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然精神恍惚地回到座位上。
她恍惚得太明显,以至于徐倩怡回头看了她好几次。
“怎么,被拒绝的打击这么大?”她凑过去耳语。
葛然茫然地摇了摇头:“我好像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徐倩怡正好在吃早饭,嘴里叼着盒酸奶。闻言,她眉梢轻挑,揶揄道:“什么大事?发现闻煜和傅予寒是一对?”
葛然那双恍惚的眼倏地睁大:“你知道?!”
“……我瞎猜的。”徐倩怡把酸奶喝了,“还真是?之前就觉得他俩怪怪的啊……难怪闻煜出去了啊。那他俩人呢?”
“他俩……”葛然喃喃。
他俩在空楼,没有灯,天光也难以直射的阴暗角落里。
两道修长的身影交叠在一起,修长的脖颈上青筋若隐若现,炽热的呼吸在冰冷的空气中存在感分明。
闻煜死死地按着傅予寒的肩膀,将抵死缠绵化作蜻蜓点水的亲吻。
湿润的、轻浅的。
他咬着他的唇瓣,吻过他的齿间,手向下摸到对方下垂的指尖,插入指缝,十指紧扣。
和他急促的呼吸以及急切的动作比起来,这个亲吻显得过于小心翼翼。
傅予寒好像傻了,半晌没有动作,只被动地接纳着对方的噬咬。
闻煜亲了一会儿,握紧他的手,悄悄退开些许,看着他勾起一个笑:“你没有推开我。”
“我……”傅予寒好不容易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低声呢喃,“我想推开的。”
闻煜的目光沉下去,指尖下意识地一松。
“但是不想让你误会。”傅予寒垂眸看着他俩交握的手,“我不是讨厌你才想推开你,我只是……有点生气。”
“气什么?”闻煜问,“说真的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你为什么突然生气……跟我对着干?”
傅予寒白了他一眼。
“我说错了,你绝不可能做这么幼稚的事情。”闻煜从善如流地改口,“那是为什么?”
傅予寒低头想了想。
“那盒星星……是我的一些旧画,我特地叠好带过去,就是为了烧掉的。”他低声说,“没有什么‘想送给杨帆不敢送’,你想太多了。”
一张张长方形的速写纸裁成两截,正方形的那截叠八角星,剩下的撕成长条叠别的星星,不知不觉积攒出一大罐头。
闻煜一愣。
旧画……?
“什么旧画?”他的声音忽然有些轻微颤抖,手下意识地将傅予寒的手握紧。
“一些没头没尾不知所谓的旧速写罢了。”傅予寒抬眼看他,“诶,煜哥,你亲了我,就没什么想和我说的吗?”
闻煜捏着他的手沉默片刻,轻声道:“旧速写是指……杨帆吗?”
傅予寒看了他一眼。
“我无意中看到过……”闻煜抬起头,在看清傅予寒眼神的下一刻慌忙解释道,“不是故意看的,真的,只是那天随手从你抽屉里抽了本本子翻,我以为是草稿纸……”
“……算了,看见就看见吧。”傅予寒自嘲地笑笑,“对,没错,就是画着杨帆的旧画。”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忽然吸了吸鼻子,再开口时,话音带上了点说不出的怅然:“那都是我想象出来的画面,以前……想他想得不行了就抽出来画一张。结果有一次我跟他一起出去,才发现一直以来我都把他的鼻子画长了一点点,眼睛也画得不太对。”他轻笑,“其实他根本就不长我脑海中的样子。”
暗恋,就像有个无形的小人在脑内拿起画笔,回忆便是画纸,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将那幅画卷描绘得越来越美。
回头去看,才知道现实离脑内美化早已失之千里。
不过都过去了。
“你想说的只有这个吗?”傅予寒说完看了他一眼。
闻煜一时没出声。
见他这样,傅予寒嘴角一抽,抬腿就想离开:“那我走了。”
“诶,别,”闻煜一把将他拉了回来,“小寒!跟我在一起吧!”
傅予寒垂眸看着他拉住自己的手,沉默。
“不要。”半晌,他说,“我还是生气。”
“你到底在气什么啊?”闻煜无奈了。
“你以前就问过我要不要跟你在一起,那时候我觉得你是开玩笑,后来才发现你是认真的。”
“你早就发现了?”闻煜一愣,“那你怎么不说?”
“就是因为发现你是认真的才不说的。”傅予寒抬眼,长出一口气,“我自己都没整理好自己,就算问了,能给你什么回应呢?”
成年礼那晚就想过要问,转念一想又没必要。
对方是认真的,他怎么可以不认真。
闻煜哑然——他根本不知道傅予寒曾经想过那么多。
“这段时间,我买了新的速写本,画了你。我不想画一样的东西,杨帆那些画都是我想象出来的,但关于你的画,都是‘日记’。”傅予寒抿着唇,眼神飘在别处,声线冷淡,“我在杨帆在的地方,把我画的他都给烧了……对我来说,这是一个‘仪式’——”
他深吸口气,“‘我整理好了,我想靠近你。’——但是你……闻煜。”
他终于把眼神转了回来,盯着对方,眼角带着一圈隐而未发的微红。
“你宁愿瞎吃醋,宁愿生闷气也不肯多问我一句,那我就想问问你——”
“既然都喜欢我了,为什么不肯多相信我一点呢?”
“小寒……”闻煜抓着他的手,迫切地想要说点什么。
“告诉我你在吃醋很难么?哦,单方面喜欢一个人,永远不说就永远不会被拒绝,几乎立于不败之地,这感觉我懂,我就是这么熬过来的。”傅予寒一哂,“也对,毕竟之前我也拒绝过你好几次,是我活该——只是我以为,我们每天都在一起,你至少能感觉到我也不是那么无动于衷……”
话音越说越低,傅予寒终于说不下去了。
他轻吸了下鼻子,转身便走。
闻煜回过神,扑上去从背后拦腰抱住他——
“松手!”傅予寒皱起眉,试图扯开他那两条铁箍似的胳膊。
挣扎间,手心触摸到一个触感冰凉的硬物,他低头一看,竟然在闻煜手腕上看到一块几乎一模一样的手表,跟送给他的那块合该是一对的。
冬□□物厚重,先前他藏在袖子里,傅予寒没看见。就像那根他不知道戴了多久的滴胶球项链。
闻煜总这样,在暗地里做完一切,不愿邀一句功。
话又说回来,究竟是“不愿”,还是“不敢”呢?
“不松!”闻煜磨着牙,“我知道错了,小寒,是我的问题,让你受委屈了……我改行吗?你叫我少喝酒,叫我活得真实一点,我都有在努力听啊!”
傅予寒动作一顿。
“可是你宁愿暗搓搓地买情侣表,也不肯多说句话。”他垂眸看着闻煜的手,冷声道,“放手!”
“不放,”闻煜说,“我不会放开的,我再也不会放开了,你打死我我也不放!”
火气直冲脑海,傅予寒没多想,当真反手给了他一肘子。
他这下没留力,但闻煜这个反射神经一向很强的人竟然没躲,生生受了他这一下。
“嘶——你真打啊……”腹部受到击打,闻煜本能弓起了背,疼得嘴角直抽。他缓了缓,松开胳膊说:“行,如果你打我能解气的话,你打吧,我绝对不躲——只要你别走。”
傅予寒转过头,捏着拳盯着他。
闻煜向他摊开手,面门毫无防备:“来。”
少年醇厚润泽的声线、清晨微凉潮湿的空气、远处慢跑的陌生人,以及他们偶尔路过时探头向内张望的视线。
傅予寒眯起眼,提起拳头走过去。
闻煜深吸口气,闭上眼睛,做好了挨一下的准备。
脚步声越来越靠近,直至他身前。傅予寒抬起手——
而后将那道挺拔身影抱了个满怀。
闻煜一愣,睁开了眼,目光有瞬间茫然。
他腰窄,平时藏在宽阔肩膀撑起的衣服下,有种出人意料的纤弱。
像是一个躲在坚硬外壳中脆弱灵魂。
傅予寒把脸埋了下去,嗅着他衣服上的气味。
那人用檀香味的洗衣液,桧木味的沐浴露,整个人浸满木香,像一棵树,冷硬而内敛。
其实明明是个很柔软的人,可惜没人愿意一层一层将他剥开——
洋葱么?不,气味没那么重。
傅予寒想,这个人大概是一颗椰子成的精,敲开来,清洌甘甜。
“小寒?”
闻煜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又像在确认,“小寒?”
“在呢。”傅予寒被他喊得耳尖痒痒,“叫我干什么。”
“你把头抬起来。”闻煜回抱住他清瘦的身体,轻嗅着他耳畔的发丝,用唇啄吻着对方的耳尖和脸侧,“这样我亲不到你。”
“别亲不就好了。”傅予寒躲开他恼人的动作,额头往边上挪了挪。
“那不行。”闻煜想了想,“你放开我。”
两人别贴在一起就能亲到了。
他想得挺美,谁料傅予寒根本没懂,冷冷淡淡地飘过来一句:“真要我放开?”
那上扬的尾调里似乎隐含深意,闻煜被他噎了一下,随着直觉脱口而出:“不行。”
他顿了顿,因为这个拥抱而被昏了的头脑稍稍冷却,一句潜藏在心底的话便悄然冒头。
“别放开我。”他说,“留下,跟我……在一起。”
傅予寒轻轻笑了两声,伸手将他抱得更紧。稍顷,他偏过头,试着在闻煜的颈侧落下一个轻吻。
他在桧木的浅淡香气中轻轻说着:“煜哥,你要多相信我一点,不要怕,既然我决定留下,我就不会走。”
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自我保护,可以被称之为“成熟”,也可以被叫作“懦弱”。
敞开胸怀接纳世界的坦荡,可以被称之为“天真”,也可以被叫作“勇敢”。
闻煜是个懦夫,他要拉着他站起来。
闻煜垂着眸:“这是你对我提的第四个要求……我会努力改的。”
“其他三个是什么?”
“真实一点、少喝酒,”闻煜笑了笑,“还有学做家务。”
“……”傅予寒有点想笑,“那你做家务了吗?”
“如果你今晚去我家,我可以叠被子给你看。”
“……神经。”傅予寒捶了他一下,“走吧,回去了。”
早自习开始的铃声不久前就已经打过了,操场上慢跑的学生早已离开,只偶尔还有没课的年轻老师锻炼路过。
“小寒!”
搂着傅予寒后腰的胳膊一紧,闻煜强行将人拽了回来,右手插入他脑后手感良好的短发里,重新亲了上去,“等等再回去……”
“唔……”
两人抱了一会儿才离开,操场上早就没有了晨练者的身影,太阳完全升了起来,操场上一片金灿灿的光。
雪化了,今天是个好天。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在塑胶跑道上。
“怎么了这是,为什么又不高兴啊。”闻煜跟在他身后一米的距离,无奈地说,“我不就说了个让你晚上去我家么?以前你都去住,怎么话说开了反而不愿意去呢?陪陪我不行吗?”
傅予寒顿住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
闻煜追上去,站在他面前。
他们已经离开空楼了,操场上,公共区域,随时会有人来的地方,他不能直接环住他。
但身体却不自觉地想要靠近他的新男朋友,他整个上半身都向前倾着,像是随时都要倒在对方身上似的:“不是说好了不会走的吗?陪陪我又怎么样。”
说来也怪,他语气分明没什么起伏,神态也很自然,傅予寒愣是觉得他在撒娇。
傅予寒想了一会儿,嘴角直抽:“去你家住是没什么关系,但是……”
闻煜懒洋洋地:“嗯?”
“明天要上课的,煜哥。”傅予寒委婉地提醒他。
闻煜愣了愣,噗嗤一声偏头笑了出来。
好一会儿他才说:“你想哪里去了,我什么都不会做的,好吧?今天可是情人节,你回家说不过去吧?”
傅予寒叹了口气:“好吧。”
他隐约觉得自己似乎上了条贼船——
好端端的早自习,因为两人在空楼里干的荒唐事生生错过,傅予寒还来不及心疼自己错过的英语听力,走到教室门前已经被英语老师骂了个劈头盖脸。
他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头一垂生生受着。
闻煜捂着肚子从他后面走上来:“别骂了,于老师,我肚子疼,傅予寒是陪我去医务室才迟到的。”他有气无力地指指自己的额头,“看在我疼出一头汗的份上绕了我们吧。”
傅予寒瞥了他一眼。
总觉得话说开以后,闻煜好像突然变得比以前更没脸没皮了,这种卖惨的事换从前他应该做不出来——
老于眼珠子一瞪,看着他红润的嘴唇,怎么也不愿相信他是病了:“你真肚子疼?怎么搞的。”
闻煜:“被猪打了。”
傅予寒:“……”
嘿这人,不就捶了他一肘子吗,有没有这么记仇。
于老师惊了:“……什么?”
“哦不是,我是说,”闻煜艰难地扯动嘴角,装出一副疼得不行的样子,“早上吃猪肉吃坏了。”
“高三了要注意身体。”于老师面色不虞,扫视全班,“你们也是,吃饭最好在家里吃,干净清爽点,平时也不要光顾着复习,有空得出去走走,锻炼!别考试还没到,自己身体先垮了。至于你——”他指指闻煜,“注意点啊,最近早上迟到好几次了,别光跟傅予寒学点不好的!”
傅予寒瞪圆了眼,错愕地看向英语老师:“我最近没怎么迟到早退过吧?”
“您今天来得挺准时呗?”老于糗他。
傅予寒:“……”
傅予寒有苦说不出,只能往闻煜那头翻了个白眼。
好在有闻煜卖惨,两人还是顺利地进入了教室,就是班里有那么几个人看他们的眼神有点怪。
刚回到座位,方佳远和孙文瑞就悄悄转过头问:“傅哥、煜哥,你俩打球去啦?这么早。”
“……为什么是打球。”傅予寒平静地看着他俩。
“不然还能干嘛,你晨练啊?”方佳远一脸狐疑,“看你俩这满头大汗的。”
2月中旬,冬季最后的尾巴,不到十度的气温——
潮红的脸色和额上肉眼可见的汗珠不是剧烈运动过还能是啥?
傅予寒感觉一股热意从脚底升至头顶,他伸出手指指了指前方,一抬下巴,努力维持住了冷淡又倨傲的态度:“转回去,少打听我的事。”
“……哦。”两个小可怜做了个鬼脸,扭了回去。
闻煜在座位上无声地笑趴了下去,气得傅予寒往他的靠背椅腿上踹了一脚。
混蛋。
他一直知道闻煜性格恶劣,脸皮还厚,却没想到能厚成这样。
为此,他一早上没搭理闻煜。
请假半月,该补的功课有很多,好在画画的事可以暂且搁置一阵,傅予寒勉力收回自己乱七八糟的思绪,将注意力沉浸到功课里。
光是整理半个月欠下的试卷或许就要好几天,他有的忙了,中午便像之前一样没离开座位。
“不——去——吃——饭——吗?”闻煜拖着长音,撒娇似的。
“你自己去吧。”傅予寒的态度冷淡,目光始终盯着自己的卷子。
闻煜撇了撇嘴,抽出一本打草稿用的簿子,撕下半张开始写字。
【要不要我的卷子啊?】
他将小纸条轻轻放到傅予寒桌角。
傅予寒瞥了一眼,没搭理他。
闻煜又将纸条拿回来,写下第二行。
【你画的我,给我看看好吗?】
傅予寒依然不理。
闻煜又写下第三行。
【我知道你要纠错,这半个月的作业、试卷,所有讲过的题我都做笔记了,你求我我就给你。】
这回,傅予寒的目光粘在了纸条上,没动也没出声。
这个笔记听起来有点诱人。
“啧,真是个不浪漫的人,说到笔记就有反应了。”闻煜嘀咕了一句,伸手过去,直接在傅予寒桌上把纸条往下写。
【不求我也行。】
【速写本给我看看嘛。】
一个“嘛”字,简直能让傅予寒在数九寒天里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这时,后门口传来班里男生的声音:“煜哥,去不去吃饭!”
“吃!”闻煜高声回应,目光却始终落在傅予寒脸上。
“你跟他们说话挺正常的,为什么跟我说话的语气这么恶心。”傅予寒嫌弃地看了他一眼,眼神别开些许,“速写……晚上再给你看,不要在学校里拿出来。”
“怎么这么害羞啊……”闻煜笑着摇摇头,把纸条握进掌心揉了,从抽屉里抽出一本薄薄的笔记本扔到他桌上,站起来,“吃什么?给你带。”
“海鲜炒面。”傅予寒仰头看着他。
“五分钟都过去了还海鲜炒面呢?”闻煜无语了,“你觉得我抢得到?”
作为三中食堂的招牌餐品,那玩意儿几乎是上架就秒没。
“我相信你。”傅予寒盯着他,用最平常的表情,和最轻微的声线,当着后门口那几个男生的面,对闻煜说了句只有他能听见的话,“——毕竟我男朋友最厉害了。”
闻煜:“……”
他妈的这个人就是生下来克他的。
“煜哥!”那几个男生又喊。
“来了,”闻煜深深地看了傅予寒一眼,撒腿往门口跑,“走,食堂!”
“卧槽,跑那么快干嘛?都晚了!”
“抢面!”
傅予寒噗嗤一声,偏过头。
阳光落在斜对面四楼纵向走廊的玻璃屋顶上,汇成一束刺目的光。
笑意悄无声息地,在傅予寒被阳光浸染的干净眉眼上漾开,像春风拂过,冰雪消融。
他原本只是说说的,没想到闻煜真的给他买回来一份“限量版”海鲜炒面。
傅予寒惊了:“怎么做到的?”
“运气好。”闻煜说。
跟他一起去食堂的一个男生跟上来,边摇头边惊叹:“快别提了,我真没见过煜哥这么贱的人。”
傅予寒:“?”
“我跟你说啊,傅哥,海鲜炒面不是时不时就会上一次吗?煜哥在那个窗口等了十五分钟,跟排在他前面的五个小姐姐卖惨,说他吃不到海鲜炒面没法安心复习了。最后拿这张脸,对,就这张,”男生指指闻煜的脸,“去跟窗口打菜的阿姨卖萌,硬是让人家给他打了个大份的!”
海鲜炒面太受欢迎,窗口的阿姨经常不肯多给,想多卖给几个人。
傅予寒被他这一连串的操作惊呆了。
等那男生走了,闻煜才冲他挑眉一笑:“你都那么说了,我怎么也不能对不起那句话吧?”
“你真是……”傅予寒轻笑了下,目光在那袋海鲜炒面上流连了几分钟,这才打开面条开始吃。
闻煜一开始以为他在想什么。
谁知道傅予寒吃完面,没有继续看卷子,而是抽出了一本速写本,翻到了最新的一页。
他屏住呼吸,看着傅予寒在速写纸左上角写下几个字——
2月14日。
接着,他用极快的速度勾勒出一袋海鲜炒面的样子。而当闻煜以为这就是全部的时候,他又看见傅予寒继续在旁边画了一个趴着睡觉的小人。
心情的大起大落和剧烈的体力消耗在短时间内抽干了闻煜的精神,第一节下课的时候,他久违地借课间十分钟补了个觉。
越是熟悉的人,越容易观察到面部细微之处的区别,因此常常发生那种别人指着图说“这个和某某好像啊”,那位某某的熟人却一头雾水的情况。
自己看自己更是如此,人很难在一张画稿上找到自己的影子。
但傅予寒画得太像了,像到……当那颗脑袋被勾勒完毕,笔尖画到他弓着的脊背时,闻煜就已经认出来他在画他的地步。
“这就是你的‘日记’?”闻煜凑过去,轻声问。
“嗯,”傅予寒说,“我觉得我要是坚持画十年,可以在你二十八岁生日的时候送你一份大礼——你觉得呢?”
闻煜张了张嘴。
他这个人是真的有点贱,他觉得。
一瞬间被巨大的感动和兴奋击中,他第一反应就不是涕泪俱下,而变成了怎么逗他。
“你为什么不画一辈子呢?”闻煜揶揄地问,“想偷懒么?”
傅予寒长睫轻颤。
他神色很平静,也没有往闻煜那边看,只是专注地画着画。
“也不是不行,”他说,“不过我画的都是真实存在过的片段,作为模特……”他轻描淡写地瞥了他一眼,“你得一直跟着我才行。”
有什么不行的。
闻煜简直太乐意了。
“荣幸之至,”他夸张地行了个礼,“我的小王子殿下。”
好像只是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日头便偏了西。
气温渐渐降下去,离开教室前,闻煜把那条围巾搭到了傅予寒脖子上。
“别忘了。”他说。
“不会,”傅予寒摇摇头,态度自然,像是习以为常,“这几天都戴着,怎么可能忘。”
于是闻煜便笑了。
他走过去帮傅予寒把画箱背起来,又拎起画袋,脑袋朝门口一歪:“走吧。”
“嗯。”傅予寒将最后一张试卷塞进书包,跟着他离开。
……
“啧,这股酸臭味。”
教室内,徐倩怡目送两人离开的身影,嫌弃地摇了摇头,偏头对葛然说,“你现在要跟我说他俩没在一起我都不信。”
“其实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在一起啊,”葛然探着头,小声说道,“不过看着还挺配的?”
“你好像不是很伤心?”
“伤心,我伤心得快死了。”葛然沉着而冷静地回答自己的闺蜜,“可是有什么事能比磕cp更让人感到快乐呢?”
徐倩怡:“……你说的对。”
人,可以表白被拒,也可以失恋。
但是磕的CP必须结婚。
……
那两人已经走出了校门。
晚自习刚结束,校门口四处都是回家的学子,冬装厚重,围巾遮住傅予寒半张脸,没什么人注意到两位大佬正并肩从自己身边走过去。
“我饿了。”傅予寒突然咕哝了一句。
“阿姨应该炖了汤。”闻煜看了他一眼,“还是你想吃别的。”
“我闻到了一股烤红薯的香味,”傅予寒头向上抬了抬,把鼻尖暴露在围巾外,嗅了嗅,“你闻到没有。”
“闻到了。”闻煜又无奈又好笑,“你鼻子还真尖,那家店很远。”
傅予寒翻了个白眼:“那你不是也闻到了,为什么要说我。”
“那你想不想吃?”
“想啊,不然我说出来干什么。”
“那走吧。”闻煜脚步一顿,换了个方向,“正好我突然想起要买点东西——往这儿走。”
他们走向了另一条岔路。
这条路跟回家方向不顺,所以即便傅予寒知道这里有很多东西吃,却也没在非周末的日子来过这里。
昏黄的路灯将两人的影子拉长。
傅予寒是个画画的,有时候走着走着就会盯着某样东西怔怔出神,据说是在“观察事物的形状和颜色”,闻煜知道他这个习惯,一般不太在这时候跟他搭话。
最多过马路的时候牵着他点,免得撞车。
今天也是,快走到拐角处,傅予寒才从长长的影子里回过神,问了句:“对了,你要买什么来着?”
“一点小东西。”闻煜说。
傅予寒挑起眉。
无伤大雅的事还遮掩着不说总让傅予寒有种微妙的不爽,但闻煜白天已经跟他保证过自己会改掉这个习惯的,他决定忍一忍。
转过弯,路边的学生又多了起来。课业繁重的深夜,脑细胞消耗巨大,学生们的肚子容易饿,这会儿,街边每家贩卖小吃餐点的店铺里都聚着不少人。
他俩往前走了一段,才终于看见那家香飘十里的烤红薯。
有五个人在排队。
“你在这儿等一会儿。”闻煜说着朝隔壁走,“我买点东西就回来。”
傅予寒张了张嘴,却没喊他。
他走过去的地方是一家清冷无人的花店。
十点多了,又是冬季,正常花店早就关门了,这家店却还开着。
傅予寒不是个很自作多情的人,但除了闻煜无聊到情人节深夜给他买一束玫瑰花以外,他实在想不出一个合理的去花店的理由。
好在没多久,闻煜就从店里出来了,手上带了一把简单的香水百合。
“你买这干嘛?”傅予寒盯着那束花。
闻煜看了他一眼,抿了下唇:“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他表情很平静,没有任何为难、犹豫或是伤心难过,以至于傅予寒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不会是送给我的吧?”他压低了声音。
“不是,”闻煜摇摇头,又看了他一眼,“还是你喜欢花?”
傅予寒用一个寒噤表达自己的抗拒。
他喜欢生长着的花,愿意跑很远的路去看一山春色,对这种几天就凋谢的礼品鲜花却敬谢不敏。
闻煜难得没跟着逗他两句,没有恶劣地提出再去买束花送他。
傅予寒买了一颗巨大的红薯,捧着往回走。路过鲜花店,他好奇地朝里面看了一眼:“说起来,这家店这么晚不关门啊?”
“嗯,有一天深夜路过这里发现没关,我进去问了问。”闻煜笑了笑,“老板说他家里有矿,开店就是个爱好,心情好就开久一点。”
“那你怎么知道他今天开着?”
“因为今天是情人节。”闻煜说,“老板说鲜花店就应该为了这种日子开。”
“听上去店老板还挺有趣的……”傅予寒说着,朝闻煜那边看了看,路灯下,对方的侧脸深邃,五官分明,眼睛部分浸在刘海和眉弓投下的阴影里,无端多了几分阴沉。
他什么话都没多说。
傅予寒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有某种奇异的直觉——
闻煜好像心情不是太好。
他回想了一下今天一整天在学校里发生的事,想不出所以然来,目光便自然而然落到那束百合花上。
“闻煜。”
“嗯?”
闻煜偏过头,恰好看见傅予寒眼皮一掀,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便专注地看着他,眼里只有他一个人。
他很喜欢看傅予寒这样看他,于是笑了:“怎么了?”
“忘记跟你说了,在外面考试的时候想到你,给你带了不少特产回来。”傅予寒说,“太重了,不想拖行李箱去学校。”
“那我周末去你家拿?”
傅予寒点点头。
闻煜的脸色看上去终于好了一点,他很满意。
闻煜家并不远,傅予寒捧着他的烤红薯进门,把书包放下,脱掉外套,熟门熟路地进厨房找了个碗,把那个红薯掰成两段放好,又去看电饭煲。
电饭煲里温着一锅党参乌鸡汤,他挑了几块肉出来,盛出两碗,端着到客厅里去。
“煜哥?”
傅予寒从厨房出来,看见了闻煜的外套、书包,他的画箱、画袋……就是没看见闻煜本人。
“人呢……”
他说着将汤碗放到餐桌上,往卧室走:“闻煜?”
隔壁始终锁着的小门忽然开了,闻煜从里面探出头来。
傅予寒被他吓了一跳:“煜哥?”
闻煜垂眸想了想,抬眼道:“白天的时候我想跟你解释一下,但不知道要怎么说。”
“解释什么?”
“解释我……我为什么会这么让你讨厌。”闻煜笑了笑。
“我什么时候讨厌你了?”傅予寒莫名。
闻煜摇摇头:“我是说,‘不相信你’这件事。”
傅予寒看着他。
“进来吧。”闻煜向他勾了勾手指,退开些许。
随着他身体让开,小门露出了一条黑洞洞的门缝,像是潘多拉的魔盒,正等待着下一个倒霉鬼的进入。
傅予寒目光轻颤。
这是闻煜的秘密。
他想了两秒钟,没再犹豫,走过去推开了那扇门——
“为什么不开灯?”
刚进去的那一刻,傅予寒什么都没看清,只听见闻煜在门边说:“这里没装大灯。”
“小灯呢?”
“小灯……有,”闻煜顿了顿,“你等等。”
闻煜曾将这个房间描述成“一个梦”。
傅予寒见过他把坏掉的解体匠机带进来,也见过他拿出谁也没见过的笔记本电脑,所以傅予寒一直以为,这是他的“玩具小屋”。
事实上也确实和玩具小屋没有太大差别——眼睛即将适应室内黑暗的那一刻,闻煜走到角落开了盏小灯,傅予寒因此看清了他面前几乎占据了半个房间的海洋球池。
周围的架子上,手办、投影仪、各个品牌的游戏主机、电视、台式机、笔记本、老电影光碟……将这个狭小的次卧填得满满当当。
几个博物架之间留出了一条狭窄的通道,通向这个房间的另一侧。
那一小半是空的。
地上放着张矮桌,闻煜点的灯就在矮桌上,是一个写作业用的书桌灯。
桌上随意地放着一袋用到一半的抽纸,显然房间的主人时常会进来。那束成迷的香水百合随意地放在桌上,靠墙支着。
而在那张矮桌背后的墙上,挂了一幅顶天立地的大照片。
全彩,半身,正面,一个女人温婉地对着这个世界微笑。
有一瞬间傅予寒还以为他挂了幅蒙娜丽莎。
但很快他就意识到不是,这个女人和方婉静有五六分相似,气质却更典雅一些。
他隐约有所猜测。
“这是……”
“我妈。”闻煜抬眼,语气平静地说,“亲妈。”
傅予寒张了张嘴。
“今天是她的祭日。”闻煜笑了一下,“我带我男朋友来见见她。”
室内一阵寂静。
“她死于九年前,我十岁,小学三年级。那天是个情人节,她在病床上熬了两年,终于还是没熬过去。而她死后没到三个月,闻自明就领了个跟她长得很像的女人进了门。”闻煜淡淡地说,“她活着的时候跟我说,她跟闻自明是灵魂伴侣,天造地设的一对,要我理解这个父亲偶尔表现出来的无情无义,她说那都是表象,是误会。”
他顿了顿,“可是我实在不能理解他三个月就带人进门是哪门子的灵魂伴侣。”
傅予寒朝他走了过去。
“小寒,说实话,在我发现自己喜欢上你以前,我其实……”
他一点都不相信什么劳什子的爱情,情人节这个祭日也像个讽刺。
人类不过就是些卑劣的官能动物,在荷尔蒙的牵扯下,做最肮脏的木偶。
他一直这样觉得。
直到有一天,有一个人,冷冷淡淡地嘲讽他,“活得太假”。
闻煜想,他可能期待一个拆穿他的人,太久太久了。
傅予寒张开双臂,结结实实地抱住他。
“煜哥,”他说,“想哭就哭吧,这儿只有我们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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