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白偏头看看他,是个年轻的瘦高个男人。
她一心挂在那“陆家的公子”上,这京都里,应当不会再有第二个陆家公子去参军了。
而她问了一上午,终于在茶馆得到了些许关于陆霄云的消息,月白心中不由激动,她软着声讲:“那不知参军的人如今怎么样了?可是上战场去了?”
她这话一问出来,周遭几个人听见笑话一样,哈哈大笑,刚刚那瘦高个男人瞧了她一眼,打趣中带着嘲讽道:“小姑娘家刚出家门吧?那群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哪有那个胆上战场啊!”
被这么一说,月白脸色涨红,又对那人说的话不满,只能瞪了他一眼。
而原本坐在座位上的人抬了抬小圆眼镜,看了月白一眼,紧接着就摆摆手,打圆场道:“嘿,小姑娘怎么了?人家又不和你这每日都闲得来茶馆的人一样,哪儿会清楚那些个参军人的事?”
他端起旁边的茉莉茶,一口就喝了一大半,才说:“不过啊那群少爷兵确实没上战场。现如今你以为打仗和买个鸡蛋一样容易?新朝廷管着呢!不过啊,我倒是知道他们如今去了哪儿!”
心中又羞又气的月白听见这话才缓下来,她听着那人的话,“去了哪儿?”语气中多了焦急。
好不容易能得到陆霄云的消息,但愿他平安无恙。
“一大半是留在军中,还有一小半顶尖的人,都去了一所教人当兵的学校。总之啊,没一个上战场的!”重重一放茶盏,那人最终说出了参军人的近况。
一大半留在军中,一小半去了学校……
月白得了这消息,心神也定了下来。她转身走出人群,也走出了茶馆。
按如此来说,陆霄云是安然无恙的,那样就好。
她心里也就安心了!
既然知道了陆霄云安然无恙,那她也能好好静下心回梁府继续干活了!
她没留意到,在她刚走出茶馆时,刚刚她站的位置又出现了一个人。
“诶,罗先生,甚久不见啊。”那人看着座上的小圆眼镜,揶揄着讲:“你最近改行来茶馆说书了么?”
被称为罗先生的小圆眼镜这回是彻底摘下眼镜,露出一对单眼皮的下垂眼来,他瞧瞧面前人,有几分了然,“小梁管家,你是随刚刚那位姑娘来的啊?”
因为知悉了陆霄云的近况,虽不是他个人,可也包括他,月白一整日的心情都十分的好。只不过她回府时,梁墨珏却不见了人影,问玉杏,也只说三爷出去办事了。
梁墨珏办事,不带她这个贴身丫鬟,月白便去找兰喜、玉杏,和她们一块分担洒扫的活。
直到夜色将至,天际一片暗红时,梁墨珏才回来。
“月白,三爷带了客人,你去泡一壶茶来,再去小厨房备几盘点心!”先来的是小怀,他快声吩咐着月白,并补充,“茶得是茉莉花。”
月白本在和兰喜翻花绳,回身看他,正巧,梁墨珏也领着一个穿深绿长衫的男子走进院中。路过月白身边时,一句话也没说,径直就走进了房中。
“那是……”她一眼认出了那个深绿长衫的人,那不正是今儿白天在茶馆遇上的那个人么?怎么会跟着三爷来府中,还成了三爷的客人?
同时,门被闭上。
“咦,三爷今日怎么带客人进院子?”兰喜看着门,惊讶的说道,月白从中听出了另一个意思——梁墨珏不常带客人来院子。
既然如此,那么那人应该是很重要的客人。
月白松开了花绳,“我不和你玩了,得泡茶去了。”是很重要的客人,那她也不能怠慢了。
她转过身就走了,而此刻,闭着门的房内。
“三爷,我可还是头一回到您这院子里来呢。”罗先生坐在椅子上,两眼扫过处处金贵的房间,动了动眉,“您这回请我,是为何呀?”
“罗先生近年不在私塾教书,反倒是到茶馆说书了。也不知先生收入如何?”
梁墨珏端坐于主位之上,纵使梁上悬着灯泡,可桌上依旧燃着两盏琉璃灯罩笼着的烛灯。他看着罗先生,嘴角衔笑,眸中墨色深沉。
罗先生如今四十有余,年近半百,曾是个私塾先生。大清没解体时,也借手上写得极漂亮的八股文章获过进士名衔的,可惜怀才不遇,最后还是在京中的一所私塾当教书先生,教书育人。
梁家兄弟曾短暂的成为过那些人。
不过在数年前,也是在大清解体的前几月,他犯了一桩事触了朝廷的霉头,被下了狱。后来还是梁墨珏的兄长看不过去,使了点力,将他捞了出来。
后来罗先生当不成教书先生,也不知作甚去了。
“诶,我只是平日闲着过去坐坐罢了。不过今日一坐,倒是遇见个姑娘家,是昨儿在三爷身边瞧见的。”罗先生抚了抚自己并不存在的胡须,抬抬小圆眼镜,笑道:“她问了点事,我便答了。收入倒是一文钱不得的。”
他将遇见月白的事委婉地全盘托出,梁墨珏不由挑挑眉梢,没想到罗先生这样坦然,自个儿也无需弯弯绕绕了。
“先生遇见那姑娘,想是我的贴身丫鬟。这样吧,她既问了事,那我这个做主子的便替她谢谢先生。小怀——”梁墨珏忽而扬声,唤了站在一边的小怀,小怀对上他的眼神,立刻就明白了意思。
小怀上前,从袖里拿出一个荷包,放在了罗先生身边的桌上,嘿嘿一笑,“先生,这里头是十两银子并两张五十两的银票,这大冬天的,先生也好添两件新衣裳。”
罗先生偏头看看鼓鼓囊囊的荷包,丝毫不客气地将那荷包收下,他早不是个读书人,多年市井磋磨,唯有钱财最重要这个道理他早就明白。更何况,他家中还需要这笔钱。
“你家大爷曾经救过我一命,按理来说,这荷包我不该收。不过我妻近来患了病,需要服药。”他也不多绕圈子瞎客气,直接将月白问的话说了出来,“今日三爷的丫鬟在我那打听了一月前出发的那批少爷兵的消息。也不知是姓王姓李,还是姓陆,三爷也知道,这京都里的少爷多了去了。”
梁墨珏垂了垂眼,点点头,道:“我知道了。”京中贵胄大族不胜数,月白打听的人……
罗先生在一旁观察着梁墨珏的神色,直觉那丫鬟对梁墨珏来说应该是十分重要。他也无心再待下去,揣着那荷包就告退了。
罗先生开门离去后,室内一片安静,小怀站在原地看着梁墨珏不变的神色。
“小怀。”良久,梁墨珏才开口,他偏头看向小怀,问道:“那条手绳上的珠子上是什么字,你还记得么?”
手绳?
乍听到这句话,小怀还没反应过来,仔细一思索,他才想起了这件被自己抛在脑后的事。
三爷给过他一条手绳,还要他还给月白呢!
只不过后面事多,他也没时间还,也就暂时搁置下了。没想到这一搁置,就搁置到了现在,他竟然险些忘了!
那条手绳上头有三颗翡翠珠子,圆润通透,借着光仔细辨认,还能认出其中一颗珠子上精巧至极地刻着个字。
“我记得,那上头好像有个……”小怀挠挠头,没说完呢,梁墨珏就打断了他,“陆。”
小怀一拍手,“对对对!一个陆字!不过三爷,你怎么提起这一茬了?是要把那手绳还给月白么?那我这就去拿!”
那手绳现在还藏在他房里的一个木匣子里呢!
“不用。”梁墨珏瞬间接话,他的手指轻敲在旁边的桌上,眸色深的如海,“先不要告诉月白那条手绳在你这儿,知道么?”
不要告诉月白?
之前不还让他赶紧还给月白的么?
小怀不解地点头,三爷在月白的事上的处理总是让他不能理解,可他也只能遵守。
这时,吱呀一声,门被人从外推开。月白正费力地端着一个木托盘,挤进了房内,她端着的托盘上盛着一壶茶和几小碟点心,待走进房内看见正抬眸看着自个儿的梁墨珏时,月白才道:“三爷,你吩咐的茉莉茶和点心我端来了。”她用肩膀关上门,却发现室内只有梁墨珏和小怀,一时疑问,“三爷,你的客人呢?”
不过一刻钟的功夫,人就走了么?
“小怀,帮她拿过来。”梁墨珏先吩咐小怀帮忙,才缓声对月白讲:“他家中有事,先行回去了。倒是麻烦你走一趟去拿茶和点心。”他扯了个谎。
手里的木托盘被小怀接走后,月白顿时轻松不少。听见梁墨珏的话,她甩甩手,摇头道:“三爷为什么要说麻烦?客人走了,你不还在这儿么?这新泡的茉莉茶香得很,还有这几碟点心都是小厨房里新制的,三爷你一定喜欢。”
她觑着梁墨珏的脸色,心中还是对那客人好奇。而梁墨珏也没说什么,只是一颔首,旁边小怀替他斟了一杯香味四溢的茉莉茶。
“不过三爷,那客人我白日里见过,我还和他打听了我那兄长的事……”最终还是忍不住,月白往前走了一小步,“三爷你和他原来是认识的么?”
“他曾教过我几月的书,算是旧识。”梁墨珏温然地说道,他那沉的像海的眸子慢慢扫过月白,察到她表情后,才又讲:“他和我说,你今日向他打听你那兄长的消息了?你可从他口中知道了些什么?”
月白分毫不犹豫地点头,对着梁墨珏说:“是啊。不过我也不清楚具体的消息,但听那先生说,那一批参军的人都安然无恙,我这心就算落下了。”
安然无恙。
这四个字在心间划过,配上月白弯弯的眼,梁墨珏唇畔又挂上笑,浅浅的,笑意并未入眸,“不过月白,有些事你问外人,哪有问家里人靠谱呢?”
问家里人?
月白不解其意,她绞着手指,有点不好意思,轻眨一眨眼,“三爷,你说的是什么……我有点不太懂。”
她在梁墨珏面前就是这样,懂的、不懂的都会说出来,而不是藏在心中,或者糊弄过去。这一点梁墨珏十分满意。
“如果我猜的没错,你的那位兄长姓陆,是京中陆家的小公子——陆霄云。是吧?”他语气淡淡,却有着一股笃定。
果然,月白诧异地扬扬眉,张张嘴,她立即问道:“三爷怎么知道的?”
她和陆霄云相识的事,除了花怜再无人知晓,即使今日去打听,也没提及陆霄云。
三爷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呵……”低笑一声,梁墨珏也不着急回答。他拿起那盏茉莉茶,喝了两口,甜蜜非常,润了嗓子后才道出,“这批少爷兵,多得是不学无术的纨绔子。而其中陆家小公子,已经算是‘清流’,我想依月白你的性子,也不会和那些个无所事事的人结交。”
月白了然地点点头,心觉梁墨珏果真神通广大,这一猜,还真的猜准了。
“不过……”梁墨珏放下杯盏,眉宇间有两分疑问,“月白,你是如何和陆家的小公子相识的?”
他这一问,让月白低了低眼。
该如何告诉三爷呢?
过去的事,她是一概不想提及的。可面前人是梁墨珏,她又不能全瞒过去。
心中挣扎片刻,月白最终还是抬起眼看着梁墨珏,用一句话答了过去,“我和陆家小公子,是自幼相识。只不过后来我和他二人没再见过面,是班子来了京都后,我才偶然与他重逢的。陆小公子他在京都很关照我……”
梁墨珏脑中不知为何蹦出了一对词。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原是如此,怪不得。”梁墨珏颔首,他忽而又问道:“月白,你可想具体了解一下陆小公子的近况?”
抛出这句话时,梁墨珏看见月白眼光一亮,有几分惊喜地走上前一步,对着他问:“三爷要帮我么?”
月白说完后,脸上浮出一抹笑,目光中全然的信任。这让梁墨珏见了,心里很是舒服。
他唇角的笑亦是半分不减,可偏偏有种薄冷的味儿,只听他慢慢讲道:“是,我会帮你。这样吧,就后日。等后日我不忙了,我就带你去一趟陆家,你说如何?”
自然是好!
梁墨珏突如其来的话让月白心中充满了惊喜,她一时间竟然没顾得上回话,只是连连地点头。
“那、那自然是好的!”月白手指绞得越发得紧了,她抿抿嘴,眉眼间都是惊喜的痕迹,良久,冷静下来的她才小心翼翼地问道:“但三爷,你带我去陆家,会麻烦么?”
她在班子里长大,最清楚人情往来这一方面的事。
一般人上门拜访,都是要备礼的。更何况梁墨珏这样的身份,可若是就因为帮她去获悉陆霄云的近况,梁墨珏还要备一份礼的话,那月白心中就有点过意不去了。
她想着,眼睛又低了下去,轻声嘟囔,“若是麻烦就算了吧……”
梁墨珏见到她这样,心弦一颤,不知怎的,他最见不得月白这样,于是他温声道:“我母亲和陆夫人也算是有往来,去拜访一下,不算麻烦。”
“真的么?”月白眨眨眼,看着梁墨珏道。
梁墨珏点一点头,“真的。”
自从夜里从梁墨珏那得知了要去陆家拜访的事后,月白的心里就充满了兴奋,连着一晚都睡不好,可第二早起来的时候,仍旧是精神满满的。
今日梁墨珏要和关外来的商人见面,这头小怀刚差兰喜告知月白今日算是放个假,那头玉杏就快步走进丫鬟房,倚着门框对她讲:“月白,你的师姐找你,在后门等着呢。”
师姐?
花怜!
“花怜来了?”月白诧异起身,两人分别不过两日,花怜便又来了。难道她有什么难处需要自己帮忙的么?思及这,月白脑海里再度忆起花怜的伤,满是忧心,赶紧走出丫鬟房,“我这就去见她。”
她到时,花怜正站在后门的屋檐下,两人对视一眼,她忙小跑上前,一把攥住花怜的手,蹙着眉一连问道:“你今日来,是受什么委屈了么?”
话音落地,花怜噗嗤一笑,她挣了挣,讲:“你先放开我,我还拿着东西呢,等会儿掉了。”月白低头一看,这才注意到花怜手上还拎着东西,五个纸盒子用红绳捆在了一块儿,她手指正抓着最顶上的红绳。
“你呀,怎么都不盼着我点好?难不成我非得是受委屈了,才能来梁府找你么?”花怜打趣着说,她小心地摇摇手里的纸盒,朝月白眨了眨眼,笑说:“我今儿是给你带东西来了,还不带我去你房中?”
月白迟疑地看着花怜。她气色红润,还换了身烟粉色的新式褂裙,衬得整个人都明艳起来,确实不像遭受欺负。
“那你快进来!”她的心稍稍一落,拉过花怜另一只手,就把她往府里带。
月白拉着花怜一路到了房间后,才发现玉杏和兰喜还在那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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