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不是替身
在一片黑里, 阮胭打开灯,奶油似的灯光温柔坠下来。
她怔了下, 她还没有去报修, 物业就来她外面的电箱帮她修好了吗。
果然高昂的物业费不是白交的。
阮胭把东西放好,拿出方白给她买的字帖,墨水, 白格纸, 铺好,一一放在桌上。
她坐在桌前, 用今天在沈劲那里带来的万宝龙钢笔, 汲了墨水, 开始在纸上一笔一划地临。
她已经两年没有临过, 以前这是每日必修的课。
室友们都在图书馆刷贺银成和人体解剖学, 只有阮胭, 背完了还要被陆柏良逼着每天写字。
“阮胭,你要记住,横是坚。”
“粤妙法莲华, 诸佛之秘藏也。”
“竖是定。”
“多宝佛塔, 证经之踊现也。”
“撇是变。”
“发明资呼十力, 弘建在于四依。”
“捺是收。”
“有禅师法号楚金……”
阮胭再也写不下去。
钢笔重重地顿在纸上, 墨水把纸泅开又泅开, 一团一团。
室内一片沉寂。
她不喜欢这样的寂静。
以前住在学校,电影学院总是闹哄哄的, 室友也都是多话的人, 在寝室里围在一起看热闹的盖·里奇和昆汀;后来和沈劲在一起了, 她每天晚上总是被他搂得死死的睡过去。
现在一个人了,最喜欢下雨天, 因为那很像年少时和爸妈在海上的日子,风声涛声,总不至于沉默得近乎溺毙。
手机忽地震动,将她从安静里捞起来——
“阮胭,宋筠出事了。”
邢清的嗓门很大,而且里面隐隐透着股喜意。
“什么事?”
阮胭合上笔盖。
“她的公司发微博,说她要退出娱乐圈!真是,这祸害终于要走了。”
阮胭皱了皱眉,“你等一下。”
她拿出pad,上微博看了眼,她有小号,大号不是她自己在管,是邢清花钱请营销公司专门运营,发两张日常图再几句心灵鸡汤的那种。
她的小号没发过微博,只用来看娱乐圈的一些动向。
阮胭点进宋筠宣布退出娱乐圈的那个微博,果然,下面评论大多是:“真的真的舍不得”,“无法接受”,“希望能再见到姐姐的新戏”,“祝福回归白富美生活”之类的话。
甚至还有一些营销号阴阳怪气:“貌似和同剧组的某女演员小动作太多脱不开关系……”
这些营销号一发,下面果真一票宋筠粉丝闻着味就来了。
撕了这么久,一眼就看出这暗示的是《两生花》的阮胭。
阮胭把平板放到一边,给邢清发消息:“邢清,宋筠手里的代言多吗?”
“我算算啊,她不是一线,手里有一个二线轻奢包的全球代言人,还有两个一线奢侈品彩妆线的品牌大使,当然,这些可以忽略不计,主要是她手里有个日用品,听说代言费给得很高,还给她吸了不少国民度。”
“那你准备一下,过几天去把那个谈过来。”
“?”
邢清愣住,“你要干啥?”
阮胭直接开电脑,把当时在警察局留的录音打包发给邢清:
“这些发出去,找个写卖惨文案写得最好的营销公司,钱不是问题,关键是一定要会卖惨。
现在‘阮胭’是个娱乐圈刚出头的新人,宋筠是红了六年的花旦,利用好这个地位差,还有,隐晦地提一下‘阮胭’当初因伤退组的事情,不要提得太明显,免得引起谢丏反感。”
阮胭一边说,邢清就在那边记,她说得太平静了,把关于阮胭的人设、定位,以及接下来的走向都分析得十分仔细,仿佛‘阮胭’在阮胭的口中只是一个符号。
邢清试探性地问他:“胭,你真的还好吗?”
“嗯?”
阮胭愣了下,“我怎么不好了?”
“就,你和沈劲,分手真的没事吗?
要不要我给你放几天假,出去散散心。”
邢清问她。
阮胭说:“不用,说实话,和他分手,我只觉得解脱。
真的,而且说起来,我并没有吃亏。
沈劲有钱,大方,跟了他这两年,至少在圈内试戏的时候,我没有遇到过任何潜规则。”
邢清想了想,的确,几乎所有新人在试戏后,都会被叫去“陪酒”,其实圈外盛传的“下药”并不多,毕竟公司和片方也怕摊上事,基本上女星都只陪酒,后面的其他事都是讲究个两厢情愿。
阮胭每次都是试完戏就走,却还能拿到一些小的mv女主角或者网络广告之类的通告,倒也着实令人惊奇。
“而且,他脸好看,睡了他两年,也没亏。”
阮胭补了句。
邢清被哽住,听起来这样的床伴倒也不赖。
“哦对了,你那段开机仪式上的发言被央视点赞了,这边多了些主流的正能量片约,后面我们看剧本商定一下接哪部。
还有,B站上有些你的剪辑视频火了……你终于和别的明星一样有cp粉了。”
“CP粉,和赵一成吗?
尽量还是不要炒这个。”
阮胭想到于百合,他们已经隐婚一年了,看到这些终归还是不大好。
“不是他。”
“那是谁?”
难道是八百年前合作过mv的那个歌手?
“是首医大的一个博士。”
*
“首医大的一个博士加入了奇骏的项目组?”
沈崇礼把玩着手里的飞镖,眼睛眯了眯,看向靶心。
旁边新来的秘书跟他战战兢兢地汇报:“对,叫陆柏良。
是新加入的,他们那边听说已经有一些进展了。”
“陆柏良,老爷子终于把他接回来了?”
沈崇礼眼神微动,“他去奇骏凑合什么。”
秘书惊了一下,总裁认识?
秘书说:“不知道,前段时间还上了微博热搜,好像是个技术大牛,奇骏这次应该是挖了个人才回来。”
“不怕,他们奇骏方向搞错了,做语音修复的AI软件,却请了一堆图像识别的人来搞,玩不出什么花样。”
沈崇礼问,“从沈劲那里拿过来的资料怎么样?”
秘书点点头:“有进展,他给的资料都是能直接上手的,没有什么误差,很好用。”
“好,加快步子,尽量做出来。”
沈崇礼说完,忽然顿了下,“陆柏良上什么微博热搜了?”
“嗯……好像是当街做手术,然后还和一个女明星传绯闻。”
“女明星?”
“对,叫阮胭,最近挺火的,因为她以前也是首医大的,就被很多人传绯闻了。”
小秘书八卦新闻没少看,甚至有点想把阮胭和陆柏良的cp视频放给沈崇礼看……
“阮胭以前是首医大的?”
沈崇礼愣住,四年前的某些记忆浮了上来,他忽然就笑了。
“你去,把阮胭这个人好好查一下,主要查一下她以前在首医大的事,查清楚,她和陆柏良之间有没有什么交集,如果查出来是她,那我恐怕要好好地送沈劲一件大礼了。”
送沈劲一份天大的礼。
阮胭。
沈崇礼把这两个字在口中无声地念了一遍。
你到底还要给我带来多少惊喜?
如果你真的是从前那个女孩,那我这个便宜堂弟,怕不是被一个女人给玩了。
想想就觉得刺激。
真的,太刺激了。
沈崇礼笑着捏住飞镖,食指和拇指捏紧,对着面前的靶心瞄准——
转瞬间,射了出去。
很好,正中红心。
*
第三天,天一亮,阮胭就打车去找周子绝,今天是周子绝剧本围读的第一天。
她随意扎了个马尾,换了个简单的白衬衫就出门。
出门等方白来接她的时候,她才意识到,貌似自己什么时候该去买辆车了。
“方白,改天陪我去看辆车。”
阮胭说。
“啊?
胭姐,是我来接送你来得太晚了吗?”
阮胭说:“不是,是我怕你太累了。
我想买辆车,有空自己开出去看看。”
“哦哦哦,好。”
方白握着方向盘,开了会,忽然说,“诶,胭姐,我想起来了,这儿还真有个,就上次给你租房子的那个老同学,他好像是开了个车行,我回头帮你问问啊。”
“行。”
方白一路把阮胭送到周子绝工作室那里。
进去后,于百合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饰演男一号的演员叫蒋程,还没来,也是演文艺片出身的。
阮胭还是挺期待和这些实力派演员合作的。
“这里。”
于百合和阮胭打招呼后,冲她挤眉弄眼,“最近你的新闻有点多哦。”
阮胭问:“什么新闻?”
“你和那位医生咯。”
于百合冲她摇摇手机,“B站里还有你们的剪辑视频,看没看?”
阮胭摇头,正准备说没看,那边周子绝和蒋程已经走进来了。
“都来了?”
周子绝招招手,他身后的助理,把剧本依次分给阮胭他们。
拿到手上,跟一本小书一样。
阮胭他们几个坐在一起,开始翻了起来。
只是,她越翻,心情越复杂。
翻到中间,她猛地抬头,看向周子绝。
“周导,这个电影你是以谁为原型写的?”
她问。
“我一个当医生的朋友。”
周子绝看着她,眼神在镜片下讳莫如深,“怎么,难道这么巧,阮小姐认识?”
“他叫什么名字。”
阮胭微微抬高剧本,没让人看到她因用力而发白的指尖,“你说说,我可能真的认识。”
“根据这个医生的故事改编的。”
周子绝推了推眼镜,从包里拿出一张报纸放到几个人的桌上。
他用手指摁了摁皱起的报纸,将它摊平放好。
阮胭看了眼,那张报纸是民生类,已经旧得发黄,在一张大大的版面里,左下角的小方框里,放着每日新闻,占的版面很小很小,只有一格,标题用了黑色加粗字体:
【首医大第三附属医院于昨日发生医闹,急诊室医生惨遭患者家属持刀割喉】
有风吹过来,老旧的纸被吹得快要落下去。
*
陆柏良将地上的纸捡起来。
这是被辛童撕掉的作业本,他抖了抖上面的灰,用手将它叠成一个纸飞机的形状,递给辛童。
“不喜欢写作业吗?”
他问辛童。
“嗯。”
辛童点头,然后接过纸飞机,她不想说话,就用铅笔在旁边的本子上写:“老师说我的字丑。”
陆柏良瞥了眼,一群小蚯蚓歪歪扭扭地排布在上面。
“没关系,字丑的人聪明。”
他摸摸她的头,“没骗你,很多人字写得不好,其实是思考的速度过快,手的速度跟不上大脑运转的速度。”
“真的吗?”
“真的。”
这个说法源于某位倔强的小姑娘。
辛童拿起纸飞机放到嘴边,往窗外吹了口气,纸飞机咻的一下,飞了出去。
*
在半空中跌跌撞撞的纸飞机,撞到了陆柏良的肩上,然后落了地。
他把纸飞机捡起来,上面还有密密麻麻的字,他笑着拆开——
“粤妙法莲华,诸佛之秘藏也。
多宝佛塔,证经之踊现也。
发明资呼十力,弘建在于四依。
有禅师法号楚金……”
临的是颜真卿的《多宝塔碑》。
陆柏良笑了下,把纸拿着,上了楼。
穿着白大褂的少女,咚咚跑下来。
他冲她扬了扬手里的纸:“临了大半年,是有些进步,干嘛撕了做纸飞机?”
“有进步有什么用,还不是写得不好看。”
阮胭想从他手里把纸抢过来,奈何他本来人就高,站得也高,她踮起脚也够不到,“欸,还给我呀,这张这么丑,我说扔了重新写张更好看的再给你检查。”
陆柏良看她脚都要垫不住了,怕她摔到,就把纸还给她,“下次得交五页。”
五页?
阮胭没敢答应,岔开话题,问他,“今天怎么这么早就从实验室里出来了?”
陆柏良说:“急诊室那边的师兄有事,我过去帮他代一天班,过来跟你说一声,今晚不能带你去实验室了。”
阮胭一直想做鱼类解剖实验,陆柏良本来答应今晚带她做,临时有事,只有亲自过来给这小姑娘道歉,不然,她肯定不满意。
阮胭想了想,说,“那我跟你一起去吧,正好我还没去急诊室看过,上次和程老去医院参观学习,只去了神经外科,但我听说急诊室最锻炼人。”
陆柏良无奈应下:“好吧,记得把《贺银成》带着,过去我顺便考考你。”
“我都背得差不多了。”
阮胭瘪瘪嘴,认命地回去把那本绿白相间的小破书拿上,跟在陆柏良身后,一路往前走。
到了急诊室,有好几个护士一边和陆柏良打招呼,一边偷偷打量着旁边的阮胭。
只有人到中年的护士长咳着嗽提醒她们认真工作,然后过来和陆柏良打招呼。
“小陆过来代小张的班?”
“嗯。”
陆柏良拿出门背后的白大褂披上。
“这是……?”
护士长指了指阮胭。
“师妹,带她过来旁听,见见世面。”
他这话一说完,后面就传来几个小护士的唏嘘声,护士长笑着瞪了她们一眼,立刻有小护士接嘴道,“今天好,今天急诊室不忙。”
然而,她这话一说完,护士长脸色立刻就变了,小护士也连忙捂住嘴,嘴里直喊着“呸呸呸”。
在医院值班室,最大的忌讳就是说“今天很闲”、“不忙”之类的话,因为这仿佛就是某种玄学的开关,只要一说,当天晚上必定出事。
陆柏良摇摇头,说:“没关系。”
几个人又说了会,就各自去忙了。
陆柏良给阮胭搬了把椅子,让她坐在旁边。
病人来了,她就在旁边安静地坐着。
等陆柏良忙完了,他就抽背几条贺银成。
几个小时过去后,差不多到晚上十点的时候。
护士长忽然行色匆匆地走进来,“小陆,今晚上可能有点麻烦,你这边注意一下。”
陆柏良皱了皱眉:“怎么了?”
护士长:“之前接收的一个做心脏搭桥手术的患者出了事,病人家里当时是借了三十万做的手术,但现在没抢救回来,免疫反应很严重。
家属想继续治,但又不肯拿钱,我们肯定是不能收了,本来科室已经要替他分摊十几万的医疗费了,不能再欠十几万。”
“嗯,然后呢。”
病人如果欠钱不还,催不回来债,的确得由科室和医院分摊,有时候一场手术下来,手术成功了能拿到三四千的手术费,失败了可能还得和科室分摊几万十万的患者欠款。
对医生来说,明显是不公的,但是规定就是规定,也没办法改。
“家属不肯接受,非要医院继续收治,现在在主任那里闹。
我怕他待会儿过来急诊室这边。”
“他来急诊室干什么?”
“当时是小陈收留的他妻子,也是小陈说能救,他们还录了音。
现在在闹,还想索要赔偿款。
总之,陈医生你注意一下,我们报了警,警察过会儿就来。”
“好。”
陆柏良站起来,拍拍阮胭的肩,“你先回学校去,我送你去打车。”
“那你小心点。”
阮胭知道自己在这里也帮不上忙,就不给他添麻烦了。
“嗯。”
两个人刚走到门口。
一个中年男人忽然就拿着把水果刀冲过来了,他看了眼门牌号“急诊室(2)”,再看了眼陆柏良和阮胭。
所有人都以为他要往陆柏良身上动,因为他才是医生,没想到他居然直接伸手把阮胭拽了过去。
他的动作快,是发了狠要拼命的,劲儿大,阮胭完全没来得及反应,整个人被他拽得死死的。
他的刀就横在阮胭的喉咙前,声音已经发哑了:“别过来,今天你们把我老婆给我救过来了,我就放这个女人离开。”
“姜辉,你冷静一下,你先把刀放下!”
护士长试着劝他,“你老婆真的救不过来了,你先把人放了,医疗费的事情我们科室可以帮你分担……”
“闭嘴,是你们说了能治的,就是这个科室的医生,当时收我老婆的时候说的!我为她到处借钱,凑了好几十万,你们这群骗子,钱跟水一样砸进来了,你们又他妈说不能治了……”
护士长已经急得不行了,生怕他的手抖,把刀误伤到阮胭,“你先把人放了,我们坐下来好好谈,你这样是违法的,知道吗?
先放下,别做傻事……”
“闭嘴,老子不信!”
他一吼,刀尖就抖了一下,阮胭的脖子立刻划出一道血痕。
旁边围观的护士立刻尖叫一声。
陆柏良紧了紧拳头,面上仍努力镇定地开口:“你想救你妻子,我们可以帮你。
但不能挟持一个小姑娘,你妻子也是女人,她要是醒过来,知道你做这样的事,也会为你感到羞耻。”
男人的手已经抖得不成样子,他的眼眶发红,“你闭嘴,我不会再相信你们。”
“我和她换。”
陆柏良不着急,平静地说了这四个字。
“换什么?”
“你挟持我,比挟持她有用。
她还是个大一的学生,而我是这家医院的医生,挟持我更有用。
就算你对医院有怨气,报复我不是更能解怨?
别和一个女学生过不去。”
男人似乎被说动了,看了眼瘦弱的阮胭,“你过来,其他人都不准靠近。
否则我就捅死她!”
阮胭张不了口,她怕说什么会不小心激怒这个病人,只能疯狂给陆柏良使眼神,让他别过来,我不怕。
可是陆柏良只是轻声对那个男人说了句:
“好。”
陆柏良一步一步走近他。
在他们身后一直伺机待动的保安也死死捏着手中的电棒,就等着这个男人一放人,他们就冲上去……
然而,陆柏良比那个男人高,他一走过来,男人不自觉就感受到一种压迫感——他松开了阮胭,但却飞快地把刀往他脖子上刺:
“去死吧,我才不信你们这些医生的鬼话,把我老婆还给我!赔钱!”
……
阮胭看着报纸上那排加粗的字,只觉得天旋地转里,那些黑乎乎的宋体字,一点一点被时间和空间的力量挤压、扭曲,悉数变成成群的红,铺天盖地的红。
那红把陆柏良的白大褂渐渐染变了颜色,护士们的尖叫、男人发疯的怒吼,全部都,全部都变成这些密密麻麻的字,张牙舞爪变了形,要吃了她——
“粤妙法莲华,诸佛之秘藏也。
多宝佛塔,证经之踊现也。
发明资呼十力,弘建在于四依。
有禅师法号楚金……”
字和字像在开始打架。
那些新闻上的宋体字,那些多宝塔碑上的颜体字,那些奇奇怪怪的尖锐的、棱角分明的方块符号,全都像潮水一样,争先恐后涌进了她的脑海。
而她站在这虚空里,握着那支黑色万宝龙钢笔,面对着散在空中的猩红的纸,茫然地,不知道该从哪里临摹而起……
周子绝声音冰冷,问她:“怎么样,阮胭,你认识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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