事先约定都穿白色的衬衣,在红色幕布的映衬下年轻了好几岁,仿佛刚刚走出校门的大学生。
照片打印出来后,黎璃小心翼翼捧着它们。她仔细端详照片上的自己和裴尚轩,果然如她所料,他们在一起的画面缺乏美感,甚至会惹来质疑:这么帅的男人是不是“被包养”了?
不过,黎璃已经不再为这件事难受了,让她自卑的是他,消除她自卑的也是他。
裴尚轩凑过来看他俩的合照,身为一名离异男士,这当然不是他的第一张结婚照。他早就忘记当年是否有过感动,而此刻眼眶却湿湿的,恍若候鸟飞越千山万水的旅程行到终点,
他终于回到真正的栖息之地。
“谢谢你。”裴尚轩刚开口,黎璃也心有灵犀般说出了相同的三个字。两人都愣了愣,继而为这份存在许久的默契开怀大笑。
谢谢你一直在我身边,谢谢你给了我幸福!这是裴尚轩和黎璃想要告诉彼此的话。
这些年里,包括裴尚轩的婚礼在内,黎璃参加过不少场结婚仪式。她本身对相似的流程欠奉热情,再加上向来认为领结婚证那天才是人生最重要的日子,因此大家都尊重她不办酒
席不搞婚庆仪式的想法,只在领证当天举办一个小型的亲友会。
民政局的办事员将照片分别贴上两本结婚证,递回来时,他们已成为“夫妻”。黎璃的神情像是做梦,她看着裴尚轩,笑容里含有深情,也透出几分傻气。
“傻瓜。”裴尚轩低下头,飞快地亲了她,“还记得我说过如果你到三十岁还没嫁出去,我们就结婚么?”
他说过的话,她都记得。少年无心的玩笑,却不料自己竟用去十六年时间等这句话成为现实。黎璃抬起头,视线离开了他的脸,转向他身后的家人们。裴尚轩的父母掩饰不住满脸喜色,和柳之贤热络地聊天;柳千仁站在父亲身侧,一脸忍耐的表情,显然对长辈间的话题兴趣寥寥,碍于礼貌又不得不旁听……黎璃有一点伤感,可惜母亲不在,她没机会看到自己披上婚纱嫁给最爱的那个人。
没错,尽管黎璃不愿意举办仪式,裴尚轩却坚持要她穿上婚纱。他说:“黎璃,披上婚纱是每个女生一辈子最美丽的时刻,你值得拥有。”听上去像极了广告词,然而她被说服了。
裴尚轩立刻发动所有认识的人寻找合适的场地,他记得自己曾经向黎璃抱怨过未婚妻对婚礼仪式各种细节吹毛求疵到了近乎变态的地步,当时她说了一句:“换作我,只想要一个小小的聚会,就在领证之后,穿上婚纱和家人、最好的朋友一起拍张集体照留念就可以了。”稍作停顿,她补充道:“当然,拍照之后搞一场冷餐会庆祝也不错。”
裴尚轩撇了撇嘴,不赞同她的观点,他摇摇头,一付过来人的经验之谈:“黎璃啊,婚礼仪式大多数是做给家里的长辈、朋友看得,长辈会觉得不热闹怎么能算结婚!你的想法藏在心里就好,千万别让你未来的公公婆婆知道。”
他记得她的反应是轻轻一笑,并不以为然。
裴尚轩决定给黎璃一场梦想中的婚礼,小小的聚会,身边围绕所有爱她的家人和朋友。
在黎璃好友汪晓峰的帮助下,裴尚轩很快联系到一家愿意承接Party的西式会所。他和汪晓峰一起去看过场地,有草地、有花园、还有宫殿一样的白色房子。
裴尚轩当即拍板预订六月十日一整天的使用权,黎璃从汪晓峰那里打听到租金的数字,第一反应便是责怪汪晓峰怎么不拦住他乱花钱。汪晓峰在手机那头委委屈屈地诉苦:“你又
不是不清楚你家那位的脾气,当年他有多强硬能让你不跟我去天安门看香港回归,今天他就有多强硬非租不可。”
黎璃无话可说,汪晓峰总是一阵见血直指要害。他接下来的话让她释然了,不再纠结裴尚轩的“浪费”,他说:“黎璃,男人为自己女人花钱,天经地义!”“你家那位”,“自己的女人”,汪晓峰用来定义裴尚轩和黎璃关系的词汇组合让她心里乐开了花,黎璃放下手机,情不自禁地笑了。
那么多年,她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对所有人宣示主权:裴尚轩和黎璃,在一起了!
于是二零零六年六月十日,黎璃第一次见到裴尚轩为她准备的婚礼场地,她惊讶地说不出话来。整片草坪被无数彩色的气球点缀,插满白色玫瑰的拱门彩带飘飘,通往白色宫殿的楼梯洒上了红玫瑰花瓣,比她的梦想更美。选好的婚纱在楼上等待它的主人,那也是裴尚轩执意送给她的礼物。黎璃原先打算租一套婚纱拍照即可,哪知他一听到“租”这个字眼,立马否决。为了把她的念头彻底掐灭,裴
尚轩还拉拢柳家父子站在自己一边,用3:1的投票将黎璃微弱的反对打压了。
“明年、后年、大后年,一直到100岁,你都可以穿这套婚纱拍照呢。”裴尚轩的异想天开难得竟得到柳千仁点头赞同,黎璃像看天外来客似的瞧着他俩一唱一和,渐渐明白他们是变着法儿鼓励自己努力活下去。
这是她欠着裴尚轩的赌注——在他身边活到一百岁。
二零零六年六月十日,即将年满三十周岁的黎璃穿上白色婚纱,在发型师和化妆师的妙手之下,全身镜里的女子从未像今天这样可以用“美丽”二字来形容。镜子里出现了伴娘李君的身影,她凑到黎璃身旁,啧啧叹道:“黎璃,你真好看。”
“等你结婚那天,你也是最美的。”黎璃笑容甜蜜,整个人都散发出幸福的光彩。李君的婚期定在下半年国庆期间,准新郎和她同一公司,两人在入职培训时就互相看对了眼。她的恋爱过程一帆风顺,黎璃打心底为她高兴。
打开门,门外站着柳千仁,手里拿着她的捧花。李君识趣地先走一步,将空间留给他们。
“祝你幸福。”手中的花,递到她面前。
“谢谢。”她接过花束,碰到了他的手指。
他上前半步,顺势将她拥入怀中。她没动,任由他抱着自己,他的呼吸就在耳畔,缓慢而沉重。
短短的一分钟,犹如一生那么漫长。柳千仁放开黎璃,转身向楼下走去。
黎璃望着柳千仁的背影,她祈祷今天以后他能放下自己,也放过他自己。
她一步步走下楼,柳之贤在楼梯口迎接她。“黎璃,婚纱真漂亮,小裴眼光不错。我相信美晴也会为你高兴。”柳之贤伸手替她整了整头纱,表情充满欣慰和喜悦。
“谢谢……爸爸。”从来没使用过这一称呼,黎璃说出口的时候略微迟疑,第一个字的音量明显轻了不少。柳之贤视她如己出,黎璃早就想叫他一声“爸爸”了,但总找不到合适的时机。今天,再没有比此时更恰当了。
这两个字的分量到底有多重,黎璃并不了解。她只见到柳之贤红了眼眶,摘下眼镜擦了擦眼角。“好,好,爸爸太开心了。”柳之贤清了清喉咙,把哽咽吞回肚中。这么喜庆的日子,不能流泪。他弯起胳膊,等她把手伸过来,“就让爸爸送你到另一个能照顾你的人那里去。”
黎璃挽住柳之贤的胳膊,一步一步走向外面阳光明媚的所在。她的家人、朋友都在外面等候,漫长的岁月里,他们陪她从少不更事走向成熟。十六年,大家都在改变。
她走到屋外,踩上铺满玫瑰花瓣的阶梯。她爱着的那个人一身白色的礼服,站在楼梯下方开满白玫瑰的拱门前,正等待着她。
阳光下,他神采飞扬。很多年以前的六月十日,她对他说:“我喜欢上一个人。”依稀仿佛,回到年少时光。
十六年,黎璃对裴尚轩的“喜欢”,从来没有变过。
六月三十日,星期五,黎美晴四周年祭。
非祭扫高峰时期的松鹤墓园宁静肃穆,踏足此间,让人不由自主深刻领受“生命无常,需珍惜当下”这一真理。
裴尚轩和黎璃穿行在林立的墓碑间,黎美晴的墓地在中间位置,不得不从别人墓地前经过。黎璃不断地向墓主人说着“对不起,打扰了”,一路行到母亲墓前。
“妈,我带尚轩来看你。”黎璃从裴尚轩提着的塑料袋里拿出抹布,弯下腰擦拭母亲的遗像。他也没闲着,拿出另一块抹布,绕到墓碑背面擦拭,一边倾听黎璃和母亲的絮叨。
“医生说如果五年内不复发,我应该会好起来。”她先报告自己的病情,接着说道:“另外,我把自己嫁出去了,新郎你也认识,就是裴尚轩。”
“喂,黎璃,我抗议!”裴尚轩从墓碑后探出脑袋,一脸不满。“你语气太平淡了,激动一点,兴奋一点嘛,你听我示范。”他绕回来,站在黎璃身侧,搂住她的肩膀,一本正经开始汇报:“伯母您好!我是裴尚轩,对,就是您认识的那个混小子,我这个月和黎璃成亲了,荣幸地成为您的女婿。”
“你的语气,和我有什么差别?”黎璃压根没听出有何不同,斜睨他一眼,夺回发言权:“爸爸本来要和我们一起来看你,但今天学校里为他开退休欢送会,他说明天一定过来陪你说说话。”说到这里,黎璃转过头看着裴尚轩笑了,她继续说下去:“妈妈,真得很开心你选对了人。”
裴尚轩凑到黎璃眼前,眉毛一挑,嬉皮笑脸问她:“那我呢?你选对人了么?”
她咬着唇假装苦恼,假装不情不愿地回答他:“错了也没办法,谁让我十六年前打赌输给这个名叫裴尚轩的家伙呢。”
他抓住黎璃,也不管正身处墓地,给了她一个绵长的热吻。黎璃起初颇为顾忌,用力推了推裴尚轩提醒他注意场合,奈何他意志坚定自己力气又不够大,就听之任之了。
“今晚,德国和阿根廷的1/4决赛,我们支持的两支球队在十六年后终于又相遇了。”两额相抵,他撂下战书:“别忘了我们的赌注。”
“你真的愿意下辈子再遇见我?”她心怀忐忑,唯恐当日他出于同情才许下来生愿。黎璃的担心不无道理,大部分人听说一个快死的人其实暗恋了自己十几年,很难不被打动,何况裴尚轩又那么讲义气。虽说前世来生皆有自我安慰的成分,可一旦说出来便有了几分生生世世的意思,她不要强迫中奖似的承诺。
“我赌德国在所有重大比赛中都能战胜阿根廷,让那个名叫黎璃的姑娘生生世世都摆脱不了裴尚轩,你敢不敢赌?”他的表情好像开玩笑,眼中的深情却告诉黎璃这是真心话。他庄重地抬起手,等着她击掌为誓。
“赌注你记着,”她伸出手,含泪犹带笑,“我永远爱你。”
“啪”一声,手掌相合,再一次许下缠绵的约定。
二零零六年七月一日凌晨,德国和阿根廷经过一百二十分钟的鏖战,最终战成1:1平局。
随后进行的点球大战中,德国队凭借门将莱曼的出色扑救,最终以4:2,总比分5:3淘汰阿根廷进入四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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