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吧。”
“醒来吧。”
林砚东正走过画堂前的院子,春深了,海棠花开得正盛,风一吹就有花瓣落在肩头。他隐约听见背后有人叫他,可一回头,却什么人都没有。
长长的水袖垂在身侧,随风飘摇,林砚东想起他该赶去前院练功,否则去晚了又要挨打。
可他走到月洞门前,又恍惚间记起自己已登台数年,早过了要挨打的时候。昨日二爷刚给他捧过场,没人敢再来找他的麻烦。
二爷是谁?
林砚东扶着月洞门再次回头,他确信真的有人在叫他。
“有谁在那里吗?”他问。
没有人回答。
林砚东又提高声量问了一遍,但他说话的声音总是温和的,似是唯恐惊了满院的花,让它们提前落了地来。
他疑惑地往回走了几步,在满院花树中东张西望着,没有找到人,便只好又离开。可当他回到月洞门前时,却发现门外的景象变了。
一重月洞门后,是另一重月洞门,远远望出去,像一个月洞门的连环,他穿过一个还有一个,不知道尽头在哪里。
这是怎么了?
他在哪里?
他又是……谁?
林砚东试探着走出去,来到了一重跟刚才完全不同的院子。院子里有一个池塘,开着夏日的荷花,一只鸟儿从水面上飞过,嘴里还衔着一片绿叶。
他又继续往前跑,穿过落满金黄银杏的树下,跑过厚厚的积雪。冬日的雪到了春天再融化,夏日的绿叶到了秋天又落下,如果四季是一个轮回,那他走过了无数的轮回。
总有人在叫他。
他跑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直至鬓边生出一根白发,纤细的手指生出了老茧,他终于从院墙上的花窗里,看到了院外的人。
原来你在这里啊。
“我来接你。”院外的人这般说着,可林砚东其实没认出他。
他不知道这个人是谁,感觉有些熟悉,但记不起来。只是心中那种安定和如释重负,让他稍有些恍然。
那人很快掏出根绳子,用力甩过院墙,抓着花窗的木格子,略显焦急地说:“你顺着绳子爬出来,快。”
林砚东:“院外有什么?”
外面黑漆漆的,看起来有些可怕。而身后的院落依旧花团锦簇,四季分明。
那人似乎被他这个问题问住了,张了张嘴,几度犹豫。林砚东顺着他的视线望天,可天上什么都没有啊。
“院外……院外有苦难。”那人最终这样回答他,那双眼睛似乎直直地看进他心里,饱含着复杂的难以言说的感情,道:“有人世间一切的挣扎、怨憎、别离,有很多东西,也有我。”
林砚东:“那你不能进来吗?”
那人摇头,“我不能。”
林砚东:“为什么?”
那人:“因为我没有办法欺骗自己外面的那些都不存在,也没有办法抛下一切逃走,所以……你要一起来吗?”
林砚东眨了眨眼,目光落在他甩过院墙的那根绳子上。这真是一根奇怪的绳子,大红色的,垂在白色的院墙上格外醒目。
他再次回望了一眼院中的风景,四季在他眼前交替更迭,美如仙境。可他却觉得这景象美则美矣,未免空茫。
这院落里,除了他,一个人都没有。
于是他转身抓住了那根绳子,费尽力气爬上去,坐在了那高高的院墙上。院外那人朝他伸出了手,“你跳下来,我接住你。”
院外仍旧是一片漆黑,黑得仿佛在往下滴墨水,滴滴答答又像是血的声音。
林砚东迟疑了一下,但看着那双伸出的手,摇摆的心又重归坚定。他一向是个坚定的人,认准了前路就不会回头。
下一秒,他从那高高的院墙上跃下。
两人的双手于半空交汇,刹那的光华遮住了林砚东的视线。他下意识地闭上眼,耳畔却响起了海浪拍打的声音。
冰冻、寒冷,无边的嘶吼和哀嚎似乎成了天地间的基调。他想抬手,却发现身体沉重,难以挪动。睁开眼,昏沉的天空仿佛顷刻间就要崩塌,唯一的温暖来自身边的人。
他艰难地转过头,终于认出了他。
“我在……哪儿?”林砚东声音沙哑。
肖童好不容易把人唤醒,可真面对面,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只得一句:“你都不记得了吗?”
“啊……”
林砚东发出一个无意义的音节,他顺着肖童的话去回想,脑袋却开始刺痛。他一痛,精神海就开始翻涌,那些扭曲的人脸在海中沉沦,妖风阵阵。
外头的闻晓铭第一时间发现了林砚东和肖童的异状,他看到肖童的眼睛动了,似乎就要睁开。林砚东的肩膀也突然开始颤抖,尤其是那双手。
精神海的异动,也直接反馈到了佩戴恶鬼徽章的玩家身上。
唐措刚从开封府衙的档案室出来,眼前一道黑影闪过,差点削了他的鼻子。能这么神出鬼没的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还差点伤到他,一定是玩家。
靳丞见他差点受伤,快他一步追上去,追到了前院。衙役NPC们尽职尽责地大喊着“鬼啊”,四散惊逃,靳丞弯弓射中他的膝盖,直接将人钉在地上。
“啊啊啊!”他伤得不重,却抱着头在地上翻滚。炙热的阳光烘烤着他黑色的身躯,五官几乎都快分辨不出。
唐措和靳丞对视一眼,靳丞立刻把人拖到屋里,翻过他的脸一看,沉声道:“看样子失去神智了。”
怎么又突然失控?
唐措想到什么,立刻抬腿往府衙外走。到了外头大街上一看,失控的还不止这一个。现在还是白天,鬼怕光,还不敢到处乱走,但十来分钟后就是黑夜了。
骷髅,鬼怪,大凶。
精神海上,林砚东终于站了起来。他茫然四顾,呼呼的风刮在他脸上,衣衫猎猎作响,虽只是寻常布料,却仿佛有金石之声。
“你说……这一切都是我做的吗?”
“苗七因我而死吗?”
“我成了一个罪人吗?”
林砚东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他都记得,怎么可能不记得。他记得所有的恨、所有的挣扎,他清楚自己所有的盘算,不曾因此失去理智。
他活得清醒又明白。
他一直清醒又明白,连想装一下糊涂都做不到。
肖童其实什么都没说,是林砚东把该说的话都说了。肖童看着他从茫然到痛苦,从痛苦到崩溃,脊背慢慢佝偻,膝盖渐渐弯曲,直至跪倒在这座海中唯一的孤岛上,像一只可怜的虫子。
他喘息着,喉咙里发出来的声音也像虫鸣,时刻都能被海浪淹没。
肖童却提着一口气,站得笔直,说:“我曾经想过要杀你,在你没有找回从前的自己,在什么都没意识到之前,就杀了你。”
林砚东没有反应,肖童继续说:“可唐措问我:你问过他吗?”
肖童声音平静,闭上眼,“背弃自己的理想,亲手毁掉自己做出过的所有努力,你与其说是报复了所有人,不如说是报复了自己,对吗?此后的每一天,你都将活在痛苦和悔恨之中。”
闻言,林砚东终于稍稍抬起头。只是那么短短的刹那,他仿佛已苍老了许多,鬓角的头发又白了几根。
“作为你的朋友,我该偏袒你,让你在真正的痛苦到来前就离开。”
“但也是作为你的朋友,我该让你找到真正的自己,直面一切,重新作为林砚东,葬于故土。”
“如果你有罪,我与你同罪。”
林砚东依旧什么都没有说,那张嘴紧闭着,一不问苍天,二不责众生。肖童看着他,他知道这才是真正的林砚东。
像一棵白桦树一样笔挺雅致,无论是什么艰难严寒的环境,也能顽强生长。
肖童依旧觉得抱歉。
很抱歉到了最后,我依旧在赌你自己足够坚强,能够承受得住这莫大的痛苦。
良久,林砚东似乎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伸手支撑着地面,让自己能坐得更稳当一些,远望的眼神重新定焦,那里头仍然盛着许多痛苦,但已逐渐清明。
“谢谢。”他最终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肖童松开紧攥的拳头,掌心里已经一片血肉模糊。海风呼呼地吹,吹得他眼睛酸涩,渐渐地看不清眼前的场景。
他们一个坐着,一个站着,谁都没有再说话。眼前的海也渐渐平静下来,从最初的呼啸变为低低的呜咽。
风静了。
无论是唐措、靳丞,还是冷缪、燕云,亦或是K,都不由将目光投向了C区。异度空间虽然不一定在那里,但他们看的毫无疑问都是林砚东。
K虽看不到异度空间的情况,但他能感知到玩家们身上的变化。那些佩戴了恶鬼徽章的玩家,从失控到被安抚,短短十来分钟,足以透露出许多信息。
“还真被他们赌对了,人类真是顽强啊……”K微微眯起眼,沉吟片刻,最终又将所有的心思都付诸一笑。这样也不错吧,看多了武戏,偶尔看看文戏也好。
他转头看向窗外,小丑的声音远远传来,光芒敛去,黑夜再次降临。
异度空间里,闻晓铭终于等到了林砚东和肖童的睁眼。他一时不敢确定林砚东会不会发难,紧握着摇铃,全身戒备。
还在研究符文的余一一和张三也赶紧大步过来,他们紧张、忐忑,又带着一丝期待地看着林砚东,待看到他平和的眼神,一颗心终于稍稍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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